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一時心血來潮,公開郵箱接收讀者來信。
一開始高三學生來信的比例特別高,他們在暗無天日的學習壓力中想要尋求一點點刺激和不尋常的體會,而這時候出現的那個郵箱甚至不需要真的有人會去收信,只要有個地方可以說說話,也就足夠了。那個階段的年輕人不被允許談心和抒情,我,鑽石咖啡鴉,作為一張遠在天邊的面孔;我的存在其實類似於樹洞。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來信的讀者也變成了大學生為主,談的話題也更多了一些。高中時期什麼都不能想,而到了大學一切都可以想了,又瞬間失去了方向。現在也會有二十五六歲甚至三十一二歲的社會寫信給我,到了這個年紀,每個人的信就關注著完全不同的問題。
總結起來,高中和大學——也就是勉強還可以算是「年輕的」——讀者來信,可以歸納為三個問題:
1 我以後要做什麼?
2 我怎麼可以搞到一個軟妹子?
3 社會很爛很糟糕,我也必須更爛更糟糕,對吧?
沒人知道自己以後會做些什麼,不瞞各位說,我畢業於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專業是飛行器動力工程。但自從踏出校門的那一天起——甚至有可能早於那一天——我就已經非常深刻地明白自己絕不會踏足任何與飛機發動機有關的行業。高中時我喜歡畫畫喜歡寫東西,但那時候我想著,誰會靠這些小伎倆過日子啊!我當然是要考個大學學個專業然後進對口企業才對啊!
……然後呢,你看,我現在正在給多玩歪弟日報這個非常有前途的欄目寫稿子;我的流體力學和理論物理教科書現在還藏在床底下,每當對生活絕望的時候我就要把它們拿出來翻一翻,提醒自己,「再怎麼樣現在過的也沒大學時期糟糕」……
來信的讀者們應該過得沒我那麼扭曲,他們說不上很喜歡自己的專業,但也說不上討厭。可一想到現在學的這些東西以後就要學以致用,總有點疏離感。某門課考前還在打DOTA,另一門課只去了第一堂和最後一堂,中間的時間都用來沖競技場了——應付考試總還可以靠高中時期的技法,可應付生活與工作,真的沒問題麼?
有時候他們看著那些已經進入這個行業的所謂大人,覺得也就不過如此,並不比自己強多少。可問題是既然並不需要學得多好就可以從事這一行、既然真正有用的東西都是在工作中學會的,那麼自己坐在這間教室里,活在這座大學裡,過著這樣的生涯,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很多年輕人就開始找事情來填充生活,積極向上些的會去學英語四六八級,學各種證書;只要有慾望,就有填充慾望的渠道,商人們兜售著越來越高級的英語學習班和越來越貴的上流社會心得體會,我們身邊都有人沉迷於其中,而我們遠遠看著,拿不准那些人到底是對是錯。
我大學時期班裡有個男生把所有能花錢考的證兒都拿了一遍,鋪開差不多有半年多;他現在自己開了個餃子館,那些證全部裱在牆上,供第一次來的客人嘖嘖稱奇。周圍洶湧的人潮夾裹著年輕人們成為大學生,成為社會人,夢想逐漸成了不合群的東西;小學時老師還鼓勵我們說說自己想當科學家或者運動員,到了高中就沒人再談夢想二字了,因為夢想就是考大學,夢想就是拿下四級,夢想就是不掛科。
但夢想應該是更了不起的東西,這點我們都心知肚明,可誰去說呢?一旦說出來,好像就顯得沒有旁人成熟。
所以,第一次給我寫信的讀者大多小心遮掩著自己的夢想。他們會先談「這個大學雖然不怎麼如意,不過以後應該挺好找工作的」,「父母在某市給我安排了一些關係,不過我不是很想去」;第二第三封信里,他們會開始碰觸到「我不喜歡機械自動化零件設計及耐重測試這門課,說老實話,會有人喜歡這玩意兒嗎?」,「可能的話,我真想搞攝影」,「我特別喜歡寫東西,但這行又不能吃飯」;如果接下來我們還能保持信件往來,他們會談自己的家庭,談自己為什麼不能去追尋夢想,這些事兒讀起來都很讓人喪氣,可有一點始終在發光:他們都有夢想。
大學生的夢想和小時候已經不同。當稚聲稚氣說出「我以後要當發明家」時,我們其實並不知道什麼是發明家。對大學生來說,夢想變得實際了;但就正因為它實際,才顯得更加遙不可及——「如果我發財了就送你一輛蘭博基尼」和「如果我生活費到了就送你個土豪金」,哪個聽起來更疼?
問題3其實是問題1和2的綜合體。這社會如此糟糕,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該幹嘛,也不知道有誰會陪著這樣的我。塞錢給導師的人拿到了各種榮譽,跨上了黑色大轎車的女孩子出來時穿金戴銀,父母衰老的皺紋有不少都是賠笑臉留下的痕跡。這些東西突然涌了過來,讀者們稍微有點發愣,但回過神時已經有更加適應叢林規則的勇者跑者超過了他們。總有人比你不要臉,而且還過得比你好;總有人手段比你低劣,你只能在他們身後扼腕嘆息;總有人比你現實,他們似乎不需要娛樂也不需要夢想,只要玩命去鑽就行了。
於是來信中,年輕人們會提到,「真希望自己也能那麼沒皮沒臉」,「我覺得我還是做不到,所以活該被人欺負」,「我得更狠心才行」;社會就是誰有錢誰霸道,社會是李剛他爹,郭小姐她乾爹,還有許多扎著H字腰帶的胖叔叔。年輕人們在學校里偷偷磨礪著自己的爪與牙,指望著隨時拿什麼事什麼人來施展一下,可又總感覺心裡有些不安……要不也就不會給遠方的鑽咖牌樹洞寫信了。這三個問題伴隨著許多讀者,也伴隨著我,走過了亂七八糟的這幾年。
後來,問題的答案突如其來,甚至連我都嚇了一跳。
有位經常寫信的讀者,代號為P。小P同學他——跟我一樣——是個話嘮,所以時不時就會把近況寫信彙報給我。我知道他一開始喜歡著一個扎馬尾辮而且拒絕按教導主任的要求剪短的白皮膚姑娘,後來這姑娘去了上海交大,他沒考上,就又復讀了一年。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二年他上了交大,但是馬尾辮姑娘因病退學了。他味同嚼蠟地讀了兩年大學,聽說那姑娘終於又開始讀書,但只上了一個本地的培訓機構;他趁著大二寒假跑回家去,想要見姑娘一面,但百敲門而不入。
想啊,他在心裡說,但嘴唇卻顫抖,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曾經在信里問過他,你有沒有夢想?他也鄭重其事地回答我,他的夢想就是她。愛情這東西十分奇妙,它一旦發生,雙方都會知道這與平時的「喜歡」與「傾慕」不同,它是愛情……比什麼都熱烈,也比什麼都脆弱。那個冬天終究還是過去了,他回到上海讀書,可內心裡總感覺有一塊已經死得乾乾淨淨。就有如所有受困於問題3的讀者一般,他也質疑過這個社會是否相當糟糕,他是不是只要好好讀書變得非常有錢,然後就可以找來好多扎馬尾辮的姑娘陪自己重溫舊夢?女人是不是都一個樣,所以他是不是沒必要憂傷?這些問題繚繞在信里,啊,確切地說,他說這些問題繚繞在我沒看到的那些信里。
那段時間我恰好更換郵箱,他的信都寫了去給作廢的舊郵箱。
隔了約莫半年吧,因為種種途徑,他碰巧又看到了我的新郵箱。這次他的信混在一堆工作郵件之中,我隔了一天才讀到。
見信安,他說,我還是沒辦法變成她爸爸那種人。三年過去了,我應該比以前變得更強大一點兒,如果現在就退縮,也就跟當時只敢偷著翻看她的課本一樣的慫貨了。我肯定是不喜歡胖女人的,但是她應該不算一般女人,所以應該OK吧,我也不知道。我媽說她可能不希望我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但我是個比以前有意思的人,應該能逗她開心吧……我也不知道。
「今年寒假我再試一次,這次無論如何我得見到她。」他說,「我現在明白了,所謂的夢想,大概就是『無論如何』這四個字。」
這信讓我開心了大概三到四天,每天都陽光燦爛的。我不想去辯論小P同學是否幸福,因為幸福這事兒太虛幻了,人人都覺得幸福的生活,可還是有人痛不欲生。
不過呢,以我這三十年(嗯)的生活經驗來說,一個擁有愛情而且活得有意思的人,他通常都比較幸福。
是否很簡單?
別放棄,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