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 101 年前的書能有多危險?

2023-06-16     單向街書店

原標題:一本 101 年前的書能有多危險?

㊟《午夜巴黎》

每年 6 月,宜讀《尤利西斯》。

有一批人正在這麼干,他們來自一個名叫「尤利西斯讀書俱樂部」的線上讀書小隊——從 6 月 1 日到 8 月 19 號,他們每天只看 6-8 頁,計劃用 80 天讀完這本小說。

依照這份讀書計劃,在 6 月 16 這天,剛好可以讀到第 8 章的中間部分:布魯姆走進戴維·伯恩斯酒吧,開始享用那份奶酪三明治搭配勃艮第紅酒的著名午餐。

又一個布魯姆日到了。

到了今年,《尤利西斯》一書 101 歲,詹姆斯·喬伊斯 141 歲,時間距離利奧波德·布魯姆在都柏林街頭遊蕩的那天,已經過去 119 年。

㊟ 1955 年,瑪麗蓮·夢露在讀《尤利西斯》

「最危險的書」

圍繞這本書的故事,如同小說本身一樣豐富而驚人。

這不全然在於它的晦澀難讀,也不在於它最廣為人知的讀者是瑪麗蓮·夢露;當人們順著《尤利西斯》去撕開文學史的一角,所看到的一系列偉大的名字,都來自它的批評者或擁躉——

支持者如納博科夫、赫胥黎、T·S·艾略特、喬治·歐威爾等人,認為這本書是「一件神聖的藝術作品」;伍爾夫卻在看完 200 頁後,在日記里寫:「《尤利西斯》就像一個令人作嘔的大學生撓著他的青春痘一樣,令人感到困惑、無聊、惱怒和幻滅。」

D·H·勞倫斯的厭惡直接上升到作家本人:「對不起,我是無法閱讀《尤利西斯》的人之一。我猜喬伊斯對我就像我看他一樣不屑一顧。」

《尤利西斯》的出版,是一位作家在無望的抗爭下等來的結果。經過漫長的自我流放,被全世界拒絕了十年之久,喬伊斯遇上了一群願意為他而戰的抗爭者。

這群人中包括詩人葉芝、海明威、曾提議跳窗以示抗議的菲茨傑拉德;還有韋弗小姐、西爾維亞·畢奇這樣起到更關鍵作用的女性。

詹姆斯·喬伊斯,1915

更早的故事發生在 1903 年,詹姆斯·喬伊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因母親病危從巴黎回到了愛爾蘭的都柏林;和他同樣年輕的諾拉·巴納克爾是芬恩酒店的一名服務員。

第二年的 6 月 16 日,他們第一次約會,年輕的情侶從美瑞恩廣場一路走到碼頭。沒有人能料想到:幾十年後,這個日子竟會成為不朽的一天。

和希臘國旗一樣的藍

㊟詹姆斯·喬伊斯,1904

《尤利西斯》全書有 18 個章節,每章代表一個小時。

整本書就圍繞著 1904 年 6 月 16 日,一個名叫利奧波德·布盧姆的人是如何在都柏林的街頭遊蕩了一天。

愛爾蘭在詹姆斯·喬伊斯的口中曾是「智者與聖人的寶島」(來自他 1907 年在義大利的一次演講)。

他把在都柏林遇見的人、發生過的故事都寫到了書中,這個城市成為他作品中的重要角色,是巨大、無聲、無處不在的生命體和器官。

用作家本人的話來說,「如果都柏林被摧毀,《尤利西斯》可以被用來一磚一瓦地重建它。」

百年前的都柏林

@The Irish Time

但最先被摧毀的是他的作品。喬伊斯的書《都柏林人》在愛爾蘭因被指「淫穢」而無法出版、樣書被塞進切紙機——他自 1912 年後就再也沒回到過這個國家。

喬伊斯初次得知人們會在 6 月 16 日發起關於《尤利西斯》的慶祝活動時,已經是 1924 年,距離他和諾拉的第一次約會過去了二十年。

他的態度謹慎而困惑。那個時候他已是社會的邊緣人物,承受著一系列痛苦的眼疾。

在寫給出版資助人哈里特·肖·韋弗的信中,他說:「有一群人在慶祝他們所謂的『布魯姆日』—— 6 月 16 日。」

㊟哈里特·肖·韋弗

也是一位女權主義者和社會活動家

喬伊斯還對她提到,人們給他寄去了繡球花。

「白的和藍的,染過色。」然後他又沮喪地補充:「我必須說服我自己我的確寫下了那本書。我曾經可以很有見地地談論它。」

喬伊斯傳記的作者戈登·鮑克認為這就是布魯姆日的起源。白色和藍色的繡球花或許來源於初版《尤利西斯》絢麗的藍色封面。

「藍底白字,而且藍色要和希臘國旗做到一致。」

為了和古希臘的荷馬史詩相呼應,喬伊斯向他的畫家朋友寄出了一面希臘國旗,要求他精確調配出封面的顏色。最後,印刷師不得不去往德國尋找他要求中的藍。

初版《尤利西斯》

倫敦 The Postal Museum 館藏

它是送給喬伊斯的生日禮物—— 1922 年 2 月 2 日,在他四十歲生日的那天早上,巴黎莎士比亞書店的創辦人西爾維亞·畢奇帶著最先印好的兩本《尤利西斯》,敲開了作家居住的公寓大門。

「這是一本宏偉的著作,732 頁,3 英寸厚,重量將近 3 磅半(不算其硬版封面)。」

——《最危險的書》

「該死的好東西」

書籍的出版轟動了整個巴黎,也意味著一段長達十數年,由多個國家作家、出版人、盜版商和法律界人士共同參與的抗爭史正式拉開。

面向喬伊斯的阻力,出現得還要再早一點。

1913 年,喬伊斯帶著被整個愛爾蘭拒絕的《都柏林人》回到義大利,在葉芝的推薦下,他與身在倫敦的文學編輯埃茲拉·龐德建立了聯繫。

埃茲拉·龐德

《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於是得以在雜誌《自我主義者》(由哈里特·肖·韋弗資助)上連載,龐德在看完小說第一章後回復給喬伊斯的信件中,他稱它為「該死的好東西(damn fine stuff)」。

喬伊斯的人生迎來了短暫的轉機,書商們也開始重新考慮出版《都柏林人》。

不久之後,一戰時期的倫敦開始封鎖言論,自覺始終難以融入英國社會的美國人龐德,帶著雄心壯志把喬伊斯的新作《尤利西斯》寄到了紐約。

「嗯,瞧瞧吧。還說美國是個自由的國度哩。我本來以為糟糕的只是咱們這裡呢。」

——《尤利西斯》第十章

第一個刊登這部作品的雜誌叫《小評論》,它的創刊編輯瑪格麗特·安德森也許是第一個用白紙黑字倡導同性戀權益的女性。

瑪格麗特·安德森

她抗議道:「(這些人)每天都在被自己的愛折磨、懲罰——只是因為按照傳統道德,這樣的愛無法啟齒。」作為戰爭時期的和平主義者,她的身份基本上等同於叛國者。

在《尤利西斯》正式發表前,1917 年 10 月的《小評論》就已經因「有無政府主義傾向的出版物」而被美國郵政部以《反間諜法》為依據禁止郵寄。

《小評論》1918 年 3 月刊

@Modernist Journals Project

安德森在收到《尤利西斯》的手稿時便認定它是「最美妙的的文章」,「哪怕破釜沉舟我們也要把它印出來」。

但小說的連載還沒持續一年, 1919 年一位有聲望的美國商人在翻看自己青春期女兒的雜誌時,發現了小說里的「淫穢」段落,隨即便給地方檢察官寫了信。

美國對《尤利西斯》的封禁正式開始,從此一直持續到 1933 年。

在《尤利西斯》的寫作完成之前,負責刊登它的編輯安德森因出版淫穢內容被罰款,小說也被勒令禁止印刷。

遠在巴黎的西爾維亞·畢奇在決定接手出版時,面對的環境也同樣絕望:書本的第十五章「喀耳刻」剛到達巴黎,打字員的丈夫在看過手稿的內容後就氣憤地將其付之一炬。

喬伊斯與西爾維亞在莎士比亞書店

從未出版過任何一本冊子的西爾維亞通過郵件搜集訂單與定金,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支付給印刷商,再以挂號郵寄的方式寄往世界各地。

就這樣,101 年前的 2 月 2 日,詹姆斯·喬伊斯終於收到了他的生日禮物。

但在此後的很多年裡,《尤利西斯》在美國、英國和愛爾蘭等國家仍然被列為禁書。

在海明威的幫助下,《尤利西斯》被裝在藏在褲子裡走私到美國;又有了葉芝和艾略特等作家的長期支持,1933 年底,紐約南區地方法庭正式宣判此書「並不淫穢」。

1934 年 1 月

喬伊斯登上《時代》雜誌

最初和最後的布魯姆日

從遠離愛爾蘭直到《尤利西斯》在美國合法出版,喬伊斯度過了多年的流亡生活,在困頓中飽受疾病折磨。

1940 年 6 月 16 日是喬伊斯的最後一個布魯姆日。巴黎在兩天前淪陷,他被困在維希法國(二戰中德國入侵法國後扶持起的臨時政府),並在次年的 1 月去世。

1907 年,25 歲的喬伊斯提到,死後被尊崇可能比在活著時慶祝更糟糕。

「在這種情況下,更受歡迎的慷慨行為是塑造雕像。因為它既尊重死者,又討好生者,並且具有終結性的優勢,是迄今為止發現的用以確保死者被永久遺忘的最有效的和禮貌的方式。」

1990 年,喬伊斯在都柏林擁有了屬於自己的雕像。

都柏林的喬伊斯雕像

每年的布魯姆日都有很多人趕往都柏林慶祝,人們在這天穿上愛德華時期的服飾走上街頭,吃一頓「布魯姆早餐」,購買布魯姆在書中買過的檸檬肥皂……

但也有些特殊情況。

在 2004 年,喬伊斯的孫子史蒂芬威脅要對愛爾蘭政府採取法律行動,就因為當年都柏林音樂節曾提議在布魯姆日當天公開閱讀《尤利西斯》的作品摘錄。

作為遺產的受託人,這位孫子一直嚴格管理著祖父的基金會。

在 1988 年,他還毀掉了他姨媽露西婭·喬伊斯(在 30 年代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寫的書信集。

隨著喬伊斯的版權進入公版領域,不受基金會約束的布魯姆日慶典日漸盛大,被推行到了全球上百個城市。

1954年和近年的布魯姆日活動

@The Irish Times

2020 年受疫情影響,由愛爾蘭駐滬總領事館主辦的布魯姆日活動,成為該節日全球唯一一個的線下慶典,在上海羅斯福公館舉行。

愛爾蘭大使在活動中說:「喬伊斯無意塑造一個大英雄,他描繪的是平凡的生活,它或許沉悶而黑暗,但是卻是真實生活的寫照。」

喬伊斯與諾拉坐在蘇黎世的牆上

照片由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圖書館收藏

1924 年,剛得知布魯姆日存在的詹姆斯·喬伊斯在一張紙條里沮喪地寫下:「會有人記得這個日期嗎?」

答案一如二十年前—— 1904 的 9 月,喬伊斯走出都柏林的海邊塔樓,計劃離開愛爾蘭一去不回。

他希望諾拉能與他一起離開,但並沒有直接問出口,而是換了個問題:「有沒有人能理解我?」

諾拉回答:有。

撰稿:豬猛猛

編輯: 殺手

監製:李二狗

【參考資料】

James Joyce,Ulysses,Harriet Shaw Weaver,Ezra Pound,Wikipedia;

《Joyce's grand operoar : opera in Finnegans wake》,Hodgart, Matthew John Caldwell,1997;

James Joyce Centre,http://www.bloomsdayfestival.ie ;

《James Joyce : a new biography》,Bowker,Gordon,2012;

《Bloomsday: a history of dedication and heavy drinking》,Alison Flood,The Guardian;

《最危險的書——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戰》,凱文·伯明罕,2017;

Modernist Journals Project,https://modjourn.org;

《Bloomsday Is a Travesty, but Not for the Reason You Think》,JAMES S. MURPHY,Vanity Fair;

《2020全球唯一線下「布魯姆日」慶祝活動在上海完美落幕!》,人民日報歐洲網,2020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6c4ad64c350fa0e019bce7b625a6fe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