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年:《西遊記》的成書經過和版本源流

2024-08-27   古籍

根據李卓吾評本《西遊記》繪製的《西遊記圖冊》,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

《西遊記》祖本是什麼?世德堂本、楊本、朱本之間是什麼關係?世德堂本的舊本又在何處?這是《西遊記》版本學上至今聚訟紛紜的三大難題。針對這三大難題,精通版本目錄學的已故歷史學者黃永年先生曾在1990年代初借點校《西遊證道書》的機會撰文闡述《西遊記》各版本之間的淵源遞嬗。黃永年先生在文中自稱「半個多世紀前看世界書局本《西遊記》連環畫時,就感到孫悟空此公可愛並深致欽佩。」撰寫此文,希望「在這部古典名著的考證研究上能盡綿力」。此文由話本階段的《西遊記》談起,尤其著力於梳理明百回本《西遊記》階段的版本問題,全文剝繭抽絲,環環相扣,在三萬字的篇幅內幾乎一舉解決了前述三大版本難題。由版本問題,黃永年先生進而論及《西遊記》的作者公案,有力支持了章培恆「吳承恩不是《西遊記》作者」的判斷。此文既出,很快便在《西遊記》研究界獲得了極大反響。隨著時間推移,此文的論斷已經逐漸為越來越多學者接受。

我從北大畢業後,進入中華書局工作,當時書局正準備整理《西遊記》。請誰整理呢?傅璇琮、許逸民先生決定請黃永年先生來承擔。我當時直納悶兒,只知道黃先生是唐史專家、版本學家,怎麼會做小說研究呢?後來,先生告訴我:「我從小就崇拜此公啊!」把孫猴子稱為「此公」,我還從未聽到第二位學者這麼說過。作為責編,我向他建議,用明世德堂本為底本進行整理。先生沒有表態,而是把中華書局藏的《明清善本小說叢刊》中的幾種《西遊記》版本全部借走,詳作校勘。大半年之後,黃先生來信說,經過公子黃壽成的校勘,他認為清初的《西遊證道書》才是《西遊記》成書過程中真正成熟的本子,由此決定以它為底本。為這部新整理本,先生寫了三萬多字的長篇前言,對《西遊記》的成書過程、版本流傳和《證道書》本的地位作出了極為精彩的論述。那考證的嚴謹綿密、論述的精彩精到,令人折服。當時初讀時,我的感覺是震驚。後來我把這個讀後感告訴先生時,他哈哈一笑:「這可是我真刀真槍寫出來的。」「真刀真槍」,又是典型的黃氏語言。這篇文章後來收錄在黃先生的自選集《文史探微》中,可見他對此文的珍視。(顧青:《追憶黃永年先生》)

先生自幼喜讀《西遊記》,幾十年的熟讀幾可成誦。記得一次先生與門弟子閒談,問及我等古代小說喜歡哪一部,男則多舉《水滸》、《三國》,而女均謂《紅樓》。先生笑曰:「沒出息。」隨即告以「《西遊記》最好看」,由此可見喜愛程度之一斑。(賈二強:《黃永年古籍序跋述論集序》)

他說:「如今通行的哲學史思想史,只是講彼時高級知識分子的哲學思想,這並不能代表一般人——從平民百姓以至帝王統治者的思想。一般人的思想正史里固也涉及,看先師呂誠之(思勉)先生的《呂著中國通史》和《先秦史》等四部詳博的斷代史可知道,但更多的還在史書所不及備采的雜記小說之中。我給研究生開的《太平廣記》研究課,即是在這方面作了試探。但《廣記》所收只到唐五代,宋以後的,就得憑藉《西遊記》、《封神演義》以及和《西遊記》配套成書、在明萬曆時刊行的《東遊記》、《南遊記》、《北遊記》等小說史講授者所說的章回神魔小說了。(周曉薇:《黃永年先生與〈四遊記〉》)

明百回本《西遊記》出現並風行的階段,大體從明嘉靖中前期到明末,為時一百年多一點。這時除百回本外,在萬曆年間還出現過兩個簡本。簡本只能是百回本的刪節改寫本。我認為是朱本因襲楊本,同時還直接參考了百回本。這些小說一般都是書坊刊刻的,刊刻的目的是牟利。尤其是明萬曆年間,一部小說流行後,在建陽書坊里就會編刻上圖下文有點像連環畫的刪節本,來吸引文化低下、只圖看情節熱鬧的讀者以牟利。

大約在嘉靖初年出現魯府刊刻的《西遊記》,它是百回本的原本初刻。稍後又出現據魯府本重刻並加上陳元之序的本子,其刊刻時間當在嘉靖十一年。現存四個明百回本則都源出這個陳序本。其中一枝是據陳序本重刻的,有萬曆十五年前後金陵唐氏世德堂坊刻本,有天啟、崇禎時刻的李卓吾評本。還有一枝是據陳序本又略有刪節的本子,最早的一種刪節本應出現在嘉靖後期,現存的在隆慶前後所刻的唐僧本和可能在萬曆三十一年刊刻的建陽書坊楊閩齋本,都據這個刪節舊本又各自再有所刪節。

吳承恩為百回本《西遊記》作者之說不能成立。一點是如前面所考證百回本的原本初刻應在嘉靖初年就已出現,而吳承恩其人一般估計公元1500年即明弘治十三年才出生,到嘉靖元年即公元1522年他才二十二三歲,就能寫成百回二十卷的大部頭《西遊記》,而且寫得如此「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實在太少可能。還有一點是兒子黃壽成注意到的,即百回本二十九回的回目是「脫難江流來國土,承恩八戒轉山林」,如果吳承恩真是作者,何致在這裡用上「承恩」二字,而且用在形象並不光輝的「八戒」前面。

這部整理點校提供給讀者的《西遊記》,正式名稱叫做《古本西遊證道書》。它的原刻本收藏在北京圖書館和日本的內閣文庫、京都大學東方文化研究所。台灣天一出版社的《明清善本小說叢刊》曾據日本藏本影印,只是印得不甚清晰。現在這個新印本就以影印本為底本整理點校,殘缺模糊的地方用北京圖書館藏本補足,並改用簡化字橫排重印,使它成為一個既能保存原刻文字而又清晰可讀、雅俗共賞的本子。

為什麼要重印這個《古本西遊證道書》?並非因為它希罕難得,同樣希罕難得的還有好幾個明刻百回本。重印《古本西遊證道書》的理由是考慮到它在文字上更優於所有的明刻百回本,可以說是《西遊記》演化成書後最臻成熟的一個本子。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準備借用《前言》的主要篇幅給讀者介紹《西遊記》的成書經過,特別是百回本出現後多種版本之間的淵源遞嬗。這樣不僅能讓讀者對這個《古本西遊證道書》的地位和價值獲得真切的了解,對想進而研究《西遊記》、評價《西遊記》的人們也會有幫助。

根據我的研究,並吸取其他學者的成果,《西遊記》的成書演化應經歷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可以說是話本階段。

所謂「話本」,就是宋代以說故事即「說話」為業的「說話人」所用的腳本。據南宋末灌園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眾伎」和吳自牧《夢粱錄》卷二〇「小說講經史」所記,南宋臨安說話伎藝有「小說」、「說經」、「說參請」、「講史書」四家,保存在日本大倉文化財團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和成簣堂文庫收藏的《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記》殘本就是講玄奘西行取經的說經話本。這兩部話本都分三卷,文字基本相同,實際上是同一底本的不同刻本。民國五年羅振玉已把這兩個本子分別影印,印本所附羅跋和王國維跋都認為是宋刻,其主要理由如王跋所說《詩話》卷末有「中瓦子張家印」一行,據《夢粱錄》卷一九所記中瓦子為南宋臨安府街名,倡優劇場之所在,《夢粱錄》卷一五「鋪席」門保佑坊前有張官人經史子文籍鋪,其次即為中瓦子前諸鋪,王跋認為這「中瓦子張家」就是張官人經史子文籍鋪。魯迅則認為「逮於元朝,張家或亦無恙,則此書或為元人撰」。而民國十一年王國維撰《兩浙古刊本考》,則把這《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改列於卷上「杭州府刊版」的「元雜本」項下。我大體同意《兩浙古刊本考》的看法。我認為,南宋說話人在臨安講說時所用的腳本應由師徒授受傳抄,用不到刊刻。只有講說日久引起外地人興趣時,書坊里才會把腳本刻印販賣,以滿足不能來臨安聆聽講說者的需要。這是後起的事情,說在元代、最早不過南宋末年才合乎情理。何況現存的其他話本多數是元代刊刻,這個說經話本也不致太例外。但我對魯迅說它「或為元人撰」這點也不能同意,因為如上所說,話本的刊刻要晚於說話人的講說,刊刻雖在元代或南宋末年,所依據的仍必是南宋臨安說話人所用的腳本,從話本里仍可看到南宋臨安說話人所講說的玄奘取經故事是什麼模樣。總起來說,和後來百回本《西遊記》的差距是極大的。如主角仍是玄奘而不是孫悟空,玄奘還像正經的傳記《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那樣稱為「法師」而不叫「唐僧」。出現了「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成為扶持法師西行的主力,但形象是個「白衣秀才」,而且不叫孫行者而叫猴行者,所以南宋詩人劉克莊會寫下「取經煩猴行者」的詩句。有個深沙神是沙和尚的影子,但只變化金橋送法師等過河而未跟隨西行。豬八戒則連影子也沒有出現。至於路途所遇磨難寫得既少且陋劣,除「入王母池」想偷蟠桃跟鎮元觀偷人參果有點淵源外,和百回本《西遊記》全無相通之處。對此,最早研究《西遊記》成書經過的胡適在所撰《西遊記考證》中已有所論說。《考證》撰寫時由於若干版本和文獻尚未發現,難免有錯誤,但論述《詩話》部分仍平實可取。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

第二個階段應是《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以後到百回本《西遊記》出現之前,即元代中期到明代前期,為時二百年光景。

在胡適寫考證時,這個階段的《西遊記》文獻幾乎是空白,所以胡適和其他一些研究者頗想乞靈於戲曲。但戲曲和小說雖有關係卻並非同一系統的東西,常會脫離小說而胡亂編造。何況現存的《西遊記雜劇》只有明萬曆四十二年刊刻的楊東來評本,它是否就是天一閣舊藏明抄本《錄鬼簿續編》中著錄的明初人楊暹(字景賢)所撰《西遊記》,尚成問題。有人懷疑它是楊東來本人根據當時已流行的百回本《西遊記》所撰寫,因而所演情節雖簡略卻和百回本無大出入。另外天一閣舊藏明抄本《錄鬼簿》卷上著錄元人吳昌齡所撰雜劇中有《西天取經》一種,題目正名作「老回回東樓叫佛,唐三藏西天取經」,但據鄭思肖入元後撰《心史》在「大義略敘」中說:「回回事佛,創叫佛樓甚高峻,時有一人發重誓,登樓上大聲叫佛不絕。」則「東樓叫佛」之「佛」實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不知緣何和「西天取經」扯到一起?其故事情節看上去不會比第一階段的說經話本有多大進展。

真能透露第二階段演化真相的,是三十年代初從殘存《永樂大典》中所發現的《西遊記》小說片斷。它在《大典》卷一三一三九「送」字韻的「夢」字頭中,大字標題「夢斬涇河龍」,小字正文開頭所標書名正是「西遊記」三字。文中「玉帝差魏徵斬龍」這句話和上下文不相銜接,當和話本那樣是原來就有的小標題;斬龍後有「正喚作魏徵夢斬涇河龍」的句子,也是話本中常見的用語。但全文已有一千二百多字,故事細節上已和百回本中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曲,老龍王拙計犯天條」以及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唐太宗地府還魂」的前半部分相近似,僅半文半白這點和百回本相比較還顯得欠成熟。這說明取經話本以後到百回本出現之前確已產生過過渡性的《西遊記》小說,而且時代必在明成祖纂修《永樂大典》之前即明初或元代中後期。不足之處是僅存這麼一個在百回本中無關緊要的魏徵斬龍情節。此外講點什麼,和百回本的主要情節有何異同,直到近年從朝鮮的《朴通事諺解》里發現了新資料才得解決。

《朴通事諺解》是朝鮮肅宗三年(清康熙十六年)刊行的漢語教科書,1943年日本已付影印。據日本學人太田辰夫考證,它是用崔世珍的《朴通事》和《朴通事集覽》即《老朴集覽》合編而成。再據《朴通事》中奮步虛和尚在燕京永寧寺說法的記載,可推定其成書當稍後於元順帝至正七年;而《老朴集覽》中雖有「永樂中於北平肇建北京為行在所,正統中以北京為京師」的語句,所引中國書卻都是元人著作;因而《朴通事諺解》中引用的《西遊記》也應是元代後期、最遲也是明代初年的作品,和《永樂大典》所引用的《西遊記》是同一個東西。《朴通事諺解》正文中講到《西遊記》的主要有兩處。一處說:「『我兩個部前買文書去來。』『買甚麼文書去?買趙太祖《飛龍記》、唐三藏《西遊記》去。』『買時買《四書》、《六經》也好,既讀孔聖之書,必達周公之禮,要怎麼那一等平話?』『《西遊記》熱鬧,悶時節好看。』」可見這部《西遊記》在當時已頗為流行。再一處文字更長,是講車遲國王信用「一個先生,喚伯眼,外名喚燒金子道人[11]」,「使黑心要滅佛教」,孫行者和他以及他徒弟喚鹿皮的鬥法,結桌鹿皮被燒死在油鍋里,伯眼比賽割頭被孫行者變大黑狗把頭拖去,「元來是一個虎精」,這又是百回本《西遊記》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回車遲國除虎力、鹿力、羊力三大仙故事的前身。還有七條說《西遊記》如何如何的小注。其中一條講觀音動員唐僧去西天取經。兩條講齊天大聖鬧天宮被二郎神擒獲壓入花果山石縫,唐僧西行時把他救出「以為徒弟,賜法名吾空,改號為孫行者,與沙和尚及黑豬精朱八戒偕往,在路降妖去怪,救師脫難,皆是孫行者神通之力也。法師到西天受經三藏東還,法師證果栴壇佛如來,孫行者證果大力王菩薩,朱八戒證果香華會上凈壇使者」。再一條講西行路上的磨難,說「今按法師往西天時,初到師陀國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黃風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獅子怪、多目怪、紅孩兒怪,幾死僅免;又過棘釣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國,及諸惡山險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幾。此所謂『刁蹶』也。詳見《西遊記》」。所有這些,都說明這部元末明初的《西遊記》小說已十分近似後來的百回本,百回本只是以它為底本重新調整充實加工改寫而成。過去認為百回本出於某個人的憑空創作,並把創作者捧得如何高明如何偉大的傳統觀念,看來需要改變。

《朴通事諺解》

現在再講第三個階段,即明百回本《西遊記》出現並風行的階段,大體從明嘉靖中前期到明末,為時一百年多一點。

這個階段和前兩階段不一樣,前兩階段研究起來常嫌文獻少,這第三階段卻難在本子太多。要弄清楚這些本子的關係,需要分兩條線索來清理。

(一)

第一條線索是所謂簡本和繁本的問題。原來這時除百回本外,在萬曆年間還出現過兩個簡本。一個是題為齊雲陽至和編、天水趙毓真校、芝潭朱蒼嶺刊的《新鍥三藏出身全傳》四卷本,上圖下文,文半頁十行、行十九字,有孤本藏英國牛津,台灣《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已影印,又有清道光十年刻《繡像四遊記全傳》本,改大題為《繡像西遊記》,編者也改作楊致和,198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印有標點本,研究《西遊記》者通稱之為楊本。另一個是題為羊城沖懷朱鼎臣編輯、爵林蓮台劉永茂繡梓的《鼎鍥全相唐三藏西遊傳》十卷本,上圖下文,文半頁十行、行十七字,內封面作「《全像唐僧出身西遊記傳》」,有幾卷的卷首或卷尾又作「《唐三藏西遊釋厄傳》」或誤作「《釋尼傳》」,日本慈眼堂和我國北京圖書館各藏一部,現有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楊本合冊的標點本,《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和1987年中華書局《古本小說叢刊》兩種影印本,研究者通稱之為朱本。這朱本全文約十三萬字,楊本更少只有七萬多字,和八十萬字的明百回本相比較人們就稱之為簡本,而百回本成為繁本。是先有百回繁本,刪繁就簡而出現楊本、朱本,還是先有楊、朱簡本,再在簡本的基礎上大事增飾而成為百回繁本?這是研究繁本、簡本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再—個問題是簡本中楊本和朱本有無淵源遞嬗關係,如果有,是朱本因襲楊本,還是楊本因襲朱本?

《新鍥三藏出身全傳》中孫悟空戴上鐵界箍之後被唐僧念咒而悶倒

對第一個問題最早提出看法的是魯迅,他認為先有楊本,百回本是依據楊本擴大改寫的[12]。胡適《跋四遊記本西遊記傳》則認為先有百回本,楊本是百回本的刪節本[13]。以後見到朱本的孫楷第和鄭振鐸也都認為簡本是據百回本刪節[14],魯迅也轉而贊同鄭說[15]。但近年又有人重翻舊案,主張簡本不是刪節本而是百回本之所從出[16]。為此,我在1984年撰寫論文《重論西遊記的簡本》[17],再一次論證簡本只能是百回本的刪節改寫本。我提出的證據是:

一、百回本里的詩篇詩句一般都能押韻、調平仄,而且寫得通順。楊、朱兩簡本里的詩篇則有的押韻、調平仄且通順,有的不懂平仄、不押韻且鄙俚不通;而凡押韻、調平仄、通順的都同樣見於百回本,不通、不押韻、不懂平仄的都不見於百回本而為兩個簡本所僅有。如果先有簡本,其中的詩篇都為簡本撰寫者所創作,那怎麼可能一時會押韻、調平仄、寫得通順,一時又變得不懂平仄、不會押韻且寫不通?因此只能說百回本在先,簡本是在抄節百回本,而抄節者文理不通、不會做詩又偏要自作聰明,於是在抄襲了百回本通順詩篇的同時,又加上一些自己撰寫的不押韻、不調平仄的惡詩。也許有人會說,有沒有可能簡本是由兩位作者所編寫,一位會做詩,一位不會,才出現了上面所說一時通、一時不通的怪現象。那就請再看一種更奇怪的現象,即簡本中還有一些詩是有幾句通、有幾句不通。如楊本「猴王勒寶勾簿」收場詩:「修仙得道孫悟空,勒取寶貝鬧龍宮,手持鐵棒打幽府,名列仙班寶籙中。」前三句鄙俚,且平仄不調,只有結句工穩。如果是創作,是兩位作者在合作,那會做詩的為什麼不把全篇改得工穩些呢?查對百回本就清楚了,百回本第三回本作「正是那:高遷上品天仙位,名列仙班寶籙中」[18]。這隻有一個可能,即楊本作者襲取了百回本這裡的後一句,又湊上前三句足成這首收場詩。又如楊本、朱本「唐三藏收妖過黑河」的收場詩:「鼉龍英雄今朝畢,水神自此鎮黑波。神僧有救朝西域,徹地無波過此河。」這是後兩句像樣,前兩句平仄不調。查對百回本,四十三回只作「這正是:神僧有救朝西域,徹地無波過黑河」。這平仄不調的前兩句又是簡本在雜湊。詩是如此,是簡本在抄襲百回繁本,那百回繁本先出、簡本是其派生物就已無疑問。

二、簡本講述的情節有好幾處漏洞,也都是簡本抄節百回繁本的明證:

(1)楊本、朱本在「唐三藏收伏豬八戒」末後都作:「唐僧拍馬加鞭,師徒上山頂而去。話分兩頭,又聽下回分解。」接著是「道路已難行,巔崖見險谷。前面黑松林,虎豹皆作御。野豬挑擔子,水怪前頭遇。多年老石猴,那裡懷嗔怒。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十句詩。再接下去是「行者聞言冷笑,那禪師化為金光,徑上烏窠而去,長老往上拜謝」幾句話。查對百回本十九回,在「道路已難行」這首詩之前有一大段唐僧師徒會見烏巢禪師並由禪師傳授《多心經》的故事,這首詩也由禪師口述,且多至二十二句。很明顯簡本在這裡是用百回本節錄改寫,節錄時漏掉了會見烏巢禪師的故事,以致下文「那禪師化為金光」云云使人讀了有不知所指之感;詩句由於節掉上句「獅象盡稱王」,致使下句說虎豹都君臨的「虎豹皆作御」也很不好懂。當年胡適在《跋四遊記本西遊記傳》里已發現了這個脫節,指出這是楊本節錄百回本的「鐵證」。而鄭振鐸轉不信服,在《西遊記的演化》里說這個脫節是翻刻本造成的,是楊本原刻流傳下來缺失了半頁或一二頁,翻刻時無他本可據補就把上下文聯結起來刊刻,並說他曾見過一部會見烏巢禪師等文字俱在的舊抄楊本,因而認為胡適的「鐵證」不能成立。其實不能成立的倒是鄭振鐸的這個反駁,因為這個脫節不僅楊本里有,朱本里也同樣有,朱本「三藏收伏豬八戒」里的這段文字除詩句有個別異同外,和楊本別無出入,足見這個脫節決不能諉罪於楊本原刻有什麼缺頁。而且現在楊本原刻已經影印,上面這段文字在第二卷的第廿九至三十頁,「道路已難行」的詩則正跨廿九、三十兩頁之間,中間根本不存在缺頁的痕跡。至於鄭振鐸所說有會見烏巢禪師文字的本子其實並不難見到,1956年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據「解放前出版的石印小字本,同時也參考了一兩種排印本」排印的《四遊記》中的《西遊記》就是這種本子[19]。「唐僧拍馬加鞭,師徒上山頂而去。話分兩頭,又聽下面分解」在這個本子裡變成了「忽見山半空中,立著一個老僧,扶著杖,口中作歌道」;所作歌即詩句中不好懂的「虎豹皆作御」,也變成了好懂的「虎豹皆咆哮」。這顯然都系清人重刻《四遊記》時所修改,想用它來推翻「鐵證」豈非徒勞!

(2)再有一個證據也是胡適在《跋四遊記本西遊記傳》里提出來的,即百回本五十九回到六十一迴路阻火焰山三調芭蕉扇的大段情節,在楊本「顯聖郎彌勒佛收妖」中被改寫成一百幾十字,和牛魔王的反覆戰鬥變成了不覺魔王抵家,聞得行者拐去扇子,星忙趕至中途,多得天神地祇助功,得了扇子,扇開火焰山」幾句話。因此胡適說:「明眼的讀者,這是陽本(案即楊本)硬刪吳本(即百回本)呢?還是吳本從『多得天神地祇助功』一句子造出幾萬字的妙文呢?如果還有人信後一說,我要請問,楊本前面(三十二回,案即楊本「三藏收妖過黑河」中收伏紅孩兒的故事)已明說紅孩兒是牛魔王的兒子,何以到了後文仇人相見,又不寫牛魔王要報兒子的仇恨哩?」這也問得很有道理。而且朱本「孫行者被獼猴紊亂」里所講過火焰山的文字也和上述楊本相同,不能用缺頁之類的話頭來搪塞。

(3)另外我還從楊本里找到一個漏洞,即「唐僧收伏沙悟凈」里說觀音把紅葫蘆交給惠岸,叫沙悟凈「取向日骷髏按九宮布列,把葫蘆放在當中,就是法船一隻,渡唐僧過河」,惠岸如法炮製,把唐僧師徒送過河後,「骷髏化作九股英風,寂然不見」。骷髏為什麼要化作「九股」英風呢?為什麼可以按「九宮」布列呢?在楊本里沒有交代,在前面「觀音路降眾妖」里提到骷髏來歷時也只借悟凈之口說:「前日幾個取經人被我吃了,骷髏浮在水面不沉,我視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戲耍。」並沒有提到「九」字。查對百回本第八回,沙悟凈的話原來是這樣說的:「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這個水鵝毛也不能浮。唯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起,閒時拿來玩耍。」楊本作者在刪節時把「唯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等句子認為無關緊要而省略,以致出現前面只說「幾個」後面卻來「九宮」、「九股」互不照應的漏洞。反之,如果楊本先出,不是根據百回本刪節,而是自己作出用九個不沉骷髏渡河的構思,那就不致有前面不點清「九個」而只說「幾個」的怪事。

三、我在論文里還引用過主張簡本為刪節本的孫楷第的一段議論,即「統觀[朱本]全書,與明諸百回本比,除陳光蕊事此有彼無外,余僅繁簡之異,西行諸難,前後節次,以及精怪名稱,故事關目,無一不同。倘是祖本,焉能若是!今所見舊本小說,如元本《武王伐紂書》為《封神演義》祖本,元本《三國平話》為《三國演義》祖本,……其規模節次,雖大致相同,而稱謂情節,則不無乖隔。《三國》演史事,其人物事跡有書可征,通於眾人,難以變換。然以《三國演義》校《平話》,其參差處亦至足驚異。下之馮夢龍《新列國志》之於余邵魚《列國志》,馮夢龍《新平妖傳》之於羅貫中《平妖傳》,亦移步換形,面目全非。由十卷[朱本]《西遊傳》之僅存崖略,語意不完者,擴大充實而為百回之《西遊記》,乃其關目情節以及名稱無一不同,寧非異事!夫唯刪繁就簡可無變更;由簡入繁乃欲絲毫不變原本,在理為不必要,在事為不可能。故余疑此朱鼎臣本為簡本,且自……百回本出。……如余所疑不誤,則後之《四游傳》中之《西遊記》亦此系統之書,同為節本」[20]。我認為這是講得很有道理的。在這裡我還可作一點補充,即前面所說真正早於百回本在元末明初出現、並為《永樂大典》和《朴通事諺解》引用的《西遊記》,其關目情節儘管已十分近似百回本,但仍有很多出入。說明孫楷第「夫唯刪繁就簡可無變更;由簡入繁乃欲絲毫不變原本……為不可能」的說法確可視為衡量是否刪節本的一個準則。用這個準則來斷定楊、朱簡本之源出百回繁本是絕對錯不了的。

弄清了簡本只是用百回本刪節改寫,可以進而解決簡本中楊本和朱本有無淵源遞嬗關係。有關係是肯定的,因為楊本和朱本很多地方文字完全相同,甚至刪節百回本時所出的漏洞也相同,如前面舉出的烏巢褝師和牛魔王兩處就是如此。問題是楊本和朱本究竟誰因襲誰?鄭振鐸猜測是楊本因襲朱本[21]。我則認為是朱本因襲楊本,同時還直接參考了百回本。

我在《重論西遊記的簡本》里提出了證據。證據中最有力的就是朱本「孫行者收伏妖魔」解決金角、銀角兩大王之後的兩首收場詩。這兩首詩也分別見於楊本:一首同樣在楊本「孫行者收伏妖魔」解決金角、銀角之後,作:「老君回宮兜率宮,逍遙直上九重天。唐僧四眾奔西去,幾時取得寶經旋」,查對百回本,是用三十五回金角、銀角被太上老君攜返天宮後的「咦,縹緲同歸兜率院,逍遙直上大羅天」拼湊改寫的。另一首卻在楊本「孫行者收伏青獅精」之後,作「獅轉玉台山上去,寶蓮座下聽經文。總是妖怪將人害,你是國王他是怪」,是用百回本三十九回青獅精被文殊菩薩帶回五台山後的「咦,徑轉五台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拼湊改寫的。如果朱本不是因襲楊本而是直接節取百回本,那在解決金角、銀角後用「縹緲同歸兜率院,逍遙直上大羅天」拼湊改寫成第一首詩就可以,何以不怕麻煩地把本不相干專講青獅精的「徑轉五台山上去」拉來拼湊成第二首呢?如果是朱本因襲楊本,事情就很清楚了。這金角、銀角在百回本三十五回里是說被裝入葫蘆、凈瓶,在葫蘆、凈瓶奉還太上老君時「倒出兩股仙氣」,「仍化為金銀二童子」隨老君上天;楊本為簡化只說銀角裝入凈瓶、金角被打死,而不曾講仍化金銀二童子上天的結局。朱本照抄楊本後發現了這個缺憾要想彌補。正好下面的青獅精故事為節省篇幅被朱本精簡掉,而楊本拼湊起來的青獅精收場詩又把專住青獅主人公文殊的「五台山」錯成了可以通用的「玉台山」,於是把它廢物利用,改造成為交代金角、銀角結局的第二首收場詩。即把楊本原詩的「獅轉」改成可以通用於金角、銀角的「妖轉」,把原詩專講青獅變國王的「你是國王他是怪」改成點明金角、銀角歸宿的「老君收回諸天界」,同時還為了讓文理通暢雅馴一點把「總是妖怪將人害」改成「雖是妖怪將人害」,第二句「聽經文」改從百回本原句作「聽談經」,第一首楊本的「老君回宮兜率宮」也參照百問本原句改成「老君回歸兜率院」。像這樣既抄襲楊本又作改動的地方在朱本里絕不止一處。僅就前面提到過的來說,楊本「唐三藏收伏豬八戒」里節抄的十句詩中「虎豹皆作御」不好懂,朱本照抄這十句時把它改成了好懂的「虎豹多住宿」。如果是楊本在抄朱本,那把「虎豹多住宿」照抄下來就行了,何致去查對百回本把它回改成為不好懂的「虎豹多作御」。再如楊本講收伏沙悟凈時,前面只說「幾個取經人被我吃了」,後面卻出現「九宮」、「九股英風」,朱本照抄楊本時發現不相照應,就查對百回本恢復了「唯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的幾句話。如果是楊本抄朱本,那為什麼收伏沙悟凈的其他文字都同朱本,而偏偏在這裡再把朱本刪掉幾句且刪出了毛病。

有人注意到朱本「老龍王拙計犯天條」結束處有「黃河催兩岸,華岳鎮三峰,威雄驚萬里,風雨振長空」四句詩,這四句詩見於《永樂大典》所引《西遊記》「魏徵夢斬涇河龍」而不見於百回本,於是懷疑朱本是否會直接源出於《西遊記》的元末明初本。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因為光憑這一條並不能推翻上面列舉朱本因襲楊本以及參考過百回本的證據。而且,《大典》所引《西遊記》「魏徵夢斬涇河龍」里是用這四句詩來形容老龍找袁守誠先生討銀子時所變真相的,朱本卻用在老龍向唐太宗求救後作收場詩,而朱本講老龍找袁守誠的情節仍全同百回本而別無討銀子變真相的事情,說明即使這個夢斬老龍故事朱本也並未能因襲元末明初本。很可能這四句詩只是元明時在社會上流行的詠龍詩,因而會先後地被元末明初本和朱本所引用。還有人抓住朱本卷首卷尾有少數地方題作「《唐三藏西遊釋厄傳》」這一點,和百回本以及楊本、朱本書首開場詩末聯「欲知造化元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聯繫起來,認為《西遊記》本名《西遊釋厄傳》,朱本之有「釋厄傳」字樣說明它是百回本之前的古本。這種說法我認為更屬附會而不能成立。因為《永樂大典》和《朴通事諺解》所引用的元末明初本已稱作《西遊記》,其他文獻中也從未有過舊本《西遊記》本名《西遊釋厄傳》之說。朱本之間或題作「《西遊釋厄傳》」,無非是看到開場詩里的「《西遊》釋厄傳」而信手亂題而已。這種把書名亂題亂改在明代坊刻本小說里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如羅貫中的《三國志通俗演義》由建陽書坊楊美林刊刻變成了《三國英雄志傳》,熊大木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由建陽書坊三台館刊刻變成了《大宋中興岳王傳》。朱本之題「《西遊釋厄傳》」與此正同,哪有什麼深意。

有了高水平的百回本,為什麼還需要編造低水平的楊本、朱本?有人提出過這樣的問題。這也不難解答。這些小說一般都是書坊刊刻的,刊刻的目的是牟利。尤其是明萬曆年間,一部小說流行後,在建陽書坊里就會編刻上圖下文有點像連環畫的刪節本,來吸引文化低下、只圖看情節熱鬧的讀者以牟利。

一、就楊本來說,我認為它是和另外東、南、北三種所謂《遊記》、同時出現的。這三種英國倫敦都收藏有明刻本,《東遊記》還有日本內閣文庫藏明刻本,台灣《明清善本小說叢刊》也都已影印。其中《東遊記》二卷,內封面題「《全像東遊記上洞八仙傳》」,卷首題「《新刊八仙出處東遊記》」,蘭江吳元泰著,社友凌雲龍校,書林余氏梓,有三台山人仰止余象鬥引;《南遊記》四卷,內封面題「《全像華光天王南遊志傳》」,卷首題「《刻全像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三台館山人仰止余象斗編,書林昌遠堂仕弘李氏梓;書尾牌記題「辛未歲孟冬月書林昌遠堂梓」;《北遊記》四卷,內封面題「《全像北遊記玄帝出身傳》」,卷首題「《刊北方真武祖師玄天上帝出身志傳》」,三台山人仰止余象斗編,建邑書林余氏雙峰堂梓,書尾牌記題「壬寅歲季春月書林熊仰台梓」。這裡值得注意的是余象斗,他是萬曆時有名的建陽會商,在萬曆二十年刻過《按鑒全像批評三國志傳》,萬曆二十八年刻過《詩林正宗》,題為余象斗編的《南遊記》、《北遊記》和書林余氏梓且有餘象鬥引的《東遊記》都應產生在同一時期。再看余象斗的這篇引,它在一開頭就講:「不佞斗自刊《華光》等傳,皆出予心胸之編集。」說明他編刻這幾個所謂《遊記》應是有計劃的。有了東、南、北當然還必有西,則所謂楊本《西遊記》也應該是余象斗自己所編刻,或者像《東遊記》請吳元泰編著那樣請別人編好由余象斗自己來刊刻。所以我認為現存題作「芝潭朱蒼嶺刊」的楊本《西遊記》是余象斗原刻的翻刻本,和現存《南遊記》之換上「書林昌遠堂仕弘李氏梓」和「昌遠堂」牌記、《北遊記》之換上「熊仰台」牌記一樣,「芝潭朱蒼嶺刊」是翻刻時換上去的[22]。但余象斗為什麼要配套成龍地編刻這東、南、西、北四部遊記呢?從內容來看,除《西遊記》可說名副其實外,《北遊記》的主角雖是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去中界巡遊收妖也勉強可說是遊歷,可所歷之處有天台山、徽州府、懷寧府、貴州府、廣西府、西川、崑崙山等,已超出了北方範圍,不能如《西遊記》之確係西行遊歷。《南遊記》主角五顯靈官大帝華光是火之精靈,火確屬南方,可是他的種種搗亂活動或在天上或在中界,並不專在南方,也不能算是巡遊或遊歷。《東遊記》主角八仙則更與東方無關,只有故事中過東海戰龍王也許可說是東遊,可是篇幅還占不到全書六分之一。而余象斗硬要牽強附會地用東、南、北三個遊記的名義編刻這三種書,顯然是當時流行的百回本《西遊記》在起作用,使這位建陽書商余象斗別出心裁拼湊一套東、南、西、北四個遊記來競爭。其中《東遊記》讓齊天大聖出場協助八仙殺敗天兵,《南遊記》開場有孫行者比賽如意鐵棒並扯毛變猴情節,結束時講華光變花果山齊天大聖偷仙桃和大聖征討華光,還點明大聖「昔從唐僧往西方取經」,「今果皈依佛道」,說明這些遊記在編寫時還曾藉助於《西遊記》以充實內容[23]。只是由於余象斗等人文化水平太低,沒有本領把八仙、華光、北方真武玄天上帝的故事寫成像百回本《西遊記》那樣有文采的大部頭小說,而且部頭大了也怕影響銷路,因而下喬遷幽地把百回本《西遊記》節寫成和東、南、北三遊記同樣篇幅同等水平的貨色。講故事內容四個遊記要比單一的百回本《西遊記》多得多,論篇幅四個遊記合起來還不到百回本三分之一,再加上圖文對照,對文化低下的人們來說真是價廉物美的好讀物。

二、有了百回本和楊本為什麼還會出現朱本,這當然是另一家書商「蓮台劉永茂」者要和余象斗等人競爭。競爭手法之一是增加了大段的唐僧出身故事[24],其他文字則抄襲楊本並參考了百回本,使楊本的某些漏洞得到填補。只是做得太匆促,或許還是隨編隨刻,刻了不好再改動,以致鬧成頭大尾巴小,越到後來越形捉襟見肘的怪模樣。加之這只是孤立的一種《西遊》,不像楊本《西遊》之有東、南、北三遊記配套,當然仍舊競爭不過,免不了最終被淘汰的厄運。這就是為什麼人們長期不復知道存在過朱本,而楊本卻能以《四遊記》成員的身份多次刻印綿延不絕的原因。

(二)

解決了最麻煩的簡本、繁本問題,在這裡再來清理另一條線索百回繁本的本身。現存明刻百回繁本中比較重要的有四種。第一種是《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二十卷一百回,半頁十二行、行二十四字,圖多幅插在正文之中,內封面題「《刻官板全像西遊記》,金陵唐氏世德堂校梓」,每卷首行題「《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字卷之」,次行三行分題「華陽洞天主人校,金陵世德堂梓行」,卷九、一〇、一九、二〇則題「金陵榮壽堂梓行」,卷一六題「書林熊雲濱重鍥」,是書版殘缺轉歸別的書坊後所補刻,卷首還冠有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題「壬辰夏端四日」,現存四部分藏北京圖書館和日本慈眼堂、天理圖書館、淺野圖書館。第二種是《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不分卷一百回,半頁十行、行二十二字,卷首有署名「幔亭過客」的題辭,並刊有「白賓」、「字令昭」印記,有徽派精圖一百頁二百幅,目錄前題「李卓吾先生評點西遊記」,第一回首行只題「《西遊記》」,二回以下只寫回目,連「《西遊記》」也不題,沒有刻書人姓名堂號,我國發現了兩部,日本內閣文庫及奧野信太郎也各藏一部,另田中謙二、淺野圖書館所藏均為覆刻。第三種是《唐僧西遊記》二十卷一百回,半頁十二行、行二十四字,每卷首行題「《唐僧西遊記》卷」,次行題「華陽洞天主人校」而無刊刻姓氏,日本國會圖書館藏本缺序目及卷一、卷一二,無圖,睿山文庫藏本每卷有圖,有與世德堂本相同的陳元之序,卷一八圖上有「全像書林蔡敬吾刊」一行,慈眼堂藏本則有內封面題「《二刻官版唐三藏西遊記》,書林朱繼源梓行」。第四種是《鼎鐫京本全像西遊記》二十卷一百回,上圖下文,文半頁十五行、行二十七字,內封面題「《新鐫全像西遊記》,書林楊閩齋梓行」,每卷首行題「《鼎鐫京本全像西遊記》卷次」,次行三行題「華陽洞天主人校,閩書林楊閩齋梓」,卷二、三、七至九、一四至—九均題「清白堂楊閩齋梓」,日本內閣文庫藏有。以上都經台海《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影印,惜《唐僧西遊記》影印的是內閣文庫殘本。此外人民文學出版社本《西遊記》是據世德堂本標點排印的,但文字間或改動,轉不如影印本之能不失真。

《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

根據影印本並參考太田辰夫《明刊本西遊記考》中對日本各家藏本的介紹[25],我對這四種明百回本的淵源遞嬗作了如下的探討:

一、《唐僧西遊記》本、楊閩齋本和世德堂本相比較,在字句上都已有所刪節,其中又分三種情況:

(1)一種情況是唐僧本、閩齋本刪得一樣。如第九回世德堂本「同入酒館之中,吃了半酣,各攜一瓶,順涇河岸邊,徐步而回」,唐僧本、閩齋本都刪去「各攜一瓶」。十五回世德堂本「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逮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麼送他一頂花帽」,唐僧本、閩齋本都刪去「你前日在海上逮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二十回世德堂本「『你離了家幾日,就生報怨。』八戒道:『哥呵,似不得你這喝風阿煙的人,我從跟了師父,這幾日長忍半肚飢,你可曉得。』三藏聞之道」,唐僧本、閩齋本都刪去八戒這句話。這類例子每回都有,多不勝舉。這裡只有三個可能,一個可能是唐僧本因襲閩齋本,一個可能是閩齋本因襲唐僧本,再一個可能是唐僧、閩齋兩本同出於一個和世德堂本相比較已經刪節之本。

(2)但另一種情況是唐僧本和世德堂本相同而僅閩齋本有刪節。如十五回世德堂本「又教他念一卷甚麼《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唐僧本相同,閩齋本把「著那老和尚」等幾句都刪去。十七回世德堂本「三藏想著袈裟那裡得穩睡,忽翻身見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尋袈裟去。』行者一骨魯跳將起來,早見眾僧侍立供奉湯水」,唐僧本相同,閩齋本刪改成「次日天明起來,早見眾僧侍立供奉湯水」。二十回世德堂本「雙手捧著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將不才,蒙鈞令差上山巡邏,……』」,唐僧本相同,閩齋本刪去「大王,小將不才」。這類例子也很多,足見決無唐僧本因襲閩齋本的可能。

(3)再一種情況正相反,是閩齋本和世德堂本相同而僅唐僧本刪節。如十二回世德堂本開頭有「詩曰:龍集貞觀正十三,……」七律一首,閩齋本相同,唐僧本刪去。十三回世德堂本開頭有「詩曰:大有唐王降敕敕,……」七律一首,閩齋本相同,唐僧本刪去。十六回世德堂本有「詩曰:上剎祇園隱翠窩,……」七絕一首,閩齋本相同,唐僧本刪去。這類例子仍很多,足見也無閩齋本因襲唐僧本的可能。只能是唐僧、閩齋兩本同出於一個已刪節過的舊本,而兩本在因襲此刪節舊本時又各自再有所刪節[26]。

二、這個已刪節過的舊本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再上推百回原本初刻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有個好辦法就是先審查因襲這刪節舊本的唐僧本和閩齋本的刊刻時代。從閩齋本上圖下文的版式和字體來說,絕無疑問是明萬曆時的建陽坊刻。它的卷首也和世德堂本一樣有陳元之寫的序,不過世德堂本的陳序如前所說是題作「壬辰夏端四日」,而閩齋本的陳序則不是「壬辰」而作「癸卯」,癸卯是萬曆三十一年,有可能書商楊閩齋因為在萬曆三十一年刊刻此書就把「壬辰」亂改成「癸卯」。唐僧本如前說日本國會圖書館所藏已缺序目,睿山文庫藏本雖也有陳序,且仍作「壬辰」,但序中講到的「唐光祿」已改成「余友人」,很可能是書版轉歸「書林蔡敬吾」後所補刻,不能據以推斷它的刊刻時代。可作為時代憑證的只能是它的字體和版式。從字體來看,它既不同於萬曆時江浙一帶流行的方體或寫刻,又不像建陽書坊字體如閩齋本以及朱、楊等簡本那麼拙劣,而是一種略帶歐陽詢體的刻書字體。懂得版本的人都知道,明代刻書用歐體字是開始於正德,盛行於嘉靖,到隆慶年間稍起變化,萬曆初年個別書刻還略存遺風。可以說除建陽坊刻或邊遠地區具有特殊性外,這已成為其時版刻字體演變的規律。這個唐僧本的字體和隆慶年間最接近,和隆慶元年刊刻的《文苑英華》尤其相似。再從版式來看,這個唐僧本版心所題「《西遊記》卷」在魚尾之下,這也是隆慶及其前刻書的習慣,進入萬曆書名便一般都移到魚尾之上,萬曆時刊刻的閩齋本、朱本、楊本以及東、南、北三《遊記》還有後面要講的世德堂本、李卓吾評本都是如此。因此,這個唐僧本的刊刻應該就在隆慶年間,早一點可上推到嘉靖末年,遲一點也決不會晚於萬曆開頭幾年[27]。因襲刪節舊本中最早的唐僧本既是隆慶或其前後所刊刻,則這個刪節舊本最晚也應是嘉靖後期的產物。

三、現在再說百回本的原本初刻。過去有人認為世德堂本就是百回原本初刻,從上面的考證這種看法顯然是不對的。因為世德堂本用的是萬曆年間在江浙流行過的寫刻字體,如上所說版心所記書名也在魚尾上方,而且金陵唐氏世德堂確係萬曆時以刊刻小說戲曲著稱的書坊,傳世的如萬曆十三年所刻《節義荊釵記》、十四年所刻《斷髮記》、《裴度香山還帶記》、十八年所刻《水滸記》、二十一年所刻《唐書志傳》,其字體以及插圖的筆法也都和所刻百回本《西遊記》相同,說明世德堂百回本也同樣刻於萬曆前期,假定為十五年前後。這比因襲刪節舊本的唐僧本還出現得遲,說它是百回本的原本初刻豈不太離譜!另外,這世德堂本還有那個陳元之寫的《刻西遊記序》,陳元之自題籍貫為秣陵,秣陵和金陵都是南京的古稱,序里又有「唐光祿既購是書,奇之,益俾好事者為之訂校,秩其卷目梓之」的話,這「唐光祿」頗像是金陵唐氏世德堂的主人,因此人們往往認為這個陳序是專為世德堂本撰寫的。對此我也不能同意。「唐光祿」的光祿不像是人的字號,而是對光祿寺職官的通稱,明代職官固常刻書,藏書家把他們任職時刻的叫做官刻,致仕退休後刻的歸入家刻,但和書商的坊刻有嚴格的區別。職宮不論在職或退休在當時都少有兼充書商的事情,這「唐光祿」的唐和世德堂書商之姓唐只能說是偶然巧合。何況這個陳序又同樣見於閩齋本,而閩齋本和世德堂本並無直接關係。因此這個陳序只能是刪節舊本所依據的百回原本所原有,刪節舊本把陳序保留下來而又為閩齋本所承用,另方面根據百回原本重刻的世德堂本也就同樣保留了這個陳序。但這個有陳序的百回原本是否就是百回原本的初刻本呢?仍舊不是。因為陳序先說:「《西遊》一書不知其何人所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國,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製。」這「天潢」、「侯王之國」是指明朝的某個藩王王國,「八公之徒」是用西漢淮南王劉安招致賓客八公的典故,指這個藩王府里的賓客。明代藩府多喜刻番,肯定是這個藩府開始刻《西遊記》並對外流傳,緣會有「王自製」或「出八公之徒」即藩府賓客之手的說法。這個藩府刻本才是百回原本的初刻,以後唐光祿購到這個初刻重新刻梓,才成為帶有陳序的百回原本,它已是百回原本的第二次刻本。前面說過這個陳序撰寫時間據世德堂本是「壬辰夏端四日」,如未經世德堂本改動過,則這個「壬辰」應是明嘉靖十一年而不是一個周甲以後的萬曆二十年,這嘉靖十一年也就是帶陳序的百回原本第二次刻本的刊刻年份。嘉靖朝有四十五年,從嘉靖十一年到隆慶元年有三十五年,這三十五年中出現一個刪節本再為唐僧本所因襲也不違背情理。至於這個第二次刻本以及更早的原本初刻自然久已失傳了,但周弘祖編刻的《古今書刻》里還保存了一點原本初刻的痕跡[28]。這位周弘祖是明朝人,《明史》卷二一五有他的傳,說是「嘉靖三十八年進士,除吉安推官,征授御史,出督屯田馬政,……遷福建提學副使,……謫……安順判官,……量移廣平推官,萬曆中屢遷南京光祿卿,坐朱衣謁陵免」。這免官是萬曆十三年四月乙丑的事情,見《明神宗實錄》卷一六〇。這部《古今書刻》不可能遲至他晚年才編成,則所著錄的書籍當多數是嘉靖以及嘉靖前的刻本。而在《書刻》卷上山東魯府刻書里就有《西遊記》,山東登州府刻書里也有《西遊記》。登州府的《西遊記》情況不清楚,也許是魯府《西遊記》的重刻本;魯府刻《西遊記》則正和陳序所說《西遊記》「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國」相吻合。因此可以作出這樣的推斷:《西遊記》百回原本的初刻本應是山東魯王府刊刻的藩府本,刊刻的年代在嘉靖十一年刊刻陳序本之前,可以姑且定它為嘉靖初年。

四、這魯府的百回原本初刻《西遊記》是什麼模樣?以後有陳序的第二次刻本是什麼模樣?在這裡也可作點描述。

(1)如前所說,世德堂本每卷首行題作「《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字卷之」,「卷之」是「卷之一」、「卷之二」等卷次,「字」者,乃是用北宋邵雍《擊壤集》卷一二《清夜吟》「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二十個字來分標二十卷全書,目錄也是如此,從「月字卷之一」、「到字卷之二」,直到「知字卷之二十」。這是世德堂本自我作古鬧著玩嗎?不是的,因為如前考證和世德堂本沒有直接淵源的閩齋本在目錄一至五回上方冠有「月字一卷」四個加花邊的大字,六至十回上方冠有「到字二卷」加花邊大字,一直到「知字二十卷」為止。可見用邵雍《清夜吟》二十字來分卷,在世德堂本、閩齋本共同從出的嘉靖陳序本上已是如此,因而從它派生出來的本子才會不相謀地存留了這《清夜吟》分卷的痕跡。至於用這個分卷法的創始者恐怕還不是陳序本而是魯府原本,因為百回本全書的開場詩就說「欲知造化會元功」,接著還大講其邵雍《皇極經世書》里的「元會運世」之說,說明寫作者對邵雍是感興趣的,因而在分卷上也會很自然地借用邵詩《清夜吟》來作點綴。

(2)百回原本的寫作者是頗有文學修養的,和書坊里胡亂編刻小說者決非同一檔次,這從百回本的文筆和前面所說詩篇之能講韻律都可以證實。但這位寫作者有時還不夠頂認真、頂嚴肅,很可能寫成後不曾反覆修飾,以致有的詩篇在平仄上還出點小毛病,還不夠工緻,甚至有些地方情節上出現矛盾或不夠妥帖之處。最明顯的如所有百回本的三十六回到三十九回已講了文殊菩薩坐騎青獅變道士篡奪烏雞國王位而被孫悟空降伏,後面七十四回到七十七回同是這個文殊坐騎青獅又和白象、大鵬合夥作怪而被收伏,而且二者之間全無聯繫照應,顯然是寫作者寫到後邊遺忘了前邊[29]。小一點的如三十四回金角、銀角二大王派小妖巴山虎、倚海龍請乾娘狐精,都被孫悟空打死,其事已經金角、銀角發覺,但入後仍寫孫悟空變倚海龍在金角、銀角身邊活動,豈非在金角、銀角面前暴露自己是假貨。

(3)另外,世德堂本和唐僧本、閩齋本在目錄上,十七回「孫行者大鬧黑風山,善觀音收伏熊羆怪」和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高老莊大聖除魔」都是寫得很明白的[30],但看正文卻都把這兩回聯不分,中間連十八回的回目都脫失不存。這當然是刊刻時粗疏所致。一般說來,書的初刻本尤其藩府刻本總得認真些,不會出現這類失誤。但到有陳序的第二次刻本這個失誤肯定已出現,以後一些坊刻本跟著刻不去注意改正,才會造成世德堂和唐僧、閩齋不同枝派的本子出現同樣的失誤。

(4)世德堂、唐僧、閩齋三本以外還有個李卓吾評本。這個本子的情況比較簡單些。從字體之作長方和卷首所附精圖之系徽派這兩點來看,應是明天啟、崇禎時江浙地區所刊刻,在各種明本中最為晚出。文字則和世德堂本相同,甚至世德堂本刻錯了的地方在李評本里也跟著刻錯。如第五回末尾講天兵圍困花果山,世德堂本作「當時果又安猿營,下大寨」,這「猿營」本應作「轅營」,而李評本也跟著錯成了「猿營」[31]。說明這李評本的正文只是用世德堂本翻刻。但從整體來講,這李評本在形式上倒是想擺脫世德堂等坊本刻成一個可供文人賞玩的善本的。如加上精圖,加上評點,去掉並無實際意義的分卷,去掉「新刻出像官板大字」之類書坊的習用語而只題「《西遊記》」,去掉「華陽洞天主人校」並不用刻印堂名齋名,都看上去面目清新。至於世德堂本等十七、十八兩回正文聯接不分的毛病,在這精刻的李評本里也理所當然地得到改正,把文中「祥光靄靄凝金像」這首七律作為十七回的結束,下文「行者辭了菩薩,……」作為十八回的開始。以後《西遊證道書》等清代刻本就都跟著如此劃分[32]。

根據如上的分析考證,對明百回本《西遊記》的淵源遞嬗可以作出這樣的結論:即大約在嘉靖初年出現魯府刊刻的《西遊記》,它是百回本的原本初刻。稍後又出現據魯府本重刻並加上陳元之序的本子,其刊刻時間當在嘉靖十一年。現存四個明百回本則都源出這個陳序本。其中一枝是據陳序本重刻的,有萬曆十五年前後金陵唐氏世德堂坊刻本,有天啟、崇禎時刻的李卓吾評本。還有一枝是據陳序本又略有刪節的本子,最早的一種刪節本應出現在嘉靖後期,現存的在隆慶前後所刻的唐僧本和可能在萬曆三十一年刊刻的建陽書坊楊閩齋本,都據這個刪節舊本又各自再有所刪節。用圖來表示,即:

百回本還有個作者問題。陳元之序認為就是某藩王即魯藩或藩府賓客所作,但只是個推測,藩府刻書不一定專刻藩王或其賓客的作品。陳序系統的本子如世德堂本和楊閩齋本卷首都有「華陽洞天主人校」一行,可能是陳序本加上去的,也可能是魯府本原有的。所謂「華陽洞天主人」應是校刻者的別號而不是作者的別號,此人究竟是誰,在沒有找到確鑿證據之前,也只好「不知為不知」而不必亂加猜測。《西遊證道書》前有篇題為「天曆己已翰林學士臨川邵庵虞集撰」的序,說《西遊記》是「國初丘長春真君所纂」,則是由於全真教的李志常確曾為他老師丘處機寫過兩卷《長春真人西遊記》而附會的,連這篇序也是編寫《西遊證道書》時所偽撰而託名於元代大文人虞集的[33]。自從清代大學者錢大昕從明正統刻《道藏》的「正乙部」中抄出《長春真人西遊記》原書、道光時又被刻入《連筠簃叢書》廣為流傳後,這種丘處機是百回本《西遊記》作者的說法至少在學術界已沒有人相信。

可前此在乾隆時又出現了另一種新說法,有位籍貫江蘇淮安的學者吳玉搢認為百回本《西遊記》的作者是他同鄉明朝人吳承恩。在他撰寫的《山陽志遺》卷四里說,天啟舊志列先生(指吳承恩)為近代文苑之首,……及閱『淮賢文目』載《西遊記》為先生著,……書中多吾鄉方言,其出淮人無疑。」後來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胡適的《西遊記考證》都採用了吳玉搢這個說法並對吳承恩的事跡作了考訂,從此吳承恩著《西遊記》這件事就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文學常識。其實這個說法仍有問題。友人復旦大學教授章培恆前些年撰寫了《百回本西遊記是否吳承恩所作》的論文[34],指出在清初黃虞稷的《千頃堂書目》里是把「吳承恩《西遊記》」著錄進卷八史部地理類的,可見天啟《淮安府志》卷一九《藝文志》「淮賢文目」所著錄「吳承恩《射陽集》四冊卷,《春秋列傳序》,《西遊記》」的《西遊記》,在找不到證據證明它是章回小說的時候,只能認為它是地理類的遊記而並非章回小說,而且吳承恩曾仕明荊王府的紀善官職,從他的故鄉蘇北淮安到湖北蘄州的荊王府正可說是「西遊」。至於方言,章文已考知百回本中「實是長江北部地區的方言與吳語方言並存」,不能用方言來證實它一定出於淮安人之手。因此,吳承恩為百回本《西遊記》作者之說不能成立。我是贊同章說的,在這裡還可作兩點補充。一點是如前面所考證百回本的原本初刻應在嘉靖初年就已出現,而吳承恩其人一般估計公元1500年即明弘治十三年才出生,到嘉靖元年即公元1522年他才二十二三歲,就能寫成百回二十卷的大部頭《西遊記》,而且寫得如此「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實在太少可能。還有一點是兒子黃壽成注意到的,即百回本二十九回的回目是「脫難江流來國土,承恩八戒轉山林」[35],如果吳承恩真是作者,何致在這裡用上「承恩」二字,而且用在形象並不光輝的「八戒」前面。

清代各種《西遊記》的評說編纂者有個特點,即都不把《西遊記》當作不登大雅的小說,而是想通過評說來闡發種種大道理,因而他們不必像過去各種《西遊記》的寫作者那樣隱姓埋名,而是多數樂於署上自己的名號姓氏。明清之際以文人身份改寫或撰寫通俗小說,在當時經濟文化中心的蘇州、湖州等所謂三吳地區已成為風氣。就改寫的辦法來說,在情節上是有砍有增,文字上是大量刪改修訂,對原本里過多的詩詞韻文更是大幅度地刪棄,然後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施加評點。他們又都多少地繼承了中國知識分子「托古改制」的傳統,不肯公開聲明他們評點的本子已是經他們修訂改寫過的新本,而偏要打出「原本」「古本」的旗號。

明百回本之所以沒有把唐僧出世故事擴大寫成大段的文字,是因為這部小說實際上已把孫悟空作為主角,對主角孫悟空的出身自應用開頭整整七迴文字來大寫,配角豬八戒、沙和尚、龍馬、包括唐僧就只好委屈點用詩句或簡單的文字交代過去。加之《西遊記》里的大小故事幾乎都是神話,至少也有濃厚的神話色彩,在中間夾進一段基本上屬於人話、和宋元小說話本相似的唐僧出身故事,也太不調和。

這次我得黃壽成協助把《證道書》和明百回世德堂本的正文全部對校了一遍,才知道不僅這些刪節都很有道理,而且還作了較多的勝於明百回本原文的修改潤色。所以我要說它是文字上更優於明百回本的新本子,是《西遊記》演化成書後最臻成熟的本子。

講道、談禪宣揚主觀唯心主義這一套我也不同意,但說這是《西遊證道書》在故意穿鑿附會,而且抱有歪曲、抹煞作品社會內容和意義的卑劣目的,我看也跡近深文周納。因為這些東西在明百回本《西遊記》里本來就有的。這些思想明代讀《西遊記》的人是能夠懂得的,在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里就已有「魔以心生,亦心以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等話頭。《西遊證道書》的「證道」則是對這套理論作進一步的闡說和發揮。這種思想你自然可以反對,看《西遊證道書》可以跳過這些議論不看,可以把注意力放到其他故事情節、人物性格、藝術成就等方面去,但也不必來個鴕鳥政策硬說這種思想在明百回本里並不存在。《中華大藏經》在陸續出版,《道藏》也已經重印,承認存在過這種思想並給予適當的研究,應該還是有意義的事情。

最後第四個階段是清代。

清代刊行的《西遊記》都是百回本,但都外加各家評說。其中最先出現的就是這部整理點校提供給讀者的《西遊證道書》,如前所說這是文字上更優於明百回本的一個新百回本。以後康熙三十五年刊刻並多次翻刻、石印,流傳最廣的陳士斌《西遊真銓》,以及嘉慶十五年刊刻、二十四年重刻的劉一明《西遊原旨》,道光十九年刊刻的張含章《通易西遊正旨》,光緒十七年刊刻的含晶子《西遊記評註》,除評說批註各有不同外,正文都基本上承用《西遊證道書》。只有另一種乾隆十四年刊刻後經多次石印流傳的張書紳《新說西遊記》,在文字上有和明世德堂本、李卓吾評本接近之處。這些本子在《西遊記》的演化史上已無足輕重,講清代這個階段只需要把這最先出現的《西遊證道書》弄清楚。

翠筠山房藏版《西遊真詮》

先說《西遊證道書》的評說編纂者。清代各種《西遊記》的評說編纂者有個特點,即都不把《西遊記》當作不登大雅的小說,而是想通過評說來闡發種種大道理,因而他們不必像過去各種《西遊記》的寫作者那樣隱姓埋名,而是多數樂於署上自己的名號姓氏。開風氣之先的《西遊證道書》就是如此,它在目錄之前就署上「鐘山黃太鴻笑蒼子、西陵汪象旭憺漪子同箋評」,第一回前又署上「西陵殘夢道人汪憺漪箋評,鐘山半非居士黃笑蒼印正」。這兩位是何等樣人物呢?汪象旭沒有留下傳記。有人注意到《四庫提要》卷一〇五醫學類存目里有所謂國朝武之望撰、汪淇箋釋的《濟陰綱目》十四卷,國朝汪淇撰《保生碎事》一卷,卷一九四總集類存目又有國朝徐士俊、汪淇同編的《尺牘新語》二十四卷,在《濟陰制目》下還說「淇字瞻漪,一字右子,錢塘人」,《尺牘新語》下也說「士俊字野君,淇字瞻漪,並錢塘人」,因而認為這個汪淇就是汪象旭[36]。這應該是說對了的。因為孫楷第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卷三還著錄有康熙元年刊本《呂祖全傳》一卷附《軼事》一卷,中華書局《古本小說叢刊》已據今存美國哈佛大學的齊如山舊藏本影印公世,在卷首即題「唐弘仁普濟孚佑帝君純陽呂仙撰,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訂」,其下並用小字註明「原名淇,字右子」;又書前還有自題「康熙元年初夏西陵奉道弟子汪象旭右子氏書於蜩寄」的《憺漪子自紀小引》,末尾有「汪淇之印」、「右子」、「汪象旭號憺漪」諸印記。可見汪象旭確即汪淇,是汪淇的改名,《提要》所說「字瞻漪」則當從《呂祖全傳》、《西遊證道書》作「憺漪」,而且是汪象旭的號,並不是字,「右子」才是他的字。汪象旭其人之可以考知者就是如此[37]。

再說另一位黃太鴻,這就知名度大多了,他的大名叫黃周星,朱彝尊的《明詩綜》、卓爾堪的《明遺民詩》、查為仁的《蓮坡詩話》、朝鮮缺名的《皇明遺民錄》、汪有典的《史外》、李桓的《國朝耆獻類征初編》、陳田的《明詩紀事》等書里都有他的小傳或傳記,近人鄧之誠的《清詩紀事初編》卷二里則講得更詳細。他是南京上元縣人,上元縣東北有鐘山,所以在《西遊證道書》上自題籍貫為「鐘山」。他小時候養育在湖南湘潭周姓人家,姓周名星,字景虞,號九煙,後來才恢復原姓而以周星為大名。他在明崇禎十三年中進士,官戶部主事,明亡後不做清朝的官甘當遺民,住到浙江湖州府烏程縣南得鎮的馬家巷,並改名叫貪人,字略似,號半非,別號圃庵,又自稱汰沃主人、笑蒼道人,這就是《西遊證道書》上自題「黃太鴻笑蒼子」和「半非居士黃笑蒼」的原因。從這些新起的名字別號可看到他對新政權極端反感,牢騷滿腹,《明詩綜》就說他「布衣素冠,寒暑不易,人有一言不合輒嫚罵」。《皇明遺民錄》還說他當了道士,這可能是傳聞之誤,但說明他這時候對道教發生了興趣,因為道教中的全真教本來就是南宋初北方知識分子不願和金人合作而創立的新教派[38],和他的思想意識有共通之處。他是康熙十九年七十歲時自殺的,《明詩綜》說他「忽感愴於懷,仰天嘆曰:『嘻,而今不可以死乎!』自撰墓誌,作《解脫吟》十二章,與妻孥訣,取酒縱飲,盡一斗,大醉,自沉於水,時五月五日」。這五月五日即端午節是相傳屈原自沉汨羅江的日子,說明他最後選擇了古代愛國主義者屈原的道路來解脫自己的苦悶。他所留下的著作有《夏為堂別集》,是他的詩文集,是身後由他的兒子黃槆在康熙二十七年搜輯刊刻的;有十六卷《唐詩快》附《選詩諸詠》,是他的唐詩選本,在康熙二十六年刊刻;還有一卷《黃九煙先生三字經》,大約也是康熙刻本,刻在生前抑身後已不清楚,這些都僅著錄於近人孫殿起的《販書偶記》,很不容易見到,可以見到的是道光時刊刻的六卷本《九煙先生遺集》。

還有這個《西遊證道書》,則過去這些傳記里都沒有提到。只有當年胡適在考證另一位籍貫南潯的明遺老陳忱所寫《水滸後傳》時,曾講到「黃周星和呂留良(晚村)往來最密,晚村的《東莊詩存》里有許多贈他的詩,內有《寄黃九煙》一詩首句云:『聞道新修諧俗書,文章賣買價何如?』自註:『時在杭,為坊人著稗官書。』可見當時那一班遺民常常替書坊編小說書為餬口計」[39]。後來鄧之誠在《清詩紀事初編》里也引用了這首詩,並說「既曰諧俗,是章回說部也,惜不得其名」。其實這諧俗的稗官書明明就是《西遊證道書》。後面要講到這《西遊證道書》是對明百回本作了很多加工的,所以呂留良詩里會說是在「新修」,注里會說是在「為坊人著稗官書」。這「坊人」自然是指書坊中人即書商,杭州在當時本是書商集中的地方,也有可能就是指汪象旭,因為看這位汪象旭和人家合編什麼《尺牘新語》,還箋釋醫書《濟陰綱目》、編寫《保生碎事》之類,不像和中過進士的文人黃周星屬於同一檔次。《四庫提要》就說《濟陰綱目》只是抄襲王肯堂《證治準繩》中的女科部分「加以評釋圈點」,《保生碎事》也只有「寥寥數則,大約取其便於檢用非保嬰之全書」,算不上什麼正經的著作,所以汪象旭者最多比過去的建陽書商余象斗之流高明一些。

不過從他自稱「殘夢道人」說明他多少有點遺民意識,加之還編刻《呂祖全傳》自稱「奉道弟子」,而所謂「呂祖」即呂岩、呂洞賓者又被全真教拉進去尊為五祖,這些地方都和黃周星氣味相投,所以黃周星會在編纂評點《西遊證道書》上和他合作。再據《西遊證道書》結尾笑蒼子跋語所說「笑蒼子與憺漪子訂交有年,未嘗共事筆墨也。單閼維夏,始邀過蜩寄,出大略堂《西遊》古本屬其評正」等話,可知這個《西遊證道書》里的評點、包括每回開頭用「憺漪子曰」名義的評語,實際上都出於黃周星之手而不是汪象旭所能寫得出。《西遊證道書》沒有刊刻序跋和刊刻年月,從書中「玄」字都加人旁作「伭」這點來看,應是在避清聖祖康熙皇帝玄燁的「御諱」,當時政府正對東南沿海加強控制,這麼做是可以理解的。又據日本磯部彰所見東北大學藏本《續證道書東遊記》有康熙己酉即康熙八年世裕堂主人序,說明在這時《西遊證道書》已經刊刻流傳,從而這個《東遊記》會以「《續證道書》」自詡[40]。因此《西遊證道書》的刊刻必在康熙開頭幾年。《爾雅》「釋天」說太歲在卯曰單閼,跋語所說評點《西遊證道書》的「單閼」年必是康熙癸卯即康熙二年,從評點到刊刻成書再有一二年時間,則《西遊證道書》的問世當在康熙三、四年,距離黃周星之死還有十多年時間。

弄清楚知名的文人兼遺民黃周星是《西遊證道書》的主要編纂評點人,就可探討這個《西遊證道書》有哪些高明之處。對此人們過去不甚注意,最多也只注意到它的正文較之明百回本有所刪節。這次我得黃壽成協助把《證道書》和明百回世德堂本的正文全部對校了一遍,才知道不僅這些刪節都很有道理,而且還作了較多的勝於明百回本原文的修改潤色。所以我要說它是文字上更優於明百回本的新本子,是《西遊記》演化成書後最臻成熟的本子。說得更具體些,它的優點有如下幾個方面:

一、明百回本如前所說在內容情節上的漏洞,除文殊坐騎青獅兩度作怪無法刪改外,《西遊證道書》都注意到並作了修補或改寫。如上文提到的明本三十四回里已講過金角、銀角二妖發現小妖倚海龍被殺,後面卻又寫孫悟空在金角、銀角面前變倚海龍活動,《西遊證道書》發現到這個矛盾,就把後面變的倚海龍一律改寫成「小妖」。明本第五回只說孫悟空把七仙女用定身法定住並未說責打,後面卻寫七仙女控訴孫悟空對她們「行兇拷打」,《西遊證道書》發現到矛盾就改寫成「行兇要打」。明本四十七回講金魚精已多次受祭賽吃童男女,四十八回寫金魚精和孫悟空變的假童男對話時卻只說「這祭賽乃上年舊規」,《西遊證道書》發現到矛盾就改寫成「常年舊規」。明本八十五回說隱霧山小妖「對老妖哽哽咽咽哭了三聲,又嘻嘻哈哈的笑了三聲」,但下文講的都是唐僧徒弟如何厲害,和「笑了三聲」失去照應,《西遊證道書》就索性把這哭三聲、笑三聲的話統統刪掉。像這種作合理刪改之處在《西遊證道書》里常可發現,相形之下不能不叫明百回本見絀。

二、前面講過明百回本里的詩一般能押韻調平仄,這比楊、朱兩簡本自行增添的惡詩拙句高明,但個別地方還有失檢之處,有的詞句也欠工穩妥帖。這些在《西遊證道書》里又作了大量的修正。如十二回講錫杖的七律最後一句應是「平平仄仄仄平平」,明百回本錯成「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喜伴神僧上玉山」,《西遊證道書》把它改成合乎平仄的「喜隨大德上靈山」。五十八回孫悟空和六耳獼猴打上西天有詩為證的七律第三聯應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明百回本錯成了「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南征北討無休歇,東擋西除未定哉」,《西遊證道書》把它改成合乎平仄的「北討南征空擾攘,東馳西逐苦虺隤」。六十三回明百回本的收場詩是「邪怪剪除萬境靜,寶塔回光大地明」,上一句本應是「平平仄仄平平仄」而錯成了「平仄仄平仄仄仄」,《西遊證道書》把它改成合乎平仄的「邪妖剪滅諸天樂」。還有明百回本雖合平仄但欠工穩妥帖的,如二十三回八句領子中第五六句明百回本作「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是在勉強湊句子還湊得不甚通順,《西遊證道書》把它改成「聖僧淡漠褝機定,八戒貪淫劣性頑」。六十四回杏仙詠七律開頭三句明百回本是「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子立壇場,董仙愛我成林積」,實在不高明,《西遊證道書》把它改成「上苑名高眾卉王,泗濱壇坫共稱場,董仙偏愛春林蔭」。黃周星本來很有詩名,改點詩自然是輕鬆偷快的事情。

三、明百回本正文中插進的詩為數極多,適當插一些還可使讀者在精神上得到調劑,太多了未免令人生厭。尤其是孫悟空,每當出場戰鬥時總得用些七言長句來自報出身和能耐,內容大同小異,在《西遊證道書》里就不客氣地大刪大改。十七回打黑熊精時明百回本讓孫悟空自報了六十四句,在《西遊證道書》里刪改成「自小神通手段高,隨風變化逞英豪。花果山前為帥首,水簾洞裡掛黃袍。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僚。幾番大鬧靈霄殿,三十三天打一遭。五行山壓五百載,今保唐僧不憚勞。乾坤四海問一問,歷代馳名第一妖」才十二句。五十二回打青牛精時孫悟空自報七十句,六十三回打九頭蟲時孫悟空自報三十六句,七十一回打金毛犼時孫悟空自報六十四句,七十五回打青獅精時孫悟空自報並介紹金箍棒六十二句,八十六回打艾葉花皮豹時孫悟空自報二十四句,在《西遊證道書》里就都整首刪去。還有豬八戒、沙和尚和其他妖怪、神將的自報身份,以及對他們形象的描繪,對景物、對戰鬥的描繪,在明百回本里也最愛用上一大段七言長句,到《西遊證道書》里仍多數被刪除。刪除掉這些不必要的詩句對小說的藝術性並無破壞,反倒會讓讀者有眼目清新之感。

四、明百回本里還有許多行文囉唆的地方,敘事不清的地方,以及一些不必要的開玩笑,到《西遊證道書》里也一概刪除或改寫。行文囉唆如二十二回明百回本已詳述孫悟空在觀音處聽講沙和尚的來歷,並說觀音派木叉來如何安排渡河,下文卻又說孫悟空對三藏道:「老孫見菩薩備陳前事。菩薩說,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因為在天有罪,墮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薩勸化,願歸師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故此苦苦爭鬥。菩薩今差木叉將此葫蘆,要與這廝結作法船渡你過去哩。」這其實只是上文的複述,到《西遊證道書》就把它全部刪去,改寫成「將菩薩的言語說了一遍」十個字就把事情交代清楚。敘事不清的地方如七十九回百回本說孫悟空收伏壽星坐騎白鹿後,「同壽星牽著鹿,拖著狐狸,對國王道:『這是你的美後,與他耍子兒麼?』那國王膽戰心驚,又只見孫大聖引著壽星,牽著白鹿,都到殿前,諕得那國里君臣妃後一齊下拜。行者迎前,攙住國王,笑道:『且休拜我,這鹿兒卻是國丈,你只拜他便是。」到《西遊證道書》就把這段紊亂重沓的文字整理改寫成「同壽星牽著鹿,拖著狐狸,一齊都回到殿前,諕得那國里君臣妃後一齊下拜。行者迎前,攙住國王,笑道:『且休拜我,這鹿兒即是國丈,你只拜他便是。』又指著狐狸道:『這是你的美後,你與他耍子兒麼?』」不僅通暢清楚,還比原文節省了二十多個字。不必要的玩笑如三十一回孫悟空要救寶象國公主,公主說豬八戒、沙和尚那樣好漢都打不過黃袍怪,嫌孫悟空瘦小沒本事,百回本在這裡有一段孫悟空的話說:「你原來沒眼色,認不得人。俗語云:『尿泡雖大無斤兩,稱鉈雖小壓千斤。』他們相貌空大無用,走路抗風,穿衣費布,種火心空,頂門腰軟,吃食無功。咱老孫小自小,斤節。」開這種庸俗的玩笑全無意義,到《西遊證道書》就把這段話統統刪掉。像這類精工打磨之處,一部《西遊證道書》里幾乎到處都可找見,真像老師在改中小學生作文似的。

這種由文人來改訂改寫通俗章回小說的事情,並非就始於黃周星把明百回本《西遊記》改成《西遊證道書》。在這以前有馮夢龍在泰昌年間把二十回本《三遂平妖傳》擴大改寫刊刻的四十回本《平妖傳》,有崇禎時人把《金瓶梅詞話》修訂改寫刊刻的《繡像金瓶梅》,有崇禎時金聖嘆把百回本《忠義水滸傳》刪削修訂評點刊刻的七十回本《水滸傳》,在《西遊證道書》以後還有康熙時毛宗崗把《三國志通俗演義》修訂評點刊刻的《三國志演義》。從這些修訂改寫者的籍貫來說,除《繡像金瓶梅》尚未得知是誰執筆外,馮夢龍、金聖嘆、毛宗崗都是蘇州府長洲縣人,黃周星則寄住在湖州府烏程縣,加之撰寫擬話本小說《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的凌濛初和撰寫《西遊補》的董說、撰寫《水滸後傳》的陳忱也都是烏程人,說明明清之際以文人身份改寫或撰寫通俗小說,在當時經濟文化中心的蘇州、湖州等所謂三吳地區已成為風氣。就改寫的辦法來說,在情節上是有砍有增,文字上是大量刪改修訂,對原本里過多的詩詞韻文更是大幅度地刪棄,然後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施加評點。他們又都多少地繼承了中國知識分子「托古改制」的傳統,不肯公開聲明他們評點的本子已是經他們修訂改寫過的新本,而偏要打出「原本」「古本」的旗號。像崇禎改本《金瓶梅》在內封面上就自稱「《新刻繡像原本金瓶梅》」;金聖嘆和毛宗崗都把自己的刪改托之於依據「古本」而把原本斥之為「俗本」,金聖嘆還偽造了所謂施耐庵的「《古本水滸傳》」自序;《西遊證道書》除了同樣偽造虞集撰序外也使用上「古本」二字,在目錄之前題作「《新鐫出像古本西遊證道書》」,第一回之前題作「《鐫像古本西遊證道書》」。其結果反而使讀者容易忽視了他們修訂改寫的勞績。其實,只要把這些經過修訂改寫的新本和原本認真比較,就不能不承認這些新本在文字上更成熟,更優於原本,不能不承認這些通俗小說經文人之手確已推到了一個更高的檔次,具有了更高的水平。除非那些持「凡古必好」觀點的人們,或者把通俗文學的幼稚拙樸誤認為人民性的人們,上面這個事實我看誰也不會否認。

遺憾的是有些新本如金聖嘆的七十回本《水滸傳》雖被人們承認它在文學上的成就,這個《西遊證道書》卻一直沒有獲得同樣的肯定。肯定倒也是有的,是肯定它比過去的明百回本多出一大段唐僧出身故事,把它說成是內容最足的本子。對此我在論文《重論西遊記的簡本》中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認為,明百回本的寫作者不是不知道這個唐僧出身故事,在十一回選得高僧玄奘後就這麼說:「你道他是誰人?靈通本諱號金蟫,只為無心聽佛講,轉託麈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羅網。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臨惡黨。父是海州陳狀元,外公總管當朝長。出身命犯落江星,順水隨波逐浪泱。海島金山有大緣,遷安和尚將他養。年方十八認親娘,特赴京都求外長。總管開山調大軍,洪州剿寇誅凶黨。狀元光蕊脫天羅,子父相逢堪賀獎,復謁當今受主恩,靈煙閣上賢名響。恩官不受願為僧,洪福沙門將道訪,小字江流古佛兒,法名喚作陳玄奘。」接著還說:「當日對眾舉出玄奘法師,這人自幼為僧,出娘胎就持齋受戒,他外公見是當朝一路總管殷開山,他父親陳光蕊中狀元官拜文淵殿大學士,一心不愛榮華,只喜修持寂滅。」這些已把唐僧出身故事作了簡要的講述。另外九十九回觀音查點的唐僧災難簿上也說「金蟬遭貶第一難,出胎幾殺第二難,滿月拋江第三難,尋親報冤第四難,……」十四回、三十七回、四十九回、六十四回、九十三回、九十四回里又都提到有關唐僧出身的事情。這並不奇怪,在前此這個唐僧出身故事本早就在社會上流傳。如宋元戲文中就有一種叫《陳光蕊江流和尚》,現尚殘存三十八首曲詞,收在錢南揚的《宋元戲文輯佚》里,從內容看已和明百回本所講的大體相同。明百回本之所以沒有把它擴大寫成大段的文字,是因為這部小說實際上已把孫悟空作為主角,對主角孫悟空的出身自應用開頭整整七迴文字來大寫,配角豬八戒、沙和尚、龍馬、包括唐僧就只好委屈點用詩句或簡單的文字交代過去[41]。加之《西遊記》里的大小故事幾乎都是神話,至少也有濃厚的神話色彩,在中間夾進一段基本上屬於人話、和宋元小說話本相似的唐僧出身故事,也太不調和。開始在《西遊記》里大講唐僧出身故事的,是簡本中的朱鼎臣本,文字幾乎長達一卷,占了朱本十分之一的篇幅。

在情節上還和《陳光蕊江流和尚》戲文以及明百回本所說都有出入,如把撫養玄奘名叫「遷安」的老和尚改稱為「法明」,把陳光蕊去上任的「洪州」改稱為「江州」之類,所有這些不見得另有不同的傳說為依據,應都是朱本在胡亂編造[42]。《西遊證道書》的編寫者沒有弄清楚這個原委,又把這個出身故事改寫成叫做「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的新第九回,另把原來明百回本第九、十、十一回的內容改成第十、十一兩回。在這新第九回的開頭有所謂憺漪子的一段話,說:「童時見俗本竟刪去此回,杳不知唐僧家世履歷,渾疑與花果山頂石卵相同。而九十九回曆難簿上,劈頭卻又載遭貶、出胎、拋江、報冤四難,令閱者茫然不解其故,殊恨作者之疏謬。 後得大略堂《釋厄傳》古本讀之,備載陳光蕊赴官遇難始末,然後暢然無憾。俗子不通文義,輒將前人所作任意割裂,全不顧鳧脛鶴頸之譏,如此類者,不一而足,可勝嘆哉!」案這種把沒有多講唐僧出身的明百回原本說成是「俗本」,把備載出身故事的《釋厄傳》作為「古本」,自然是欺人之談,和金聖嘆、毛宗崗之把改本作為「古本」、原本說成「俗本」如出一轍,但畢竟供認了他這個新第九回是依據《釋厄傳》所撰寫。《釋厄傳》者,就是在卷首卷尾有時題作「《唐三藏西遊釋厄傳》」的朱本,「大略堂」者,據徐士俊、汪淇所編《尺牘新語》,知是汪淇友人查望字於周者的堂館名稱[43],「大略堂《釋厄傳》古本」者就是查望所藏的朱本。所以在《西遊證道書》里老和尚的名字和朱本一樣叫法明,上任之地和朱本一樣叫江州,在某些文字上也有因襲朱本的痕跡。只是由於《西遊證道書》編寫者的文學水平遠非建陽書坊中人所可比擬,經他改寫的新第九回能夠和全書的風格相協調,不致像朱本那樣缺乏可讀性。但嚴格地講總有點畫蛇添足之嫌,知名文人黃周星不太會這麼做,有可能是汪象旭出的主意,黃周星不得不違心聽從。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世德堂本卻硬把這新第九回插進去,並更動了回目,還認為是彌補了世德堂本的缺陷。就使人更難表同意[44]。

上面講了《西遊證道書》的正文,這裡再談它的評點。圈點的風氣開始於明代後期,在認為好的精采的句子旁邊加圈加點,先是圈點八股文,以後再圈點詩文戲曲小說,其實際效果則並不顯著,圈對圈錯對欣賞原文沒有多大影響,因而人們也很少對《西遊證道書》的圈點發議論。有議論的是對《西遊證道書》里的評論,包括每回開頭用「憺漪子」名義寫的點評,正文里的批註,還有偽造的那篇虞集序,認為這些都是穿鑿附會地把《西遊記》說成「談禪」「釋道」的書,是主觀唯心主義的荒謬說法,是歪曲、抹煞作品的社會內容和意義。當然,講道、談禪宣揚主觀唯心主義這一套我也不同意,但說這是《西遊證道書》在故意穿鑿附會,而且抱有歪曲、抹煞作品社會內容和意義的卑劣目的,我看也跡近深文周納。因為這些東西在明百回本《西遊記》里本來就有的。前面說過,明百回本《西遊記》一開頭就大講邵雍《皇極經世齊》里的「元會運世」之說,邵雍雖是宋代的大理學家,但這《皇極經世書》是收進明正統《道藏》「太玄部」里的。孫悟空的師父須菩提本是佛教中人、釋迦牟尼的弟子,卻又說成是神仙並稱之為須菩提祖師。把須菩提祖師的住處說成是「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並加小注點明「靈台方寸,心也」,「斜月象一勾,三星象三點,也是心。言學仙不必在遠,只在此心」[45]。還有許多回目名稱如第一回的「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十四回的「心猿歸正,六賊無蹤」,三十回的「邪魔侵正法,意馬憶心猿」,三十三回的「外道迷真性,元神助本心」,三十六回的「心猿正處諸緣伏,劈破傍門見月明」,四十回的「嬰兒戲化禪心亂,猿馬刀歸木母空」,五十回的「情亂性從因愛欲,神昏心動遇魔頭」,五十八回的「二心攪亂大乾坤,一體難修真寂滅」,七十三回的「情因舊恨生災毒,心主遭魔幸破光」,七十六回的「心神居舍魔歸性,木母同降怪體真」,七十七回的「群魔欺本性,一體拜真如」,八十二回的「奼女求陽,元神護道」,八十三回的「心猿識得丹頭,奼女還歸本性」,八十四回的「難滅伽持圓大覺,法王成正體天然」,九十回的「師獅授受同歸一,盜道躔禪靜九靈」,九十八回的「猿熟馬馴方脫殼,功成行滿見真如」,九十九回的「九九數完魔殘盡,三三行滿道歸根」等等,以及許多在每回正文之前或回末收場的詩句,無不在大講修身養心之道。這是以道教中全真教的教義為基礎,又旁通於佛教的禪宗和儒家的理學,是一種釋、道同源,以至儒、釋、道三教同源思想的體現。

所以在四十七回里會借孫悟空之口提出「也敬僧,也敬道,也養育人材」的主張,而整部《西遊記》里被作為反面人物、被否定的僧道,也只是些貪痴的和尚和玩弄法術甚至想吃人心肝的妖道。這些思想明代讀《西遊記》的人是能夠懂得的,在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里就已有「魔以心生,亦心以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等話頭。《西遊證道書》的「證道」則是對這套理論作進一步的闡說和發揮。如第一回第—條的評語就開宗明義地點清:「《西遊記》一書,仙佛同源之書也。」在「須菩提祖師」下又批註:「此即《金剛經》中之須菩提也。神仙祖師合而為一,方是仙佛同源。」偽托的虞集序在這個問題上更發了大段的議論,說《西遊記》「所言者在玄奘,而意實不在玄奘;所紀者在取經,而志實不在取經,特假此以喻大道耳。猿馬金木,乃吾身自具之陰陽;鬼魅妖邪,亦人世應有之魔障。雖其書離奇浩汗,亡慮數十萬言,而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蓋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心放則為妄心,妄心一起則能作魔,其縱橫變化,無所不至,如心猿之稱王作聖而鬧天宮是也。此心收則為真心,真心一見則能滅魔,其縱橫變化,亦無所不至,如心猿之降妖縛怪而證佛果是也。然則同一心也,放之則其害如彼,收之則其功如此,其神妙非有加於前,而魔與佛則異矣。故學者但患放心之難收,不患正果之難就」。這些話只要不抱成見,就不能不承認它和明百回本的思想相一致。這種思想你自然可以反對,看《西遊證道書》可以跳過這些議論不看,可以把注意力放到其他故事情節、人物性格、藝術成就等方面去,但也不必來個鴕鳥政策硬說這種思想在明百回本里並不存在。《中華大藏經》在陸續出版,《道藏》也已經重印,承認存在過這種思想並給予適當的研究,應該還是有意義的事情。

關於《西遊記》的成書經過、版本遞嬗以及《西遊證道書》的地位價值,就講這麼一些。此外對《西遊記》本身藝術成就的評論,對主要人物孫悟空、豬八戒等形象性格的探討,在通行中國文學史、小說史里已有所講述,而且稍有水平的讀者也能自行領會,在這裡就不再多說。

1925年由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的《西遊記》連環畫。

半個多世紀前我看世界書局本《西遊記》連環畫時,就感到孫悟空此公可愛並深致欽佩。成年後讀書稍多,頗想進而在這部古典名著的考證研究上能盡綿力。這次承中華書局委託整理點校《西遊證道書》,可謂正合心意。除了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心得在這《前言》里無保留地寫出來外,怎樣整理點校的具體辦法也得在這裡告訴讀者:

(1)我用台灣《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影印的《西遊證道書》作為底本,正文、評語、批註以及開頭的所謂虞集《原序》、《丘長春真君傳》、《玄奘取經事跡》,都全部施加標點,正文及《序》、《傳》並酌為分段。只是為了方便讀者,如前所說都改用簡化字橫排。正文中的批註本來都作雙行小注,為排版方便,都改用仿宋字單行排印,並加括號以與正文區別。

(2)《西遊證道書》在目錄之後有圖十六面,圖後還各有《悟真詩》七律一首。這些圖和詩因《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影印得欠清晰,改用北京圓書館藏原刻本影印。《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影印的正文、評註間有模糊缺失,也據北京圖書館藏本填補。

(3)正文用世德堂本校對過,不校對便不知《西遊證道書》在文字上的成熟。只是這個校勘記寫出來太繁重,加之人民文學出版社本《西遊記》基本上是據世德堂本排印,通行易得,所以沒有把《西遊證道書》和世德堂本的異同寫成校勘記。只有遇到《西遊證道書》有錯字和北京圖書館藏本也模糊缺失時,才據世德堂本作改正,並在本頁下方寫出校語。

以上的標點工作是我和黃壽成共同完成的,校勘並寫校語的工作則由壽成單獨承擔,這個《前言》里用到的有關明百回本和《西遊證道書》的文字校勘資料也由他提供。全書整理完工後還經我仔細審閱了一遍,力求不把錯誤留下來給讀者造成麻煩。

注釋

《都城紀勝》、《夢粱錄》這兩段文字都不甚好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一二篇「宋之話本」即誤讀為「小說」、「說經」、「講史害」、「合生」四家,其實「合生」和「商謎」同屬別種伎藝,初不在說話之列。

王國維《宋槧大唐三藏經詩話跋》收入《觀堂別集》卷三,羅振玉《宋槧本三藏取經詩話跋》和《宋槧本三藏取經記殘本跋》後又收入《雪堂校刊群書敘錄》卷下。

見《中國小說史略》第一三篇「宋元之擬話本」,又在《華蓋集續編》的《關於三藏取經記等》和《二心集》的《關於唐三藏取經詩話的版本》中重申其說。

現存講史書話本中《武王伐紂平話》、《七國春秋平話後集》、《秦並六國平話》、《前漢書平話續集>、《三國志平話》都字體圓勁具元建陽坊刻的風格,內封面且有「至治新刊」的明文。《三分事略》也同此體式。《五代史平話》也與之相近。《宣和遺事》黃丕烈舊藏定為宋本,其實亦是元建賜坊本,其中所講宋朝「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閩、四廣」可證。小說話本有1979年在西安發現的《新編紅白蜘蛛小說》殘頁,從字體版式看也是元建陽坊刻。說參請話本僅存《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是日本舊抄本,文中「神廟」提行,「上」和「朝廷」之上都空格,似是從南宋刻本傳抄,但元時坊刻書仍有沿前朝舊式提行空格的,如元刻明初印本《東京夢華錄》「祖宗」上就仍空格,則其原本亦不無元刻之可能。

《後村大全集》卷四三《釋老>十首之四。

收入《胡適文存二集》卷四。

趙聰曾有此說,見所撰《中國五大小說之研究》「西遊記」篇,1980年台北時報出版公司本。

開始提到此發現的文章似是鄭振鐸《西遊記的演化》,收入所撰《佝僂集》,1934年生活書店本,今又編入1983年三聯書店本《西諦書話》。

以上均詳太田辰夫《朴通事諺解所引西遊記考》,收入所著《西遊記研究》,1984年日本研文出版本。《朴通事諺解》正文和小注里引用的《西遊記》也已全部寫錄在太田此文里。

「先生」是元代對道教徒的專稱。

11 「燒金子道人」,即弄點金術的道人,南宋時已有此稱呼,見洪邁《夷堅志》支甲卷九「宋道人」條、支乙卷九「王瑜殺妾」條。

12 《中國小說史略》第一七篇「明之神魔小說(中)」。

13 收入《胡適論學近著》,後台海印本改稱《胡適文存四集》。

14 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的《鼎鍥全相唐三藏西遊釋厄傳》條,鄭振鐸《西遊記的演化》。

15 《中國小說史略日本譯本序》,收人《且介亭雜文二集》。

16 如柳存仁《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的《全像華光天王南遊志傅》條和附錄《跋唐二藏西遊釋厄傳》,人民文學出版社印朱、楊本所附陳新《整理後記》,即均主此說。

17 後收入1987年復旦大學《中國古典文學叢考》第二輯。

18 為方便起見,這裡引用的百回本文字都據明萬曆世德堂本。

19 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用古典文學出版社紙型的修訂印本基本上無大改動。同年北方文藝出版社「據復旦大學圖書館所藏,並參照多家版本加以校勘」的橫排簡化字本其實也只是同樣的本子。

20 《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的《鼎鍥全相唐三藏西遊釋厄傳》條。

21 見《西遊記的演化》。此外柳存仁《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的《跋唐三藏西遊釋厄傳》里也有此看法,只是更拿不出像樣的理由。

22 現存《南遊記》「書林昌遠堂仕弘李氏梓」行字略呈歪斜,牌記的「辛未歲」本應是崇禎四年,但「辛未」二字歪斜,「書林昌遠堂」的「昌遠」二字特小,都是書版經過剜補的痕跡。《北遊記》第二卷卷首「三台山人仰止余象斗編,建邑番林余氏雙峰堂梓」的「余象斗」、「余」、「雙峰」諸字已剜版成空白,「壬寅歲」即萬曆十三年的熊仰台牌記字體和同頁正文也頗有差異,很像是後來補刻的。這類情況當時常常出現,所以余象斗在《引》里痛心疾首地指出這套《遊記》「多為射利者刊,甚諸傳照本堂樣式,踐人轍跡而逐人後塵」,這篇《引》就是專為斥罵這些「翻人已成之刻者」寫的。

23 《南遊記》還說奇(寄)都星、羅侯(睺)星是齊天大聖的兒子,月孛星是大聖的女兒,大聖征討華光時且賴月孛取勝,則又系余象斗在信手增飾,不能據此便謂《西遊記》還曾流傳過什麼異本。

24 關於加進這個唐僧出身故事的問題,到後面談《西遊證道書》時還要詳細說。

25 收入所著《四遊記研究》。

26 會不會是閩齋本因襲唐僧本時又參考百回原本把一部分為唐僧本所刪去的重新補上,或是唐僧本因襲閩齋本並據百回原本把一部分為閩齋本所刪去的重新補上呢?前面講簡本時不是說朱本因襲楊本並用百回本作增補嗎?但朱本是在楊本有漏洞處才用百回本作增補的,而閩齋本同百回本不同唐僧本和唐僧本同百回本不同閩齋本處都不是有什麼漏洞,因此上面所說既因襲又用百回原本增補的情況不可能存在。

27 順便講一下,這個《唐僧西遊記》也並非本來的書名,因為它每卷首行「《唐僧西遊記》卷」中的「唐僧」兩字都是版經剜補的,這點即使影印本也看得很清楚,而卷二「唐僧」兩字處空白成為「《西遊記》卷二」,更明系剜補後日久又脫去,印刷時沒有顧得上再補之所致。我推測這個本子最初當題作「《全像西遊記》」,書末有木記作「《全像唐三藏西遊記》卷終」可證。以後所附插圖的版片印壞了,再印刷時為省工惜費索性把圖丟開不印,把「全像」兩字剜去,改刻「唐僧」兩字以掩人眼目。到版歸蔡敬吾後,為推廣銷路又補刻插圖,但「唐僧」兩字沒有想到改回過來。

28 《古今書刻》有清光緒三十二年葉德輝影刻明刊本,1957年古典文學出版社本。

29這可說是《西遊記》里最大的漏洞,可除《西遊證道書》對它有所議論外,再沒有被評論者研究者注意過。

30僅唐僧本「善觀音」作「觀世音」,閩齋本作「慈觀音」。

31影印的唐僧本缺失此回,閩齋本這句話已被刪去。

32人民文學出版社本《西遊記》說是依據世德堂本,但在十七回後也如李評本那樣在「祥光靄靄」七律後結束,並不說明世德堂本本非如此而是另據別本改動。又人民文學出版社本在這首七律後還加了「畢竟不知向後事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十六個字,也不註明是從何本增益。我查對《西遊證道書》本在這七律後面增添的是「要知向後事情,且聽下回分解」十二個字,和人民文學出版社本增添的仍不相同。

33 《中國小說史略》第一七篇「明之神魔小說(中)」認為虞集序是真的,它本是虞集為《長春真人西遊記》寫的序,「清初刻《西遊記》小說者,又取虞集撰《長春真人西遊記》之序文冠其首」,才造成張冠李戴的失誤。但《長春真人西遊記》實無題為虞集撰寫的序,而這篇所謂虞集序從內容來看又確是為百回本《西遊記》撰寫,如說「書中所載乃唐玄奘法師取經事跡」,說「其書離奇浩汗亡慮數十萬言」等均是明證。所以《中國小說史略》的這個講法是講錯了的,當系撰寫時沒有覆核原書單憑記憶之所致。

34載《社會科學戰線》1983年第4期。

35明刻四本都同,僅閩齋本「轉山林」作「靜山林」。

36 如太田辰夫即有此說法,見所撰《西遊證道書考》,載1970年《神戶外大論叢》第21卷第5號。

37 至於《提要》所說汪的籍貫「錢塘」,有可能不是指明清時杭州府的府治錢塘縣。因為《西遊證道書》和《呂祖全傳》都自題「西陵」,這個西陵是紹興府蕭山縣西的渡口,在六朝時有西陵戍之稱,《明史》卷四四《地理志》浙江紹興府蕭山縣下說「西有西興,亦曰西陵,往錢塘者由此渡江」,而這條通往杭州的江水也通稱為錢塘江。這當是籍貫蕭山的汪象旭或稱「西陵」或稱「錢塘」的原因。

38這個問題陳垣的《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講得最清楚。

39 見《水滸續集兩種序》,收入《胡適文存二集》。胡適這麼說自然是有點道理的,+過不必說當了迫民才這麼干,另一位逍民而且同是烏程人董說在明亡之前就寫了小說C西遊補>,崇禎年間已刊刻行世。

40 磯部彰的話見所撰《圍繞著元本西遊記的問題》,有趙博源漢譯,收入復&大學《中國古典文學叢考》第二輯。

41 這一點我在《重論西遊記的簡本》里沒有講,因為當時還未意識到。

42另一個為朱本所因襲的簡本楊本,在講述唐僧出身事跡時只是把明百回本的七言詩句節寫成散文,內容自無甚出入。

43《尺牘新語》有有正書局排印本,古名作《分類尺牘新語》。

44 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重排本恢復了世德堂本原有的回目,而把《西遊證道書》的新第九回改作附錄,就比較妥當一些,儘管在新的凡例里仍認為明百回本沒有唐僧出身故事是個較大的缺點。

45 折個小注同樣見於明百回本中的世德堂本、楊閩齋本和李卓吾評本,其中世德堂、楊閩齋兩本之間又無直接淵源,可見百回原本里本來就有這個小注,是作者生怕讀者看不懂而加的自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