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丹:《日藏林語堂紅樓夢英譯稿整理與研究》

2023-12-31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宋丹:《日藏林語堂紅樓夢英譯稿整理與研究》

《日藏林語堂紅樓夢英譯稿整理與研究》,宋丹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10月版。

內容簡介

該書整理和研究了宋丹在日本八戶市立圖書館發現的林語堂未公開的《紅樓夢》英譯原稿(以下簡稱「林稿」),該著是其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的結項成果,結項鑑定優秀。

全書分研究篇與整理篇兩大部分,總計65.3萬字。研究篇共11章,大體分為林稿的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兩類。

第1-9章的內部研究涉及了林語堂對《紅樓夢》的認識、翻譯歷程與底本、編譯策略、譯稿修改、文化翻譯、詩詞韻文翻譯、副文本、敘事重構、人物形象重構等問題。主要考證了林語堂翻譯《紅樓夢》使用的底本與翻譯歷程,回答了林語堂未直接出版譯稿而在日本轉譯出版的疑問;論證了林語堂的翻譯與研究相互映射,翻譯《紅樓夢》既是其向世界傳播中華優秀文化的畢生追求之體現,亦是其呼應而又有別於主流的紅學主張之呈現;分析了林稿情節整合銜接自然,譯文簡明地道,重視再現日常細節、傳統文化與詩意等維度,展現了林稿所刻意追求和再現的文學性;考察了林稿的敘事重構與人物形象變異所反映的東西文化差異,及林語堂的個人經歷與審美傾向。

第10-11章的外部研究主要是對林稿的日文轉譯本的研究和對林稿與其他譯本的比較研究。

林稿雖尚未公開出版,但出自日本翻譯家佐藤亮一之手的日文轉譯本早在1983年就由日本六興出版社出版。作者探究了該轉譯本的翻譯特色及林稿由此在日本產生的影響。而從作者對林稿與英、德、日等其他外文譯本的比較研究可知:林稿是一個成功的編譯本,重視後40回與侍女故事是其有別於其他編譯本的兩大特徵。

整理篇由22個表格組成,分為兩類:第一類借鑑《紅樓夢大辭典》,並根據林稿實際情況,整理了人名、稱謂、地名、服飾、飲食、醫藥、器用、建築園林、職官、典制、歲時、禮俗、宗教、詞語典故、俗諺等慣用表達、戲曲詞彙、詩詞韻文總計17個中國傳統文化的原文與林稿對照整理表;第二類是林稿的注釋、主要人物描寫翻譯及評論、修改筆記、誤譯及偏移原文翻譯、翻譯拔萃整理表5個。以期通過分門別類的整理,更形象直觀地了解林稿,並為學界提供研究林稿的一手文獻與翔實資料。

目 錄

前言

研究篇

第一章 林語堂對《紅樓夢》的認識

第一節 北京口語教材《紅樓夢》

第二節 王國維的影響

第三節 紅學研究與翻譯的互相映射

第二章 翻譯歷程與底本考證

第一節 翻譯歷程

第二節 底本考證

第三章 編譯策略

第一節 譯前準備

第二節 刪除

第三節 整合

第四節 概括

第五節 增補

第四章 譯稿修改

第一節 詞彙層面

第二節 句子層面

第三節 語篇層面

第五章 文化翻譯

第一節 人名

第二節 稱謂

第三節 建築、器用、服飾

第六章 詩詞韻文翻譯

第一節 林語堂對《紅樓夢》詩詞韻文的態度

第二節 取捨詩詞韻文的考量

第三節 詩歌翻譯主張與實踐

第七章 副文本

第一節 序言

第二節 注釋

第八章 敘事重構

第一節 時空建構

第二節 文本素材的選擇性採用

第三節 標示式建構

第四節 人物事件的再定位

第九章 人物形象重構

第一節 藝術家靈魂與騎士氣概的賈寶玉

第二節 《紅樓夢》里英雌多

第三節 《紅樓夢》里英雄少

第十章 佐藤亮一日文轉譯本

第一節 產生背景

第二節 出版社的改寫與宣傳定位

第三節 譯者的改寫

第四節 翻譯質量

第五節 影響

第十一章 譯本比較

第一節 林稿與王際真英文編譯本的比較

第二節 林稿與庫恩德文編譯本的比較

第三節 林稿與松枝茂夫日文編譯本的比較

第四節 林稿與霍克思英文全譯本的比較

結語

附錄一 誤譯考察

附錄二 林稿序言原文及譯文

整 理 篇

一 人名翻譯整理表

二 稱謂翻譯整理表

三 地名翻譯整理表

四 服飾翻譯整理表

五 飲食翻譯整理表

六 醫藥翻譯整理表

七 器用翻譯整理表

八 建築園林翻譯整理表

九 職官翻譯整理表

十 典制翻譯整理表

十一 歲時翻譯整理表

十二 禮俗翻譯整理表

十三 宗教翻譯整理表

十四 詞語典故翻譯整理表

十五 俗諺等慣用表達翻譯整理表

十六 戲曲詞彙翻譯整理表

十七 詩詞韻文翻譯整理表

十八 注釋整理表

十九 主要人物描寫翻譯及評論整理表

二十 修改筆記整理表

二十一 誤譯及偏移原文翻譯整理表

二十二 譯文拔萃整理表

參考文獻

後 記

前 言

——日藏林語堂《紅樓夢》英譯稿發現始末[1]

一、尋找契機

2013年初,筆者在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劉雨珍教授門下攻讀博士學位,在作博士學位論文《〈紅樓夢〉日譯本研究》時,同門師姐推薦了一本日本推理作家蘆邊拓以《紅樓夢》為藍本改編創作的推理小說《紅樓夢的殺人》[2],在後記里,看到蘆邊拓羅列的參考日譯本名單中,有一部佐藤亮一譯自林語堂(1895—1976)英譯The Red Chamber Dream的譯本。[3]

《紅樓夢殺人事件》

筆者非常吃驚,因為對於林語堂翻譯《紅樓夢》一事,當時的學界基本持否定或懷疑態度。原因是林語堂的長女林如斯(1923—1971)為Moment In Peking的中譯本《京華煙雲》(又稱《瞬息京華》)撰寫的《關於〈京華煙雲〉》一文中有這樣的記載:「一九三八年的春天,父親突然想起翻譯《紅樓夢》,後來再三思慮而感此非其時也,且《紅樓夢》與現代中國相離太遠,所以決定寫一部小說。」[4]

筆者經調查後得知我國台灣學者劉廣定曾撰文介紹在日本看到了翻譯家佐藤亮一根據林語堂《紅樓夢》英譯稿轉譯的日譯本,此文後來收入其專著《大師的零玉》。

2008年,上海的文匯出版社引進該書版權,以《大師遺珍》之名在內地出版,但當時並未引起學界廣泛關注。

然後,筆者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和國立情報學研究所的兩大網站上以「紅樓夢 林語堂」為關鍵詞搜索,發現的確有六興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林語堂編、佐藤亮一譯的《紅樓夢》四冊本和第三書館1992年出版的林語堂編、佐藤亮一譯的『ザ・紅樓夢』單冊本。

第三書館1992年版《紅樓夢》

在日譯本的譯者後記里,佐藤亮一詳細介紹了林語堂委託他在日本轉譯出版《紅樓夢》英譯稿的來龍去脈。

我翻譯本書的契機——由於我翻譯了林語堂先生的《京華煙雲》(1939年)、《杜十娘》(1950年)《朱門》(1954年)及其他著作的關係,多年以前就與先生過從甚密。每逢先生來日,都會碰面……

1970年的夏天,我們日本筆會的成員出席了在台北召開的第三屆亞洲作家大會,與時任中國台灣筆會會長的林先生及其夫人交談甚歡。林先生對古老中國懷抱濃濃鄉愁,他說唯有日本京都尚存東方文化的美妙,因而對京都情有獨鍾。

三年後的1973年11月,我收到了林博士從香港寄來的包裹,是他耗時十餘年英譯的The Red Chamber Dream。幾個月後,又一個指出譯文更正之處的包裹寄過來了,林先生希望我用兩年左右的時間翻譯出來在日本出版。

我深感肩負重任。因為之前翻譯過先生的作品,所以還算順利地開始了將先生的名譯翻譯為日語的工作。在翻譯過程中,對抱有疑問之處和中文表達等,與先生通信數十次請教。因為身兼教職,外加其他工作,我無法全身心投入翻譯,眼見時光飛逝,先生於1976年3月26日在香港宅邸與世長辭(筆者按:林語堂在香港瑪麗醫院辭世),享年81歲,我的日文譯本也就只能供奉靈前了……

佐藤亮一(1907—1994)是日本著名翻譯家,出生於青森縣三戶郡名久井村,畢業於慶應義塾大學法學部政治科。畢業後先後就職於時事新報、東京日日新聞社(現每日新聞社),是日本翻譯家協會、日本作家協會、日本文藝家協會成員。從每日新聞社退休後,任慶應義塾大學講師、慈惠醫科大學講師、共立女子大學教授。

佐藤亮一在任教的慶應義塾大學校園留影

曾代表日本出席第一屆文學翻譯家國際會議、國際翻譯家會議、第三屆亞洲作家會議等。1984年榮獲國際翻譯家聯盟頒發的國際翻譯獎。1988—1994年擔任日本翻譯家協會會長。翻譯了林語堂著、譯的《京華煙雲》《朱門》《杜十娘》《匿名》《紅樓夢》《中國傳奇小說》,查爾斯·奧古斯都·林德伯格的《聖·路易斯號精神》,邱吉爾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賽珍珠的《大地》等大量英文作品,畢生著、譯作達170餘部。

由此可見,佐藤亮一是日本翻譯界德高望重之人,又是林語堂諸多作品的日譯者,因此他在譯者後記中的講述應該可信,況且又有日文轉譯本為證。至此,筆者基本相信林語堂的確翻譯了《紅樓夢》。但佐藤亮一沒有提及翻譯工作結束後,是如何處理原稿的。當務之急是尋找到林語堂英譯《紅樓夢》原稿的下落以徹底證明此事。

二、日本尋訪

林語堂1976年去世,而佐藤亮一的日文轉譯本是在7年後的1983年才出版的,所以筆者最初推測林語堂的英譯原稿可能還在日本。後來才知道,這一貌似武斷的推測恰好是找到譯稿的關鍵。個中緣故,稍後再述。

林語堂先生

2014年年初,筆者由南開大學公派至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研究科交換留學,得到了能在日本尋找譯稿的便利條件。

出版日譯本的六興出版社創立於1940年,曾是日本出版界的中堅力量,出版了大量文藝、學術類書刊,後因在泡沫經濟時期投資房地產失敗,於1992年倒閉。

出版社這條重要線索斷了,接下來只能在佐藤亮一身上尋找突破口了,而佐藤亮一於1994年就已去世。筆者經多方調查,在『現代日本執筆者大辭典 77/82』[5]『現代翻訳者事典』[6]兩部詞典里找到了他在東京的住址。前去探訪時,卻是人去樓空。雖知希望渺茫,但當時認為這是唯一線索,因此後來又去過該地多次。

終於有一次從一位熱心鄰居福岡女士處打聽到佐藤亮一的夫人佐藤雅子女士尚在人世,不過由於年歲已高,已入住養老院,無法與人交流;而且佐藤夫婦無親生子嗣。

筆者通過福岡女士輾轉聯繫到了佐藤雅子的監護人川野攻先生,得知佐藤夫人已將佐藤亮一的藏書及資料等捐贈給了位於日本東北青森縣的八戶市立圖書館。

隨後電話聯繫該圖書館,館員岩岡女士告訴筆者佐藤夫人為這批藏書資料所做的目錄里,的確有一條「林語堂 紅樓夢 タイプ原稿」(林語堂 紅樓夢 打字原稿)的記錄,但佐藤夫人在捐贈時曾叮囑圖書館,在她健在時,不要對外公開這批藏書,因此圖書館需要筆者提供佐藤夫人監護人的書面許可,方能閱讀這批藏書資料。年事已高的夫人可能是擔心公開後,會受到外界打擾,才有此叮囑。

2014年8月底,在導師協助下,經與川野攻先生多次溝通後,筆者終於拿到了書面許可,前往八戶市立圖書館,看到了佐藤亮一的藏書,其中就含有林語堂《紅樓夢》英譯原稿。

林稿裝在一個底色為棕綠色、帶黑色細條紋的油皮紙包裹里,是從香港用航空包裹的形式郵寄到日本的。

林語堂郵寄給佐藤亮一的林稿包裹外觀

在油皮紙中央所貼白色包裹單的左右兩邊均有用藍色油性筆手寫的收信人信息,是分別用繁體漢字和英文書寫的佐藤亮一的聯繫地址及姓名;包裹單左上端還有英文印刷體的寄件人地址,該地址最頂端是用藍色油性筆手寫的「Lin」。油皮紙的右上端貼了四張印有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頭像的郵票,其中,面值為20港元的2張、10港元的1張、1港元的1張。

林稿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單面列印,共859頁,厚約9厘米。稿紙長27.5厘米、寬22厘米,版心長22厘米、寬15厘米。稿件里有林語堂不同時期用黑色鋼筆、黑色原子筆、黑色油性筆、藍色鋼筆、藍色油性筆修改的大量筆記,其中尤以黑色鋼筆所做筆記最多且遍布全稿。另外還有一些用鉛筆和紅色原子筆所做的筆記,以日文為主,應該是佐藤亮一在翻譯時所做。

佐藤亮一用鉛筆在林稿的書名頁記載「11.23(金)」[7]「1973」「1-835」,在第29章第一頁用鉛筆記載「Received 23, November/73」;林語堂在第29章第一頁用黑色原子筆記載「Package 2, pp. 353-835」。可見原稿是分「開頭—第28章」(第1—352頁)、「第29章—結尾」(第353—835頁)兩包,於1973年11月23日寄到佐藤亮一處的。

林稿側面外觀

在林稿的書名頁,林語堂將《紅樓夢》的書名譯為「The Red Chamber Dream」,「The」和「Red Chamber Dream」分上下兩行書寫,書名下面用括號標註了副書名「A Novel of a Chinese Family」(中國家庭小說)。緊接在書名下是「By Tsao Shuehchin」(曹雪芹著)、「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Lin Yutang」(林語堂譯、編)。

林稿含Introduction(序言)、Author’s Preface(作者自雲)、Prologue(序幕)、Chapter 1-64、Epilogue(尾聲)五部分(具體見書)。分為七卷,是對原著120回的編譯。

其中,「作者自雲」至第38章對應原著前80回,譯文章數[8]與對應原著回數之比為0.5,譯文正文所用稿紙為482頁,平均每回用稿紙6.025頁;第39章至「尾聲」對應原著後40回,譯文章數與對應原著回數之比為0.675,譯文正文所用稿紙為346頁,平均每回用稿紙8.65頁。由此可見林語堂對後40回的重視程度。這與他在《平心論高鶚》中所持的後40回系高鶚「據雪芹原作的遺稿而補訂的,而非高鶚所能作」主張[9]和他對後40迴文筆的讚賞是緊密相關的。

佐藤亮一的日文轉譯本將林稿的七卷改為四冊,每冊大標題與各章小標題均有大的改動,但章節數和各章內容未變。

林稿注釋採用了文內注和腳註相結合的方式。文內注171條,腳註111條。文內注以稱謂、姓名的說明居多,腳註主要是對譯文里涉及的中國傳統文化因素的解釋說明和林語堂本人對某些原著人物或情節的見解等。

林稿扉頁

林稿總計翻譯了約44處原著的詩詞曲賦。含卷首詩「滿紙荒唐言……」、《西江月》、《護官符》、寶玉陪同賈政游大觀園時題的詩句、《葬花吟》、《題帕三絕》第3首、劉姥姥所念打油詩與酒令、《秋窗風雨夕》、蘆雪廣即景聯句、真真國女孩所作五律、黛玉彈琴吟唱的第4章、寶玉悼念晴雯所作的詞、妙玉扶乩的乩文、第120回唱詞「我所居兮,青埂之峰……」、卷末詩「說到辛酸處……」及其他零散韻文。

佐藤亮一在日譯本的書後注釋里抄錄了部分詩歌的林語堂的英譯文,但並不全,尤其是缺《葬花吟》《秋窗風雨夕》與蘆雪廣即景聯句等重要韻文的英譯文。

林稿序言部分包括對作品、主人公與象徵、曹雪芹、翻譯四方面的介紹與評述。「作者自雲」翻譯了原著第一回楔子部分自「作者自雲」至「說來雖近荒唐,細玩深有趣味」;沒有「卻說那女媧鍊石補天之時」至五絕「誰解其中味」的譯文;在「作者自雲」結尾處,佐藤亮一用鉛筆標註了「[10]稿につづく」(接稿)、「It is told that」[11](據說)、「ヌケ」(脫落),在林稿「序幕」結尾處,他再次用鉛筆標註了「Author’s Preface 欠」(作者自雲缺)。

林稿第1章首頁

然而,佐藤亮一的日文轉譯本里卻沒有缺少這部分內容,也許是林語堂在修訂稿里已經補上了,也許是佐藤亮一參考既有日譯本做了添補,不得而知。從日文翻譯篇幅推斷,缺少部分大約相當於兩張英文稿紙,如果林語堂真有翻譯,或許在修訂稿里可以看得到。除此以外,日藏林稿保存完好,未見任何紙張脫落或字跡不清之處。

另外,在林稿序言第三部分後有林語堂用黑色原子筆撰寫的3頁英文手寫稿,主要評介了1954年之後近20年里曹雪芹研究的新成果,其中談到了周汝昌、吳恩裕兩位學者的研究,尤其是重點介紹了吳恩裕20世紀70年代初發現的《廢藝齋集稿》。

這3頁手寫稿是林語堂後加上去的,手寫稿的筆跡連同分布在各章的林語堂的修改筆跡,與台北林語堂故居所藏林語堂其他手寫稿的筆跡相同,再次證明了稿件的真實性。

林語堂為前言增加的有關紅學進展的手寫稿

三、修訂稿的存在

佐藤夫人在林稿上面附了一紙留言,時間是平成11年(1999)年11月12日。留言全文如下。

這是最初寄來的稿子,不久又寄來了修訂稿。修訂稿同其他書一起寄到了台北市的林語堂紀念館。

如果去台灣的話,請一定要去一趟林語堂氏的紀念館。

佐藤亮一在日譯本的譯者後記里說「幾個月後,又一個指出譯文更正之處的包裹寄過來了」。看來,這「又一個」「包裹」里裝的就是佐藤夫人所說的修訂稿。

林稿末頁

為確定此事,筆者從八戶市立圖書館回來後,重新調查了佐藤亮一和佐藤雅子的相關文獻。

佐藤雅子1928年出生於大阪,原名結城雅子。畢業於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附屬高等女學校的國語部。畢業後先後在出版社、演劇研究所工作過。1950年與佐藤亮一結婚。1953年,日本テレビ(日本電視台)建台時入職,成為該台第一位女主持人。1957年,辭職回歸家庭,全身心支持丈夫事業。

佐藤夫婦共著了『翻訳秘話―翼よ、あれがパリの燈だ』[12](《翻譯秘話——翅膀啊,那是巴黎的燈光》)一書。

日本八戶市立圖書館藏佐藤亮一、佐藤雅子夫婦出席佐藤一著譯作品滿100部紀念會的合影

書中,佐藤亮一在「林語堂博士との出會い」(《與林語堂博士的邂逅》)一文中再次回憶了他受林語堂的委託翻譯《紅樓夢》的經過[13];而佐藤夫人在「地下鉄」(《地下鐵》)一文中也提及了此事。

林語堂先生為了讓外國人也能很好地理解《紅樓夢》,在保留這部長篇的風格的同時,巧妙歸納至簡明易懂的程度,並用英文撰寫了原稿。1973年,林先生委託我丈夫務必把他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原稿翻譯出來。[14]

芙蓉書房1996年出版的佐藤亮一翻譯的《京華煙雲》日譯本『北京好日』的下卷,有佐藤夫人撰寫的「刊行寄語」。

這篇「刊行寄語」也提到了佐藤亮一翻譯《紅樓夢》的經過。而且其中有一條筆者之前沒有注意到的重要線索,那就是提到了林語堂英譯《紅樓夢》修訂稿的下落。

在九州大學合山究教授的幫助下,往台北的林語堂紀念館寄送了我丈夫翻譯的林先生的《京華煙雲》《朱門》《杜十娘》《中國傳奇小說》《紅樓夢》等作品的譯本、打字機列印的珍貴的原著、照片、資料等,以祈願先生冥福。[15]

在八戶市立圖書館,筆者看到佐藤夫人把丈夫與她收藏的所有資料,包括書籍、原稿、照片、信件等都做了妥善的分類整理,並放到一個個紙箱裡,且每箱資料都會留下說明文字。其中唯獨沒有與林語堂相關的照片和通信。

林語堂故居

看到這段記載,筆者終於明白佐藤夫婦不光是把林語堂英譯《紅樓夢》的修訂稿寄回了台北的林語堂紀念圖書館(現名林語堂故居),而且是在九州大學合山究教授的協助下,把他們收藏的與林語堂相關的所有資料連同這份修訂稿一併寄到了林語堂紀念圖書館。

四、台北尋訪

看到佐藤夫人的留言後,筆者致電台北的林語堂故居諮詢,得到的答覆是沒有這批資料。但筆者不想就此放棄,於2014年11月,前往林語堂故居找尋這份資料。很遺憾,最終也沒能找到這份修訂稿。

不過,這次尋訪還是有一定收穫的。筆者在查閱故居的一個編號為M06、名為「紅樓夢相關研究資料」的檔案袋時,發現裡面有與佐藤夫人寄贈資料相關的一些線索。

《紅樓夢新解:一部性別認同障礙者的烏托邦小說》

首先,檔案袋裡有一封九州大學合山究教授寫給當時的館長楊秋明的日文信件。

信是用很粗的黑色油性筆寫在一張約A3紙大小的白色硬紙上的,寫信時間是1988年1月29日。從信中可知,合山究受佐藤夫婦委託,將與林語堂相關的資料寄到台北,而合山究又委託當時台北醫學部的陳秀雲轉交給林語堂紀念圖書館。

合山究在信中稱:「《紅樓夢》的影印原稿尚未出版,非常珍貴。請保管在紀念圖書館。如果我能在美國找到出版社,可能會用到。」這封信件後還附有一張約A4紙大小的白紙,紙上文字用藍色鋼筆寫成,是對合山究信件的中文翻譯。合山究這封信證明了前述佐藤夫人在「刊行寄語」中的記載是真實可信的。

再者,這個檔案袋裡還有一張白色便箋,紙上用鉛筆記錄了「紅樓夢 イントロダクション プロローグ 本文 1~41章まで 1.18.』88 整理 於東京 佐藤」(紅樓夢 序言 序幕 本文 1~41章 1988.1.18 整理 於東京 佐藤)。這張便箋應該是佐藤夫婦在把修訂稿寄到台北之前,對這份稿件所做的整理記錄的原件。

從這份記錄看,與初稿相比,修訂稿並不完整,缺少第42—64章和「尾聲」(也不排除第42—64章和「尾聲」的原稿放在另一個包裹的可能性)。

除此以外,還有兩張比A4紙略大的紙上複印了一些信息,應該也是佐藤夫婦對原稿和其他寄贈資料所做的整理記錄及相關信息。其中一張紙上複印了五項信息:

包含上述便箋原件所記內容。

捐贈的日文譯本的清單。含分別於1952年、1972年出版的『北京好日』各一套,『西域の反亂』(《朱門》)、『紅樓夢』、『マダムD』(《中國傳奇小說》)各一套。

四條看似是日本翻譯家協會會刊的發行信息。

兩條日文整理記錄之一:「林語堂先生寫真 四種類計八枚」(林語堂先生照片 四種總計八張)。

兩條日文整理記錄之二:「翻訳に関する參考書簡 林先生よりの 佐藤亮一 合山先生経由」(與翻譯相關的參考書信 來自林先生 佐藤亮一 經由合山先生)。

六興出版社1983年版《紅樓夢》第1冊封面

另一張紙(圖0-27)上端複印了兩張便箋的內容,下端複印了佐藤亮一名片的正反面(正面日文、背面英文),三項複印內容上各有一個佐藤亮一印章的複印痕跡。

其中一張便箋上記載了:「Red Chamber Dream Translated by Lin Yutang(1954年 昭和29年) ニューヨーク new york 日本文訳 佐藤亮一 1980年8月3日 雨天 全部3153枚(日本文)」(紅樓夢 林語堂譯 〔1954年 昭和29年〕 紐約 紐約 日文翻譯 佐藤亮一 1980年8月3日 雨天 全部3153張〔日文〕);另一張便箋及其下端記載信息與前一張大致相同。

既然合山究的信件和佐藤夫婦對寄贈資料所做整理記錄的一張原件與若干複印件都在故居,那說明林稿修訂稿在1988年年初時,的確已寄到故居。

《蘇東坡》

從合山究的信件被翻譯為中文以及相關信息的複印件來看,當時接手此事的工作人員有專業的文物保護知識、通曉日語,而且也較重視這份資料。這個人有可能是當時的館長楊秋明,筆者在林語堂故居看到他用中文翻譯的合山究研究林語堂的日文論文,可見他懂日語。

合山究是日本著名的中國文學研究者,也是研究林語堂的專家,還翻譯過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和《八十自述》,現為九州大學名譽教授。

筆者向他致電諮詢,因年代久遠,他已不記得此事。楊秋明是台北市立圖書館已退休的館員,曾因工作表現傑出獲蔣介石接見。林語堂紀念圖書館從1985年建館至1999年由台北市立圖書館負責經營。筆者委託台北市立圖書館的人事室聯繫上了楊秋明的家人。遺憾的是,家人稱他已得重病住院,謝絕拜訪。筆者又委託台北市立圖書館轉交諮詢此事的信件給其家人,未收到回復。

在林語堂故居,筆者不僅查看了文物清冊,而且還獲得允許,在工作人員陪同下,進入文物儲藏室仔細查看了每一份文物,但最終沒有找到這份修訂稿,看來稿件仍在故居的可能性很小。

林語堂故居從1999年起改由台北市文化局管理,台北市文化局先是委託了佛光人文社會學院經營至2005年,2005年後又委託東吳大學經營至今。現在的工作人員對此事毫不知情。筆者還聯繫了林語堂的秘書黃肇珩女士和研究林語堂的學者秦賢次先生等,但他們對此事也均不知情。

《林語堂傳》

這份修訂稿現在何處,已無從得知。現在想來,如果筆者最初沒有判斷原稿還留在日本,而又看到佐藤夫人為『北京好日』撰寫的「刊行寄語」的話,那就會認定稿件已寄到台北林語堂故居,就只會去故居尋找,而不會發現日本所藏的這份原稿了。

好在日藏林稿除開頭的「作者自雲」部分可能有兩頁左右的譯稿遺失之外,堪稱完好。可能遺失的稿子的部分內容在林稿的「尾聲」有所體現,所以並不能斷言日本所藏的這份原稿有遺失。

林稿「作者自雲」未翻譯第一回「卻說那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至五絕「誰解其中味」,但「尾聲」翻譯了該部分的「空空道人因空見色」至「誰解其中味」,插入第120回「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五絕「休笑世人痴」前。從林語堂相似情節僅翻譯一次的翻譯原則來看,不太可能在「作者自雲」和「尾聲」重複翻譯該部分內容。

筆者仔細比對了佐藤亮一日譯本的正文與林稿,基本上能逐句對應;而且從佐藤亮一在這份原稿上所做的翻譯筆記來看,他應是以這份原稿為底本翻譯的。可見林語堂的修訂稿改動幅度應該不大。

六興出版社1983年版《紅樓夢》第2冊封面

但即便如此,修訂稿的價值也是不容忽視的。而且,隨修訂稿一同寄回故居的還有林語堂與佐藤亮一的通信、照片及其他資料。其中,應該就含有林語堂委託佐藤亮一翻譯《紅樓夢》英譯稿的信件,以及兩人關於《紅樓夢》翻譯問題的數十次通信。

這些信件結合中國嘉德香港2021春季拍賣會公開的林語堂晚年書信(見本書第二章),能進一步揭示林語堂委託佐藤亮一轉譯及在日本聯繫出版商的來龍去脈;同時也是研究林語堂翻譯工作的第一手文獻。盼有識之士行動起來,共同尋找寄到台北的這份修訂稿及相關信件資料的下落。

五、林稿版權歸屬與出版事宜

2015年7月24日,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召開新聞發布會,對外宣布筆者發現日本所藏林語堂《紅樓夢》英譯原稿一事,《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中國日報》(China Daily)等報社記者到場採訪並報道了此事[16]。

當年8月,筆者博士畢業,就任湖南大學外國語學院助理教授;翌年申報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日藏林語堂《紅樓夢》英譯原稿整理與研究」並獲批立項(項目號:16CWW006),此後潛心整理和研究林稿。

其間,筆者聯繫上了林語堂三女林相如,得知林語堂作品的版權由林相如和已故二女兒林太乙(林玉如)的女兒、兒子三位繼承人共同享有,其全球版權由英國柯蒂斯·布朗公司(Curtis Brown Group Ltd.)代理[17],該公司委託英國安德魯·納伯格聯合國際有限公司(Andrew Nurnberg Associates International Ltd.)北京代表處負責管理林語堂作品的中文翻譯版權。北京代表處首席代表黃家坤女士也發郵件告知筆者林稿出版須取得他們的授權。

《我這一生:林語堂口述自傳》

筆者又聯繫了八戶市立圖書館,並告知了林語堂作品的版權歸屬事宜,圖書館因此諮詢日本著作權協會,明確了林稿版權的確歸林語堂的三女林相如,已故二女林太乙的女兒黎志文、兒子黎至怡三位繼承人共同享有。

2021年,上述項目順利結項後,有幾家出版社委託筆者聯繫林語堂家人與八戶市立圖書館溝通林稿出版事宜。圖書館的市史編纂室負責人回復筆者,他們已將全稿電子化,並聯繫上了林語堂後人,三位繼承人告知圖書館凡要使用此稿者,聯繫版權代理人獲得授權書,提供給圖書館,即可拿到電子版。

繼承人通過代理人回復稱:為尊重林語堂生前意願,暫不出版該稿。對該決定,筆者表示遺憾與尊重,並靜待轉機。

後 記

我發現日本所藏林語堂《紅樓夢》英譯原稿的過程,遇到過一些困難,但總的而言很幸運: 一是我出身日語語言文學專業,能找到林稿,存在偶然因素; 二是尋找過程是單線尋找,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都不可能找到。

說到偶然因素,現在回過頭來看:如果不是喜歡《紅樓夢》,我博士畢業論文的選題不會選擇當時較冷門的《紅樓夢》日譯研究。

《日本紅學史稿》

2013年,如果不是同門師姐韓雯博士因我關注《紅樓夢》在日本,向我推薦蘆邊拓的推理小說《紅樓夢的殺人》,很少關注推理小說的我,也不會去看這本書。

如果不是覺得這本小說是難得一見的比較文學的案例,我不會去研究它的後記,也就不會知道佐藤亮一的日文轉譯本,因我當時尚未徹底調查日本到底有多少《紅樓夢》日譯本。

如果不是南開大學和日本早稻田大學有交換留學的項目,我就沒有機會去日本尋找林稿。

如果不是博士導師劉雨珍教授鼓勵我到日本後尋找林稿,我可能不會下此大海撈針的決心。

在赴日留學之前,我就已經拿到佐藤亮一的日文轉譯本並據此寫了一篇研究林語堂英譯的論文,但在投稿之際,導師勸說還是應該找到第一手文獻再研究不遲。

到日本後,如果我先看到佐藤雅子為佐藤亮一的《京華煙雲》日譯本撰寫的「刊行寄語」,就會認定林稿已寄回台北林語堂故居,因而只會去台北尋找,而不會發現日本所藏的林稿了。如果佐藤夫婦未捐贈林稿給八戶市立圖書館,而是作為私人收藏品待價而沽,我更不可能找到。

佐藤雅子女士留言

說到單線尋找,其中每個關鍵環節都遇到了善良的熱心人。2014年3月,我抵達早稻田大學開啟留學之旅。起初調查了一些文獻,也跟一些人士打聽過佐藤亮一和六興出版社的聯繫方式,都沒有線索。

4月,南開大學日語系的孫雪梅老師托我在御茶水女子大學調查文獻。在該校圖書館,我調查了孫老師囑託的文獻後,就漫無目的地翻閱書籍,無意中看到《現代翻譯者事典》,就查看了佐藤亮一的信息,其中居然有家庭住址,隨後在另一本《現代日本執筆者大辭典》中也看到了相似信息。

找到了關鍵線索,我又驚又喜。當時猜想佐藤先生雖已去世,他的家人也許還住在那裡,於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給這個地址寫了封信,但一直未收到回信。

5月上旬,我根據該地址找到位於東京都新宿區的佐藤家,周圍是獨門獨棟、現代風格的住宅小樓,唯獨佐藤家是一棟古色古香的日式建築,可庭院荒蕪,敲門也無人回應。

《紅樓夢人名索引》

恰巧隔壁鄰居武藤先生在洗車,我就打聽了一下,他說佐藤夫人好像住院了,不時會有一位保潔員過來打掃房子。我把聯繫方式留給武藤先生,拜託他如果保潔員過來,就聯繫我。

但等了兩個多月,音信全無,寫信給武藤先生也未收到回復。於是我又去了一次佐藤家,想著再跟武藤先生打聽打聽;去前還準備了一封寫給佐藤亮一家人的信件,打算拜託武藤先生轉交給保潔員,請保潔員帶給佐藤亮一的家人。信中提到自己正在尋找林語堂的《紅樓夢》譯稿,請求拜訪佐藤雅子夫人、查閱佐藤亮一藏書等。但武藤先生不在家。

我鼓起勇氣敲了佐藤家隔壁另一位鄰居的門,開門的福岡女士面色和善,告訴我佐藤家現無人居住,佐藤夫婦也無子嗣,聽說佐藤夫人已入住養老院了,她不清楚是哪家養老院,好像有一位橫濱的親戚是她的監護人,但她沒有這位親戚的聯繫方式。

我提起武藤先生說的保潔員的事情,她說是有這麼回事。我就把原本準備好的信件委託給她轉交,相互還留了聯繫方式,並得知福岡女士全名是福岡めぐみ。

當時正值酷暑,佐藤家到電車站步行需要二三十分鐘,我中途中暑,頗感難受,但還是平安回到留學生宿舍。

回到宿舍後,我發郵件向福岡女士道謝,她回復道:保潔員大叔有時一周來打掃兩三次,有時若回了鄉下老家,就會兩周左右才來一次,一般是早晨過來,她最近工作繁忙,短時間內不一定能見到,讓我耐心等待。

《紅樓夢藝術論》

不料三天後,即發郵件告訴我說:她已把我的信件轉交給保潔員大叔,拜託他請橫濱的親戚直接跟我在信中備註的聯繫方式聯繫,並叮囑我如果一直未收到回復,就跟她說,她會再幫我向保潔員打聽。此後兩周,收到了佐藤夫人監護人川野攻先生的郵件。

如果沒有福岡女士與不知名的保潔員大叔的熱心相助,如此渺茫的事情是很難見到希望的,我發郵件感謝福岡女士,她鼓勵我做好研究,並說我的努力令她感動,反跟我道謝。她的善良與修養令我難忘。

川野先生應該是一位企業家,他在郵件中告訴我:佐藤雅子夫人確實已入住養老院,身心俱衰,難以與人面談,佐藤亮一先生的藏書已於十多年前寄贈八戶市立圖書館。

我檢索八戶市立圖書館官網,並沒有林稿信息,於是致電圖書館,後來的事情如本書前言所述:由於佐藤夫人囑咐圖書館在她生前不要公開藏書,圖書館需要我出示佐藤夫人或其法定監護人簽名蓋章的書面許可信。我請導師斧正了請求川野先生開具許可信的郵件,後川野先生欣然郵寄了許可信給我。

9月,我攜帶許可信,前往位於日本東北地區青森縣的八戶市立圖書館。從新幹線八戶車站下車,乘坐小火車前往八戶市內。藍天白雲下,小火車穿梭在一望無垠的秋季田野,別有風味。

伊藤漱平譯本《紅樓夢》

到達圖書館,館員岩岡女士帶我到閱覽室,稍等片刻後,岩岡女士抱著一疊厚厚的稿子過來了,就是林語堂1973年郵寄給佐藤亮一的譯稿。由於前期調查已使我深信譯稿的存在,在親眼看到時心情平靜,並未太激動。而是趕緊坐下仔細翻閱全稿,並與佐藤亮一的日文轉譯本做了初步比對,斷定即林稿無疑。

不覺到了圖書館閉館時間,我跟岩岡女士道謝並約定翌日繼續前來查閱。出圖書館一看,才發現四周一片漆黑靜謐,與繁華東京的夜晚迥然不同。

我迷路了,手機導航又不給力,猛然想起白天來圖書館的路上瞥見的告示,提醒女士夜行小心,略感不安。終於走到了稍微明亮的大路上,除了偶爾疾馳而過的汽車外,行人稀少。

遠遠看到一個穿著水手服、十五六歲、學生模樣的女孩子騎自行車過來,便叫住她問路,女孩留著清爽短髮,樸實憨厚,說一口日本東北方言,純樸的笑容驅散了我的不安。她說我要去的酒店和她回家的路順路。

去酒店的路上下起了毛毛雨,女孩推著自行車和我並肩行走、聊天。她說自己剛從補習班下課,將來想去東京上大學。後來的日子,我偶爾會想起女孩的笑容,不知她的願望實現沒有。

因為佐藤雅子夫人在譯稿上留言,提到林語堂的修訂稿等寄回了台北林語堂故居。我從八戶市立圖書館回來後,就想去台北調查一趟。

《京華煙雲》

在導師協助下,報名參加了真理大學的學會,幾經周折,拿到了從日本去中國台灣地區的入境許可書。學會報告結束後,旋即趕往林語堂故居。故居主任蔡佳芳和幾位館員熱情接待了我,並對我的調查工作給予了大力協助。

如前言所述,雖然在故居沒能找到修訂稿,但也發現了一些線索。最後離開故居那晚,我在林語堂先生墓前鞠躬致敬,下決心助他出版遺稿。

從早稻田大學回國後,我一邊撰寫未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一邊求職。隨即是答辯、畢業、新聞發布會、結婚、就職、生育等。

順利獲得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立項後,雖也斷斷續續研究林稿,但公私繁忙,無法全身心投入研究。因此申請了國家留學基金委的公派出國項目,幸蒙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井波陵一教授、永田知之副教授厚愛,於2018年7月至2019年7月,前往該研究所訪學一年,專注整理和研究林稿。每天早上去京大圖書館埋頭研究,晚上再回宇治的宿舍,日復一日。

《平心論高鶚》

從京都大學回國後,我又繼續花了一年半時間在林稿的研究上,於2021年2月提交結項,5月底結項鑑定結果出來,以優秀結項。五位匿名評審專家對結項成果給予高度評價,並提出了中肯的修改建議。多年努力獲得認可,我備感欣喜、惶恐與感激。

順利結項後,出版林稿的事情就提上議事日程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有意出版,但林語堂先生的後人稱:為尊重林語堂生前意願,不出版譯稿。

如本書第二章所述,林語堂先生1973年修訂譯稿,認為出版意義非凡,聯繫了六家歐美出版社未果後,又委託佐藤亮一在日本轉譯出版;1976年,去世前兩個月還在校訂譯稿,並稱自己的英文非常優雅。怎麼會不想出版譯稿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深感遺憾,卻無可奈何,唯有期待林家後人改變心意,讓全世界讀者能夠欣賞林語堂先生優美的《紅樓夢》譯文。唯一欣慰的是,林稿在八戶市立圖書館得到了妥善保存,並已全稿電子化,聯繫林語堂作品在中國的版權代理人,獲得授權書,出示給圖書館,即可看到林稿電子版。

我能找到林稿並順利出版拙作,並非一己之力。離不開母校南開大學提供的赴日留學的寶貴機會;離不開導師劉雨珍教授的諄諄教導、鼓勵與幫助;也離不開佐藤亮一、佐藤雅子夫婦的高尚,福岡女士和保潔員大叔的熱心,川野攻先生的幫助,八戶市立圖書館、林語堂故居的協助等。

湖南大學外國語學院劉正光教授、張佩霞教授對我有知遇之恩,學院慷慨資助拙作出版;資深翻譯家、南開大學教授劉士聰先生、浙江大學文科資深教授許鈞先生欣然應允為拙作撰寫推薦語,劉雨珍教授同時撰寫了序言與推薦語;早稻田大學文學研究科岡崎由美教授、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井波陵一教授、永田知之副教授為我在日本的留學、訪學工作提供了諸多便利;許鈞教授與《外語教學與研究》主編王克非教授,《曹雪芹研究》《中國文化研究》編審段江麗教授,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研究員孫玉明教授、張雲教授給予後生晚學發表成果的珍貴機會;林語堂故居蔡佳芳主任不僅在我赴故居調查時與工作人員熱情接待我,還第一時間告知我關於中國嘉德香港2021春季拍賣會公開林語堂晚年親筆書信的消息;安德魯·納伯格聯合國際有限公司北京代表處首席代表黃家坤女士熱心幫助聯絡林語堂後人及柯蒂斯·布朗公司;學界同人天津外國語大學馮智強教授、溫州大學王麗耘教授、杭州師範大學卜杭賓博士慷慨分享文獻,湖南大學邱春泉博士大力協助調查國外文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責任編輯楊康老師專業且敬業,對拙作的編校與出版付出了巨大心血,楊老師和參與拙作編輯、校對、排版、封面設計的全體工作人員的努力令拙作增色不少;五位國家社科基金匿名評審專家的鑑定意見給了我鼓勵、信心與改進的方向;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辦公室、國家留學基金管理委員會、南開大學、湖南大學為青年學者發展提供了經費支持與優質平台,一併致以最真摯的感謝!

南開大學發現日藏林語堂英譯《紅樓夢》原稿發布會部分參會者合影。照片左起:苗菊教授、閻國棟教授、張智庭教授、谷恆東教授、宋

人生一事不為則太長,欲為一事則太短。從知道林稿存在到找到林稿,再到立項、研究、結項、出版專著,九年時間如白駒過隙。我深刻體會了學術研究的不易與快樂,自身能力與知識之不足,也痛感女性研究者平衡事業與家庭、工作與生活的艱難。謝謝家人對我一如既往的愛與支持!

宋丹

2022年9月1日

補 記

2023年,作者獲國家留學基金委資助,前往日本東北大學訪學。 其間,再次前往八戶市立圖書館調查林稿,拜訪了圖書館的文獻負責人龍尻祐貴先生,跟他交流了林稿的保存情況,建立了友好聯繫。

據悉,圖書館已經把林稿每一頁都掃描成了清晰的黑白照片,對林稿的出版持積極支持的態度。

筆者再度通過黃家坤女士與林語堂先生家人取得聯繫,最新得知林先生家人婉拒出版的理由是認為日本所藏林稿不是定稿,出版或恐影響林先生名譽。

如上所述,據2021年嘉德春拍公開的林語堂晚年書信可知,1973年6月,林語堂先生將《紅樓夢》英譯稿列印6份,分別寄給了美國、英國、義大利等六家出版社商詢出版事宜未果。當年11月,林先生將譯稿寄給佐藤亮一,委託其轉譯為日語,兩年內在日本出版,目前八戶市立圖書館所藏的林稿即這份1973年11月郵寄的譯稿。雖然數月後,林先生又寄去了修訂稿,但有寫作經驗的人士都知道,校書如秋風掃落葉,假以時日,林先生還會修訂譯稿也未可知。

《林語堂自畫像》

林先生家人通過黃家坤女士聯繫筆者,希望筆者告知林先生1973年聯絡並郵寄譯稿的歐美出版社的名單,以便找到定稿,使林稿出版問世。

筆者做了積極回復,並表示八戶市立圖書館所藏林稿與林先生寄到六家歐美出版社的譯稿內容是一致的,否則林先生也不會在商詢出版無果後,將這份譯稿寄給佐藤亮一併委託其轉譯出版。

林稿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與文獻價值,期待林先生家人改變心意,促成出版,完成林先生遺願。

作者簡介

作者近照

宋丹,湖南湘陰人,南開大學博士,湖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嶽麓學者,入選「湘江青年社科人才」培養工程。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2項,省社科基金項目2項。在《外語教學與研究》《中國比較文學》《中國翻譯》《紅樓夢學刊》等發表論文數十篇,出版專著1部。獲第十五屆湖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二等獎,第十屆湖南省外國語言與翻譯優秀成果獎一等獎。

注釋:

[1] 前言前四小節據《日藏林語堂〈紅樓夢〉英譯原稿考論》(原載《紅樓夢學刊》2016年第2輯)一文修訂而成。

[2] 筆者曾撰文《〈紅樓夢〉在當代日本——以推理小說〈紅樓夢的殺人〉為中心》發表在《外國問題研究》2013年第4期上,後被中國人民大學複印報刊資料《外國文學研究》2014年第4期全文轉載。

[3] 蘆辺拓:『紅樓夢の殺人』,東京:文芸春秋社2007年版,第441頁。這部推理小說於2006年由台灣地區的遠流出版公司翻譯出版,譯者為黃春秀;於2008年由大陸的群眾出版社翻譯出版,譯者為趙建勛。台灣版和大陸版均將書名譯為《紅樓夢殺人事件》,前者翻譯了蘆邊拓的後記,後者沒有翻譯。

[4] 林如斯:《關於〈京華煙雲〉》,載林語堂《京華煙雲》(下冊),鄭陀、應元傑譯,春秋社出版部1941年版,第1003頁(感謝天津外國語大學馮智強教授慷慨提供該文獻的準確信息)。

[5] 『現代日本執筆者大辭典 77/82』,東京:日外アソシエーツ株式會社1984年版,第574頁。

[6] 『現代翻訳者事典』,東京:日外アソシエーツ株式會社1985年版,第261頁。

[7] 這裡的「金」是日語裡星期五(金曜日)的略寫,經查,1973年11月23日的確是星期五。

[8] 此處計算時,將「作者自雲」與「序幕」各算一章,「尾聲」算一章。

[9] 林語堂:《平心論高鶚》,群言出版社2010年版,第95頁。

[10] 此處有一字無法識別。

[11]「It is told that」可能是「卻說那女媧鍊石補天之時」至五絕「誰解其中味」一段譯文的開頭。

[12] 「翼よ、あれがパリの燈だ」是佐藤亮一為自己翻譯的查爾斯·奧古斯都·林德伯格(Charles Augustus Lindbergh,1902—1974)的《聖·路易斯號精神》(Spirit of St. Louis)日譯本所取的日文書名,對於該書名,他一直引以為傲。

[13] 佐藤亮一、佐藤雅子:『翻訳秘話―翼よ、あれがパリの燈だ』,東京:恆文社1998年版,第55頁。

[14] 佐藤亮一、佐藤雅子:『翻訳秘話―翼よ、あれがパリの燈だ』,東京:恆文社1998年版,第171—172頁。

[15] 佐藤雅子:「刊行に寄せて」,見林語堂『北京好日』,佐藤亮一訳,東京:芙蓉書房1996年版,第575頁。

[16]《林語堂英譯〈紅樓夢〉原稿在日本被發現》,《光明日報》2015年7月27日第7版;《林語堂英譯本〈紅樓夢〉原稿在日本被發現》,《中國青年報》2015年7月26日第2版;Lost in Translation for more than 40 Years, China Daily, 2015-07-29. p. 9。

[17] 20世紀50年代,林語堂與莊台公司關係破裂後,委託英國經紀公司柯蒂斯·布朗代他與出版公司接洽。見林太乙《林語堂傳》,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