餘烈:故鄉是內置的,我是它借用的一支筆

2019-10-29     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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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書界奧斯卡

余 烈

新銳

故鄉是內置的,我是它借用的一支筆

餘烈,一個如作家韓少功所說「雄赳赳」的筆名,其後是一位年輕的女性寫作者,《西湖》雜誌今年第7期的新銳。與這個筆名一脈相承的,是她的小說《盤古嶺》的氣質,「那裡只有寂寞的凡人小事,但有自然,有歷史,有底層沉默的生命之道,自帶幾分《呼蘭河傳》或《百年孤獨》的大氣」,韓少功一語中的。

這個「大氣」,韓少功指涉的是「心的大」,即餘烈惦記和關切的半徑大。她目光投向的,仍然是那個與城市長久對話的鄉村,「命運」二字布滿其間的每個罅隙,每個人物領受著它的巨大力量。餘烈如盤古嶺的先民們一樣,領受和承認這種命運,「在山中四季靠著光合作用長大,我願意臣服於大自然的原則和道義」。她在三十年前的盤古嶺中逡巡、游弋,不過也是在尋求這原則和道義能夠賦予她的,解決當下生活困境中「新的精神疑難」的路徑和可能。

專 訪

Q

當下青年寫作者自覺轉向城市,即便回望鄉村也像是一個外來者。你的小說《盤古嶺》似乎有所不同,這倒無關於是寫鄉村還是寫城市,只是你的這個小說里有一種純粹:盤古嶺是你所有情感切實的生髮地,是血肉的連接。

餘烈:對,這種「純粹」的觀感很可能就是因為我的親身參與產生的效果。我一開始立下這個長篇(仍在創作中,未完成)的寫作提綱的時候,就沒有關於人稱、視角、人物設置的猶疑和思量。它是不由分說的,無可置疑的。因為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出生在雪峰山深處的村子裡,七歲隨退伍復員的父親進城生活。在那之前,我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在農村。村裡的孩子不論男女,都要承擔一定的農活和家務,但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我日後是要去城裡生活的,所以我不必學習干農活。同齡人小小年紀就需要放牛、砍柴,而我卻可以看書、玩耍。就這樣,我從小就成了大山裡的「遊蕩者」和觀察者。

從記事開始起,我在我的「盤古嶺」感受到的就是交錯聯結的人情網絡、熱情的四野鄉鄰和親人們給我的不求回報的愛。我後來感受到的城市生活就像是這些詞語的反義詞。但我適應得很快,迅速成為了一個在親戚眼中沒有共同語言、愛讀書、沉默、可能還有一點瞧不起他們的城裡小孩。儘管如此,隨著年歲的成長,我越來越意識到,我在我的農村親友之中感覺更自在。所以你說,「盤古嶺」跟我是血肉的連接,是非常貼切的。

我起筆很晚,三十歲才開始探索這條道路。二十歲到三十歲中間醞釀著非常複雜的情感,但那究竟是什麼,我也不清楚。直到有一天,盤古嶺的故事突然降臨,我想這樣的故事以及故事的發生地是我內部情緒最合適的出口。童年生活就像一棵樹的根部,被土壤包裹起來的部分能產生無盡的安全感和踏實,而地面以上的莖葉因為要獨自面對風霜雪雨難免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和無窮的孤獨。無限向外擴張,最終的歸宿也無非是凋零,千篇一律。獨自面對廣闊的世界,是一條漫長的道路,返回根部是一種補給,一種索取。

Q

韓少功在評論里說,《盤古嶺》中「只有寂寞的凡人小事,但有自然,有歷史,有底層沉默的生命之道,自帶幾分《呼蘭河傳》或《百年孤獨》的大氣」。如果試著解析他的這番話,是說你在為盤古嶺做一個文字的存證,自時間深處走來的它,帶著久遠的自然、風俗、天道、歷史,以「我」長成的這三十年間的變化和恆常,繪製了一幅圖卷。其實從青年人的出外打工以及他們的回歸與否中,已經看到了一種變化。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盤古嶺的歷史與當下中昭示的鄉村的變化?

餘烈:從這一點來說,盤古嶺是當下農村現狀拼圖中微小的一塊,沒什麼特殊性,已經有非常多優秀的非虛構作品對此進行了掃描式的觀察。我只能說說我親身經歷的這三十年的情形,就像是一大幫孩子在山裡出生,在田裡茁壯成長,然而青黃不接的時節就被城市收割了。

盤古嶺從我這一代人開始投身城市化,漸漸地鄉村小學開始向上級合併,因為村子裡不再有學齡兒童,空巢老人陡然增多。我的同齡人在城裡落腳安家以後都選擇讓孩子在城鎮里上學,他們開始瞻望下一代智力和學歷的紅利。現在我的故鄉和周邊的村落開始向旅遊目的地發展。在這樣的歷史進程中,人的變化是翻天覆地的,而鄉村本身反而越來越退回到原本的面貌,與此同時,我們的下一代如今對鄉土環境和方言已經越來越陌生。

Q

談談小說的細部。你在創作談里提到這個故事洶湧而來,裹挾著主線、人物、結構,其實閱讀的時候有一點感覺,這個故事中的一切仿佛是奔湧出來的,穿流而下。於是結構上的分合有致,小說空間上的放鬆又內斂、文字上的率性又審慎形成了。

餘烈:2014年秋的某一天,我在寫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當時我寫到這裡,「任何一個活在俗世里的女人,無不具有天然的動物屬性,希望可以最大程度的擁有男人、孩子、固定的住處。可是這些東西在我身上無法附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自我想要自我抹滅。一個女人拄著動詞和名詞的拐杖在人間掙扎前行,她卻不想擁有。一定是有什麼原因,可是我跟這個原因之間的距離十分朦朧,雲山霧罩。」

就在這個時刻,盤古嶺的故事突然變得清晰起來,我意識到,從短篇到長篇,自己始終試圖描繪清楚的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的局限,她的虛空,她的道路,她的命途。而你提到的「結構」和「空間」,是思路變得清晰的那一刻進行的自我建造,頃刻間好像被燈光驟然照亮一樣。這就是「故鄉」題材的特殊性——她是內置的,先行的,我只是這個故事借用的一支筆。

Q

「一切『過去』都是現在的產物,都是當下現實的魔鏡,有現代心結的靈魂附體……其目的不過是,啟示人與社會的未來方向。」韓少功將你這部小說的立意定在此處,你如何看待他所說的這個話題?

餘烈:韓少功老師所說的「過去」與「現在」,這種鏡像內外的通路關係我十分認同。來時路固然無法變更,但當下的立足之處的確可以改變觀察的角度。更改一個落腳點,變換一種身份,我們回頭所看到的人與物的聯結會產生極大的不同。韓老師所說的「回應當下生活和文明的新的精神疑難」觸動了我,實事求是地說,我寫故鄉的故事,正是為了探索我自己在當下生活困境中「新的精神疑難」。在當代農村加速變遷的圖景中,我是其中普通的一分子,如果我個人的敘述能帶來大於一的效果,那或許是因為「我們」的困境是相同的——從更普遍的生存意義上來說。

Q

你創作談中提到「淚水」這個詞兩次,當盤古嶺這個故事來到時,當盤古嶺的人物貼近你的呼吸時,強烈的情感召喚了你的寫作,也更像是一種自我表達的需要。

餘烈:我的寫作容易受到情緒的支配,我當然不是一個理智型的寫作者。「流淚」的情況也不止一次,大概因為我的寫作很多時候是在澆灌、融化我內心的塊壘。如前所說,我起筆很晚,三十歲受迫於強烈的自我認同危機感,開始通過寫作釋放一些無法安置的情緒。二十出頭的年紀,我北上南下,有點漂蕩無根的感覺,遭受了生活並不友善的狙擊,遺留在內心的一些難題至今仍需要自己不斷地通過閱讀和寫作去療愈。因此我關注比較多的是如何向內開掘自我。

作品選讀

刊於《西湖》雜誌2019年第7期

《盤古嶺》節選

有橋

「有橋」有點不一般。整條雪峰山脈,只有盤古嶺的人對這兩個字心領神會。沒什麼歷史典故,也不是俚語舊俗,而是一個標誌,一個特殊的印記。山外十里八鄉對盤古嶺不甚了了,一說有橋就會立刻作「哦哦哦」恍然大悟狀。

有橋是個人名,一個落地即在盤古嶺「成名」的妹姊。她有一個同樣遠近聞名的媽,婦女主任夢婆子。因為年輕時被夢婆子帶去強制結紮而生了罅隙的荷花經常嘀咕這麼一句,娘女一條命。這句名言主要用於評價有橋這個孩子。每次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圍坐在一處嗑瓜子的婆娘們都深信不疑地交換著某種眼神。

夢婆子身懷六甲依然在山間奔走忙碌——一般情況下,孕婦在鄉下並沒有勞動豁免權,經常是生孩子的時候還在地里勞動。夢婆子的娘家二嫂是個接生婆,時不時從十里開外的上界村下來看望她,傳授一些生產的要訣,叮囑她要適當地休息。

但鄉婦女主任的工作哪有閒下來的時候!今天是賀家的媳婦說上環太痛,跑了;明天是德子不肯讓媳婦結紮,跑了;再不然就是挨家挨戶去發放避孕工具。夢婆子作為這個村裡唯一高中畢業、能言善辯又有見識的女秀才,把鄉政府的計生相關工作做得很出色。

臘月第一場大雪過後,夢婆子從蘿蔔衝下來準備回家。經過一道圓木短橋,雪水打滑,夢婆子重心一偏,一隻腳跪倒在水溝邊,當天晚上回去就肚痛難耐。

二嫂子半夜打著火把幾乎一路小跑來到下界村的米家,清晨天光,孩子生了下來,舅媽溫柔地看著手裡這個巴掌大的女孩,多年後她常對這孩子說,你生下來的時候捧在手裡就像一隻老鼠。

夢婆子迷糊中問,嫂子,毛毛怎麼樣?

是個妹姊。臍帶繞了脖子三圈。

哦。夢婆子睡了過去。

報國在鄉政府謀差事,孩子生下來半個月後才回家。他早收到電報說孩子落地,回家推開房門興沖沖地東看西看,妹姊呢,妹姊在哪裡呢?夢婆子笑著沖他眼皮子底下努嘴,不就在這裡嘛!報國定睛一看,果然一個特別小的襁褓安安靜靜躺在妻子枕頭邊,他抱起來哈哈大笑,原來是只這麼細的老鼠!

盤古嶺的冬夜早早降臨。入夜已久,夢婆子還在跟報國竊竊私語。

「二嫂子只跟我講臍帶纏了脖子三圈,聽人講妹姊出世要是纏了三圈,命有點凶嘞,你講怎麼辦?」

報國看著懷裡這好不容易生下來的女兒,沉默了很久,扯燈之前他同意了夢婆子去找人算命的想法。這本是山里孩子出世的慣例,但這細老鼠模樣的妹姊卻格外讓人不放心。

坐滿四十二天的月子,夢婆子抱著妹姊回娘家上界村。上界村的秋家大院裡寄居著一個算命瞎子,很靈驗,也姓秋,本是無田無根的絕戶,被秋家以憐憫本家的名義收留下來,他帶著一個明眼的老婆,也還不算吃閒飯。

廚房火堆里的柴禾燒得噼里啪啦,昏暗的天光從窗格里漏進來,秋瞎子幾根手指頭子丑寅卯掐了好幾個來回,側著腦袋,嘴裡低低念叨著妹姊的生辰八字。夢婆子緊張地搓著手,不時再搓搓妹姊的小臉蛋。這個姑娘不愛哭,帶到哪裡都是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四處張望。

「嘖嘖,你生的這個妹姊,命太大……」

柴火噼里啪啦。

「怎麼個大法,秋師傅?」

「七煞。命里少。」

「啊?麼子意思?少了麼子?」

瞎子沒說話。

天光徹底暗下來,柴火越來越旺,夢婆子掏出準備好的一疊毛邊票子塞到秋師傅手上,起身準備走。秋師娘從暗不見光的櫥櫃深處拿出布包裹好的幾個雞蛋遞給夢婆子,說,「今日妹姊滿月,要接福,不能空手回。」

「難為你了!」夢婆子感激地接過妹姊的福氣。

秋師傅此時出聲了,「你生的這個妹姊命里少起東西,要幫她架橋。」說完轉身戳著拐棍走了。

走出秋家院子,娘家幾個哥哥家裡的燈光在不遠處迎著自己。夢婆子抱著女兒沉默了一路。

回到下界村,妹姊就有了名字,有橋。

但這不是有橋成名的關鍵。

關鍵在於有橋這個名字,對於橋的敬畏、仰仗、深切的需要,不是有橋本人的需要,是夢婆子的需要,想得要死,想得要命。

從上界村回來,夢婆子腦海里全是害得自己早產的那條短短的圓木橋。她開始疑心,女兒命里少的那座橋是不是就是這座橋?夢婆子又氣又惱又恨,一口氣實難咽下。

有橋生下來九十天那一日,天剛麻麻亮,兩口子就挑著沉沉的擔子出了門。以前出事的那座兩米小橋、德子屋後引水渠橋板、井邊薄石板橋、溪邊寬敞的大木樑子……整座山頭大大小小差不多十座橋,他們倆在橋頭燃香、燒紙、擺貢品、作揖打拱、許願念咒,禮數一應俱全。

天大亮了,各處都有人出來殺豬草殺牛草放牛,蘿蔔沖和學校的山頭上遠遠有人看熱鬧。有的扛著木耙子,有的提著殺草鐮刀,駐足眺望,他們幾乎忘了時辰。「他們兩口子在那裡拜橋作麼子?發癲了麼?」

最後一座橋拜完,兩口子起身的時候,挖滿媳婦蕭英姊和天亮的媽媽蔣細妹按照約定前後腳趕來,夢婆子從籮筐里掏出兩包煮熟的雞蛋。英姊和細妹接過雞蛋,一人說了一句,有橋有福!隨後三個人一人拿著一包雞蛋,朝三個方向散開,逢人就發雞蛋,念福。山頭上最先聚起來看熱鬧的三五個男子漢圍著英姊,聽了原委,嘻嘻哈哈打趣一番,紛紛就地剝了雞蛋往嘴裡塞,一邊咕噥不清地念幾句福,蛋殼、蛋黃散落在地上的露水邊;吃完四散回家吃早飯,還不忘多拿一個給自己孩子。

一頓早飯的工夫,有橋已經成了村裡最有名的嬰兒。

對於不好養活的孩子來說,名字被越多的人掛在嘴邊就越安全,這本已是自古傳下來的規矩。有橋的命名儀式卻比其他的孩子更漫長,夢婆子發放福蛋求人念福咒的動作沒有停下過,上界村娘家自不必說是特意打點,鷹嘴岩另一頭米老頭的老家坡上村、叔公叔婆落腳的水庫山幾條村子,最後包括夢婆子做婦女工作所到之處的本鄉境內,都陸陸續續收到了有橋的「命名蛋」。

「有橋」二字就這樣靠著一個雞蛋的力量四處流傳。

新媒體編輯:袁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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