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圖畫書界奧斯卡」
「滄桑是美,凋敝是美,破滅也是美。摩滅,就是將時間的殘酷化為藝術。」
日本文化有其自身獨特的審美體系。色氣、侘寂、摩滅……這些早已全方位浸潤在日本藝術、生活、社會等方面的美學關鍵詞,構成了日式審美的獨特氣質。
歷獲日本伊藤整文學獎、桑原武夫學藝獎、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獎)等多個獎項的日本知名評論家四方田犬彥,著了一本《摩滅之賦》,圍繞著「摩滅」這個關鍵詞,他重新觀看世界、解讀經典、追溯歷史、認識生命。
從三島由紀夫到普魯斯特,從達文西到當代藝術,從吳哥窟的廢墟,到逐漸脫落的古羅馬壁畫,從記憶到觸覺,從聖殿到廢墟……四方田犬彥的行走蹤跡遍及東西方著名建築與藝術場域,並試著從中探索「摩滅」和日本美學傳統的關聯,還原一種日本獨有的審美觀與生命觀。
書中插圖
今天的夜讀,摘選書中《從無常到托馬森》一章中的部分文字與讀者共賞。從14世紀吉田兼好所著的《徒然草》到20世紀赤瀨川原平的托馬森研究(路上觀察),四方田犬彥試著從中思考天地萬物,尋找「摩滅」的幽微之處。
「當寶貴的事象或物體產生闕乏或毀損,反而能發掘出其中的美」。
「天地自然,是人眼看不見的巨大石磨,我們的身體,是時間縫隙里的短暫存在。」
《摩滅之賦》[日]四方田犬彥/著,蕾克/譯,
一頁·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年1月版
日式「無常」的衰哀之美
[日]四方田犬彥
通過「無常」一詞,我從日本中世感受到的,並不是目不暇接的觀念對抗。不是對抗,更像是對話,是在殘缺的器物之間進行的幽默對話。
1
從日本傳統美學的角度看,摩滅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比如,我在日本各地旅行過後,再去韓國、中國、泰國等亞洲諸國,馬上就能體會到不同之處。這些國家的古代寺院無論歷史多麼悠久,寺院建築的牆柱乃至佛像都色彩艷麗,就像剛建好一樣,且稍有褪色便會定期粉刷。再看奈良和京都的寺院,往昔塗抹在建築和佛像上的漆料早已褪色剝落,露出了木頭本來的顏色。這麼說來,奈良從八世紀時開始建造佛寺,最初也曾有過如此光彩絢爛的顏色啊。然而日本人任由它們在歲月中褪掉了顏色,並不在剝落之上塗抹新漆。以前我在首爾一家大學裡執教時,日本旅行歸來的學生問了一個出乎我意料的問題。她很認真地說,奈良和京都的歷史性建築看上去破破爛爛的,漆也掉了,看不出顏色,既然日本經濟很發達,為什麼不去好好維修一番呢?
是啊,如果說日本人偏愛褪色和殘敗毀損之物,這種獨特的感性究竟從何而來?當然可以說這是基於佛教的世事無常觀,但泰國、韓國和中國也是受佛教文化影響的國家,他們認為重新定期粉刷維護舊物是理所當然的,為什麼這在日本就行不通呢?
2
我想以此重新思考一下事物的劣化和毀損問題。我將引作參考的是乍看無關的兩種觀點。其一,是十四世紀吉田兼好所著的《徒然草》;另一個,是二十世紀赤瀨川原平的托馬森研究,即路上觀察。
《徒然草》的獨到之處,在於從「有價值但已踏上毀損敗落之途」的事物上發現衰哀之美。路上觀察則相反,有些東西已經失去了價值,變得多餘無用,卻依然存在,並時刻彰顯著強烈的自我主張。在赤瀨川原平眼裡,這些無用之物是一種對現有藝術觀的深刻反論。這樣看來,兩者似乎是對立的,但這兩種美學思考的出發點,都是事物的凋零,因而兩者有很多相通之處。尤其是這兩種觀點都擺脫了事物有用/無用的區分,吉田兼好和赤瀨川原平的達觀視線是一致的。如果我們能在兩人之間找到美學上互通的橋樑,也許就能為摩滅的美學加上一個「日本式」的形容詞。
忽然發現我一路談論了各種摩滅論,不知不覺間,和眾多日本評論家一樣,也走上了俗稱「回歸日本」的老路。細想來,這真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花盛開,圓月朗照,世人所能觀賞,難道僅限於此?對雨戀月,垂簾幽居不問春歸何處,亦有深趣。
這段著名的句子出自《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我十五歲時第一次讀到,那時還不甚懂古語文法。以下引用現代語注釋:
櫻花的美麗不止在盛放時。賞月不必只在滿月之夜。雨夜仰望水霧迷濛的天空,想像那望不見的月華,是一件樂事,從天邊低垂的濃雲里尋找春的氣息,亦是一幸。
當年的我並沒有完全理解兼好法師這種劍走偏鋒的審美情趣,畢竟對一個痴迷數學和游泳的中學生來說,別說理解了,就連欣賞花鳥風月都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事。
但也很奇妙,因為我被接下來的一句深深打動了。
世間萬物,唯始與終奧妙難言。
眺望街角行走的人群,其中有不少相識的人,可見世上的人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多。這些人都死去時,我當然也不在世間了吧。往大容器里灌滿水,再在底部開一個小孔,水雖是點滴落下,總有流盡之時。就這樣,《徒然草》的作者用各種事例執拗地講述了一個道理——世事無常,死亡將降臨於萬物之上。櫻花散後、明月隱於雨雲的時刻更有風情。因為這是事物的終末之相,令人聯想到必將到來的死亡。歐洲在文藝復興時期也流行「莫忘死亡」的繪畫主題,這麼看來,無常觀倒像是這個命題的日式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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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形之物終將隨著時間推移而凋落,這不單指大時空下的大變動,對兼好法師來說,也是日常美學。比如在他看來,無論書籍還是建築,完美無缺反倒呆板無趣,稍有欠缺或有未完成的部分才討人喜歡。
有人言:「細羅之裝裱頗易損壞,可嘆。」頓阿聞之,答曰:「細羅上下磨損,軸上螺鈿貝片脫落,皆莊嚴之態。」此言實為卓見。又有人言:「一部草子中體裁不一,觀之令人不快。」弘融僧都卻道:「凡物必備齊整一套,乃稚拙之人所為,參差殘缺方有妙趣。」此言亦真知。(《徒然草》第八十二段)
書畫捲軸上的螺鈿貝片脫落了,書卷內容殘缺不全,反而顯得雅致深邃,這樣的觀點對同時代的歐洲人來說,恐怕是不可想像的。眾所周知,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寫道,美在於秩序、勻稱與明確。從歐洲美學的角度看,《詩學》最後論喜劇部分的章節佚失,是瑕疵,是莫大的遺憾,與兼好所說的「殘缺亦妙趣」不在同一審美範疇內。
兼好隨後寫道:
凡事盡求整齊一致,反而拙劣。未成之物,存其殘缺,不止有趣,更顯餘味無窮。曾有人言,「宮殿營造必留未盡之處」,先賢所著內外之文,亦多見章節殘缺。
在這一段里,視被動殘缺為美的態度又更進了一步,對主動在建築和書籍上留白的做法給予了肯定。也許兼好法師在執筆這一段時,心中所想的是他熟讀過的老子「無用之用」的教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道德經》第十一章)兼好將這段中國古代的抽象哲理不露痕跡地轉化成了現實提案。
這裡,我立刻想起了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全書一共五十四帖中,本應該描寫主人公光源氏之死的第四十一帖《雲隱》,只有標題,內容則是一片空白。人為製造的文本欠缺,反而深刻地展現了死亡的不可表象性,章節因為不存在而顯得餘音繚繞,這種令人驚訝的文學試驗恐怕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找不到同例。在日本文化中再做探索,則可以發現類似手法不勝枚舉。在我看來,傳統日本房屋裡「間」的概念、日本畫上的留白,都是兼好法師所說的「主動欠缺」的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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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直到十八世紀以後,歐洲人才從羅馬版畫家皮拉內西和近代浪漫主詩人的作品中體會到古代廢墟充滿著「甜蜜的憂鬱」。而日本早在中世,就已經用肯定的態度看待建築與場景的荒廢之美了。唐木順三於 1965 年所著的《無常》,便是這樣一本追溯日本美學精神史形成過程的美妙之書。
唐木認為,平安時代( 794—1192)宮廷貴族女性所共通的「儚」(事物如夢一樣短暫)的情感,隨著貴族的沒落和武士階層的興起,被男性化的「無常」所取代,而「無常」再藉由鎌倉佛教宗師道元禪師之手,成為絕對法則,這個過程正是日本美學史上最本質的轉折點。比如十世紀時藤原道綱母《蜻蛉日記》中的「儚」,只是一種因被正史排除在外而感到身無所依、茫然無助的情緒,到了《源氏物語》的時代,則演變為一種普遍的存在。「儚」不再是偶發的情感,而是作為人物的本質,確切地體現在了每個角色身上。曾經用於表達脆弱和預示毀滅的「儚」,演變成了一種具有正面意義的幽深美妙的情感。到了《和泉式部日記》時,這種情感更登上了新台階,「幽深美妙」本身又被視為如夢一樣短暫,書中描寫出了意識的自我迴轉。在我看來,這種被凝練了再凝練的觀念,最後用「頹廢」二字來形容最為恰當。
(文中配圖除特殊說明外,源自攝圖網)
新媒體編輯 金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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