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傑:看戲的經驗,太像人活著的狀態

2023-09-27     單向街書店

原標題:金士傑:看戲的經驗,太像人活著的狀態

「你要讓自己溫柔一點,別那麼強烈。溫柔一點,那個事情就會比較容易被融化」。

《最後 14 堂星期二的課》里,金士傑飾演的患有漸凍症的莫利老教授,用生命最後的時間,教會學生米奇如何告別。冷硬的躲閃,放大的悲傷,都不是應對別離的唯一註解。演員的人生之路與他的戲劇經驗交織,凝結出一種更溫和的關照——告別的本質,是對生命的回應。

「我終於讓你哭了呀」,是莫利教授在舞台上的最後一句台詞。寥寥數語,點破困局。他把一個躲藏的人拉回太陽底下,重新習得率真與自然而然。9 月下旬的分享會中,金士傑談起他命運中的選擇、歡欣,對藝術的追求、渴望、洞見,以及更多。

那條正在走的路,無需過於規整。

㊟對談現場

#看戲的經驗,

太像人活著的狀態

「一場關於生命的對話」金士傑回顧分享會

嘉賓/金士傑 方丹傑

「我現在做的事

是一個統稱」

方丹傑:金老師以前的專業並不是表演或戲曲相關,為什麼會(從畜牧業專業)轉行,從事表演?

金士傑:面對升學考時,我十來歲出頭。書房裡面,哥哥坐我對面,他快要高中畢業考試。媽媽常常來抽查他有沒有讀書。他打瞌睡,聽見媽媽的腳步聲,就立刻把眼睛張開。媽媽走了,他的頭又低下去打瞌睡。我在他面前坐著,看他這樣一直演戲,滿眼都是血絲,很可怕,很可憐。我充滿同情,也充滿了悲劇感。非常不願意將來我也會這樣。

從小對聽故事、看漫畫書、看電影很有興趣,對胡思亂想也很有興趣,很早就發現我的主要職業了。不叫職業,就是興趣最不二選的一個方向。常花大量的時間看一張圖片,一本漫畫書,然後望著天花板和牆壁,想入非非。那個想入非非的時刻,投入、享受的不得了。賺錢或者事業這些字都不在我的腦袋裡,我只想到我怎麼這麼在這件事上得其所哉,而且那個想入非非的世界,好像很值得繼續經營。

農專是一個小橋樑,讓我可以岔個路。專科學校沒有那麼大的考試壓力。我當時在學校的分數還可以,所以入學也不是太難。對於讀工、機械或者理工,興趣不大。農還不錯,可以光著腳丫滿土地跑,抱著小牛、小羊、小雞、小鴨子,種一些蔬果,跟大自然接觸。從小就是鄉下孩子,覺得這樣起碼還有點意思。

學校沒有給我壓力,我開心的不得了。在課外花了大把時間,去書店裡看愛看的閒書,去電影院看那些別人看不到的電影。乖學生在教室里,被課堂困著。我就可以完全讓腦袋瓜很得逞地,海闊天空、上天下海地讀所有我愛讀的書。

在牧場養了一年半的豬,然後跑到台北打工,去做自以為一個小小的藝術家可以做的事。一路走到今天,我覺得這條線好像還蠻理所當然。你問我說為什麼會走表演這條路?我的回答是,我沒有很確定我做的事情是表演。

形象上好像有在當演員,其實自己沒這麼想。我乾的事情,是跟藝術有關的事情。對編劇、導演、電影、電視、舞台、文學的興趣一直維持不變。現在做的事情,是剛才我講的事情的一個統稱。如果今天沒有在演戲的話,那現在做的就是在編劇,導演,或者在房間寫一首詩,構思一本小說。我覺得這好像可以統一稱之為一件事情。

方丹傑:多年前專訪你的那次,我問你,你更願意如何定義自己。我記得您回答過,自己不是 actor,是 performer。

金士傑:坦白講,我是一個心比較大的人,不喜歡只是把自己定位在演員這件事上。我回家想的事情,不見得是演員該想的,讀的書也不是演員該讀的。如果對自己有什麼操練,也不是演員的工作。一個對藝術有強烈興趣和追求的人,如此而已。

黑澤明關於電影藝術的書給我很大的啟發和感動。學的所有東西,你的哲學,對顏色、聲音、文學的興趣,通通可以得到呈現。我幾乎可以說,從台灣南部鄉下走到台北,心裡以為我要去當黑澤明。這個夢沒有改過,到今天為止,那個方向也沒改過。我的興趣還是那個。只是不願意那麼具體地去說,我就是要做一個電影導演。沒有,那是一個形容詞、一個比喻。

「我把書遞給他們

這個動作就夠了」

方丹傑:離開父母和故鄉北上,家裡人會有一些不同的聲音嗎?

金士傑:在台北做劇場時,大眾媒體開始報道我們。有一天,我的名字見報率有點高。

媽媽問我,你現在的舞台劇工作,到底是幹嘛的?你跟我講一下,因為隔壁媽媽問,我都答不出。我對這段話印象很深,極為感動。她問我要答案,並不是自己要。顯然只要給她一個說辭,讓她冠冕堂皇地回答人家就可以了。不止於此,她看我讀的書,看我在晚上不睡覺,一直寫東西。她覺得這個孩子是很認真地在做一件她不見得很懂,但也不需要多問的事情。

我第一次跟爸爸告辭,提了一個包,離開家裡。走到爸爸上班的高雄,跟他說,我要去台北了,但我不認識任何人。他跟我說,你確定要這樣做?我說嗯。他突然把口袋裡的零錢拿出來,又給我台北的朋友、親戚的電話號碼。把他當時能做的事都做了後,沉默了一會兒,他就到洗手間去了。我看見他的駝背,就是那篇叫《背影》的文章。背影永遠「打死」人。

方丹傑:後來去了台北,有了自己的劇團後,父母或者家人有來看過您的演出嗎?他們後來能否慢慢理解到你所做的事情。

金士傑:如果那麼容易說的清楚,我就不去搞舞台劇,而是拍電視電影。那是大眾,舞台劇是小眾。小眾的意思是說,人生有另外一種不同的方向,值得去陌生之地尋找、摸索和挖掘。如果搞大眾娛樂,基本上它要求清楚、明白、痛快,可以享受,但我做的不是那個事情。

我演了一齣戲叫《暗戀桃花源》,暗戀的部分是悲傷的故事,桃花源是喜鬧的故事。我們在台灣稱之為外省第二代。《暗戀》中有相當多的情懷,是獻給爸媽那一代的。每次演出前,在側幕等的時候,我叫著那一代的長輩們,好像等待他們來附身,等待他們來陪我走上這個舞台。

出劇本集的時候,我在續里寫了許多對爸媽身處的年代,我們的關係,作為兒子的感受。我把書遞到他們手上,至於他們到底知道多少,我不知道,也不預備去知道。我只知道他們一直相信我,至於他們有沒有懂我在做什麼,不重要。

我把書遞給他們這個動作就夠了。

方丹傑:《暗戀桃花源》上台前,您會想到家人,或上一代的一些人。在《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的後台,也會想到這些嗎?

金士傑:《最後 14 堂星期二的課》演出時,我的孩子出生了。換句話說,我們家孩子跟這個戲同歲數。那時候初為人父,充滿了生命的喜悅。戲中那位漸凍症的莫利老教授,他的生命在倒數計時。他上了十四堂課,花了十四周,跟學生米奇見面。第十四次就是最後一次,他的生命結束了。

你不知道漸凍症更多,但光聽名字也會揣摩出點意思。這個字眼其實很像人生,漸漸的,一步一步,一部分身體開始硬了,冷了,不能動了。每次我在上場之前,要尋找這個角色需要的溫度,他的生命感受。我作為一個欣欣然,初為人父的演員,怎麼樣轉化呢?

我常常把家裡親人的照片,挑幾張最喜歡的帶著。七點半演出之前,妝化好了,什麼都準備好了,我就把那些照片擺在那兒,門關起來。我希望這個事情可以非常隱私,全世界沒有第二個人物、聲音、動作進來。尤其要上台時,我會更急忙地把照片再看一看,好像那個照片會發功給我。我要感受一件事情,與悲傷無關。假如生命這兩個字是一個形狀,當我在上台前,摸到它的時候,ok,現在可以上去了。

一個對生命不舍的人做的事,就是看著生命。平常我們看不到,會忘記,甚至有時候假裝看得到。我實質地看到那個笑,那個悲傷,那個共情,那個可愛的事情發生,不需要用力地占據我全身。作為一個高興的父親,面對一個悲傷的角色的時候,心情是這樣轉換的。

「如果曾經享受過

一次擁抱的話

你就要歌頌自己「

方丹傑:面對生命,或者看到生命的時候,你在想什麼?特別是看到您的角色慢慢走向…

金士傑:有看完《最後 14 堂星期二的課》的朋友充滿感動,叫我簽名,或者跟我聊天時,我就問他一句話,你記得我出現在劇中的第一句台詞嗎?這麼簡單的問題,把對方問倒了。

那是戲開始的一個畫面。大學生米奇,個性內向害羞,不善與人社交,能躲就躲。畢業典禮應該是大家說再見的時候,他左看右看,想逃開那個時刻,被我叫住。我的第一句台詞是「哎哎哎,你到哪去啊?你真以為可以再見也不說一聲,就可以離開這個你讀了四年的大學啊......」他承認「老師,我是不知道怎麼說再見」。

我就告訴他,不是用說話,而是用一個動作。把行李箱一放,大步走向他,雙手一張,把他抱起來說,這就叫再見。

請問這個擁抱是什麼意思?不會說再見,那擁抱又是什麼樣的一句話?不要去思考。你看到那個病人病懨懨的時候,你還在想,這是我的親人,我該說什麼呢?這是我最好的同學,現在該買什麼禮物給他呢?這些東西通通擱一邊去,走過去拉著他,抱著他,親著他,聞著他,把你的溫度跟他的溫度放在一塊兒,而且不需要思考,我心中的回答就是這個。

不管他的情況是病還是死亡,在火車站,還是在飛機場,或者警察局。感覺到那個生命在跟我招手的時候,就過去抱著他,把他放到我的心裡頭。

那個擁抱,意味著許多事情。這輩子,如果曾經享受過一次擁抱的話,你就要歌頌自己。我曾經有過幾次擁抱,覺得對方怎麼這麼會抱,抱得好及時。好多情懷得到交流,得到滿足,有「被抱到」。就像說一句話,說出來了。

演員在排戲的時候,導演常常不去糾正你的演戲、發音、定位、動作、速度,也不跟你解釋、囉嗦什麼。就說請你張開眼,看到它;請你把耳朵打開,聽到它。如果你真的看到,真的聽到,下面的台詞就很容易說,很容易做。

我在跟阿亮在演《最後 14 堂星期二的課》,就享受過好多次這樣的事情。有好幾次,我事後會告訴他說,你今天有一段戲,怎麼這麼舒服,你的眼神一看就是是真的…後面那一段戲,我根本都不是用演,跟你在台上根本就是在過日子。好自然!說什麼台詞,做什麼動作都不思考、不猶豫,不害怕,笑容是由自然出來的,不需要去想表演到什麼幅度比較適合。

那是一個很享受的時刻,就是你要看到那個人,聽到那個人,抱到那個人的時刻。你跟那個時刻結結實實在一起。對不起,離題了。

方丹傑:這個作品是西方的一個本子,我們在編創時,沒有把它本土化。但實際上,東方人對於生死,和西方是有差異的。您是否會在角色或者情節帶入時,有一些不適應。或者,會覺得它們在底層上有共通性?

金士傑:這齣戲在這方面,是有它的文化期待的。在跟朋友說再見的時候,大大方方去擁抱。不要躲著,把視線拿開,把話題轉開。也不要一直撒謊,等到人走之後才慢慢懷念。

陪他唱首歌,跟他很舒服地磨磨蹭蹭。有很多可能性,但絕對不會只有一種可能性叫做掉眼淚。傻瓜,不是這樣子的。可以祝福,可以讓人家開開心心的上路,彼此都會好好的。這齣戲有它的積極性,是無形的一種轉化。

講一個例子,漸凍症老頭跟學生見面。漸凍症,有時候沒辦法承擔自身的直立。假設身體稍微傾斜一點,你猜下一秒鐘會怎麼樣?一個漸凍症老頭擺在學生米奇面前,米奇不知道怎麼擁抱。他很怕跟人有身體接觸、目光接觸。他很怕愛會流動,躲了一輩子。但那個老頭隨時要跌倒,你不扶嗎?在那一秒之間,不要思考,你就要做該做的事。就跟人要跌倒,孩子要落井一樣,你要伸出你的手,付出你的體溫,跟他在一起。如果我是那個要遠行的人,我希望你可以這樣對我。一個漸凍症老頭擺在故事裡,我覺得有它的奇妙和巧思,有對生死大題目的一種期待。

「我們不是那麼悲哀的殘存

有一種更棒的身份叫做重生」

方丹傑:比起鏡頭前的表演,或其他任何形式的表演,舞台給您帶來最大的享受是什麼?

金士傑:我其實覺得舞台有點過氣了,它是上個時代的產品。你花錢買票,還需要花交通的時間,預購票的時間,然後坐在一群陌生人當中。不能夠隨便上廁所,喝水,接電話,轉台。你們卡在那兒,左看右看都不認識,戲開始的時候,是非常孤單的。沒有辦法跟旁邊的人交談,你是一個人。

舞台劇是現在發生的事情。時間沒有刀片,不能喊 NG 。你不能說停,也不能轉發、刪除和複製。一切在家裡非常容易做到的事,在這裡通通不能。有一大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即使演員都一樣,但你也會知道第二天的戲和第一天不同。

它就是這麼驕傲,這麼過時而不自卑。看戲的經驗,太像人活著的狀態。活在永遠孤單的一個世界,時間是往下走的。過去就過去了,每一秒鐘都完全不客氣,不會回來。就是這麼殘忍,這樣的一個不討價還價的時間流程,使得看戲的經驗,變得非常孤獨而高貴。之所以喜歡舞台劇,就在於這種特殊的性質。

在上海演出《最後 14 堂星期二的課》,謝完幕,我突然把映幕掀開。看見散場後,好些人坐著沒走。在發獃,不知道想什麼。我心裏面極為感動,覺得這齣戲帶給他們可能要反芻的一些思考,而那些思考,可能都不見得能說的很清楚。

他的生命被一些東西撞擊,有一些東西被碰到了,或者他刻意不去碰的東西被碰了。他發生了一些化學變化,那不就是一個搞戲劇的人最期待的事嗎?謝幕的時候,我在觀眾的掌聲中得到一種安慰和鼓勵,可最大的獎賞是那個畫面——一群人在裡面呆坐,猶豫,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裡。沒有很清楚的喜悅,也沒有很清楚的悲傷。

那是一個演員很貪圖的事情。

方丹傑:過去三年,劇場停了又開,開了又停,但大多數情況演出不能夠進行。這麼多年沒有演,特別是經過特殊的幾年,再次演出你有什麼新的感受?

金士傑:劫後餘生,我可以這樣講。那不是餘生,我們不是那麼悲哀的殘存,我們有更棒的一種身份,叫做重生。

三年疫情之後,其實觀眾仍跟三年前一樣,在每一個笑點笑,在某一個沉默的時刻,你會聽得見有一些人在遞衛生紙。但我真的感覺到不一樣,就連謝幕鞠躬時,聽到的掌聲也跟以前不一樣。不能說更激烈,我不會用那樣一種形容詞,只能跟你說不一樣了。我們都經過了一些事情,活生生的經過。對於這麼一出分享生命經驗的故事,我覺得我們一起在享受,類似重生這兩個字。我不敢太放肆,太輕浮地說,我們是喜悅,開心的,我們擁有生命。生命多燦爛,我們應該大聲地笑,大聲地唱,大聲地去胡鬧,好像不止於此。經過了一些事情之後,仿佛懂得一點謙卑。我們的生命變得更誠懇、懂事了。

我覺得全世界的人類都變了,但是莫利跟米奇沒變。我覺得我們演員何其有幸,我在扮演的那個他,不會被病痛,被任何事情打倒,他還活著。

作品萬歲,就這個意思。

方丹傑:十年之後,在現在的這個時間點,您覺得這個作品當中,最讓自己感動的一個片段是什麼?

金士傑:劇中有一個片段是我個人最偏愛的,直到到現在,目前這個世代,這個年紀。

學生米奇一直把他的女朋友藏著,不讓我見面。有一天終於帶她到我這個病怏怏的老頭的面前。那時他們新婚,老頭看著人家好漂亮的新娘子,熱心大發的一直說話。突然,他提了個要求,說你願意為我唱一首歌嗎?

劇中從頭到尾只有兩個男生,就是莫利和米奇,新婚妻子是沒有出現的。我們對著空氣演,做出反應,但我的表演是提出那個要求,一個冒昧的提議。初來的這位新婚妻子站起身來,慢慢走到我面前。我的視線跟著她,她的先生在旁邊做敘述。想描寫她的動作,他就伸出手來,握著我的手,開始唱歌,歌聲極美。

老先生在聽的時候無限感動,老淚縱橫。歌聲好像天籟,幾乎就是天籟。它不像是人世間的聲音,在老人家已經生命倒數的時候,在那戲的結尾出現。他距離咽氣沒有多久了。

歌聲出現的時候,劇院當中觀眾聽到的歌聲,是很美的感受,已經不能用感傷,悲哀,生命是多麼值得,或者同情形容。

它就是很美,就是很美,美到讓人無法質疑,不停的掉淚。

:康妮

監製:李二狗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9c36a6acf899ff2b46e56b2af9e8c74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