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祖勝
相傳,大明初定之際,太祖不小心潑散了一捧泥鰍,有高人說,這儘是龍種,一旦長成就要發難。於是,「第一謀臣」劉伯溫為了確保朱明江山永固,慌忙啟程,遍天下觀測天文地理,審視陰陽風水,追殺那些逃遁的精靈。
一天,劉伯溫跟風來到皖中腹地巢湖西黃山腳下——今日的黃麓境內,看見一群農夫正在拓荒造田,便上前搭訕:呔,你們在這作甚?假裝好人,一股勁套近乎。
大夥每天埋頭墾土整地,但是一到次日,總又還原如初,一連數十日勞而無功,心中既訥悶又窩火。於是,就聽從他的唆使,一個個把鐵鍬垂直往土裡一插,拿鍬拐套著鍬柄,再把腳上的草鞋脫下來放在鍬拐上,各自回家。
待到次日,當農夫把鍬拔起,只見一股股殷紅的鮮血嗖嗖地直飆天空,染紅了崗頭,淹沒了凹宕。至此,大家如夢方醒,驚呼上當,一條活生生的龍脈就這樣齊頸項斬斷,無不悔之莫及。
轟動世人的斬龍崗大名便就此傳開。
這就是我的故鄉——安徽省巢湖市黃麓鎮斬龍崗村神乎其神的來歷。
所謂「斬龍崗」,顧名思義,龍已被斬,徒有其崗。這道崗梁,是從西北面的黃山之麓綿延而至,老人們說,崗子盡頭那兀自聳起的土丘是龍頭,叫「大咀」;村莊所在的崗子,正是龍身;那龍頭與龍身之間深深塌陷的窪地(也就是曾經「插鍬」之處)便是龍頸,稱作「大咀凹」。
距大咀東南和西南兩百米處,各有一口方塘,猶如寶石鑲嵌在地上,據說是龍眼。說來也真夠希奇,那塘水波斯貓眼睛似的西濁東澈,而且無論怎麼大旱,終年絕不幹涸。東眼塘下,還有一個很深的塘湫,連著一條小河蜿蜒伸入巢湖,俗稱「龍淌溝」,裡面的螺螄和河蚌又多又大,春天發水,那裡的魚才叫多呢,碰巧能抓住從巢湖逆流游上來的大傢伙,滾圓滾圓的,比人還長。
村子最南端的崗頭上(也就是龍頸連著龍身的地方),有一株非常古老的大朴樹,四五個人都抱不過來,盤根錯節的大樹根長出地面,疙疙瘩瘩,奇形怪狀。農閒的時候,村裡人都喜歡拿根長煙袋坐在樹根上張長李短、海闊天空地聊侃,孩子們則在那裡嬉戲玩耍,有時還上樹摘食朴樹種子。沒成熟的泛青色,快熟的呈黃色,如果熟透,那就變成黑乎乎的了。雖然味道不佳,甚至有點苦澀,但對於物質條件有限的農家孩子來說,那也是樂莫大焉!這株大樹,誰也說不清她的高壽,反正她高瞻遠矚,傘狀樹冠覆蔭數畝,無論在黃山懷還是在巢湖濱,她老遠就能望到你。龍沒有了,她便是村裡人引以自豪的風景樹,成為村標!
斬龍崗村子不大,總共百十戶人家,四五百張嘴,擁有數千畝田地,旱澇保收,再加上各項手藝,雖不敢妄稱富甲一方,但明顯要比四鄰殷實許多。村裡張、楊、梅三姓世代聚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鳴犬吠,相安無事。
村莊座落的龍身,是一個南北走向的崗坡。因地勢由東向西平緩升高,村中的巷子一律東西走向。東邊巷口以外的一片空地,俗稱「門口」,出了西頭巷尾,統稱「崗頭上」。
村裡的綠化一向很好,崗頭上以朴樹為代表,還有槐、榆、梓、梧桐和許多闊葉女貞。門口大都是松竹之類。竹林里有很多木匠花,學名叫金銀花,每到插秧時准開,可香呢,金銀花碳還能入藥,有吸水止瀉功能。
村中的巷子裡有許多椿樹,猶如城市馬路旁的電線桿,直且粗大。孩子們爬上去掏鳥窩,捉知了,不知平添了多少樂趣。椿樹是羽狀複葉,到了深秋葉落,長柄有二尺開外,短柄也有尺余,孩子們喜歡拿這些葉柄來玩賭鬥遊戲,「果果柴」(就是椿樹葉柄)既是賭具,又是賭資,其間變數無窮,有趣極了,常常害得人樂而忘歸,狠遭家長痛斥,盛怒之下,那可憐的「果果柴」便成了灶堂之物。
村莊的房屋布局很緊湊,一家連著一家,中間兩道巷為張姓居住,叫做「中間巷」。中南巷的口頭,有個槽坊,釀出的稗子酒、大麥沖,雖算不上遠近馳名,但卻是暢銷得很。中北巷北邊的巷子就叫「北邊巷」,是楊姓居住,青堂瓦舍,房屋規整且檔次較高,在全村最為漂亮。巷口正屋前面的大門堂,完全以青石一層層疊壘了十來階,高高在上地充分顯露著殷實的財富和凜然氣宇,特別是那作為防範匪患而設的楊家大門,朱漆銅釘,重檐斗拱,雕樑畫棟,既沉穩莊重又咄咄逼人。村南邊兩道巷,基本是梅姓居住,後來繼續向南延伸,成片散居。
「斬農崗」的崗腳下,有一條川流不息的「門口溝」(源於黃山,是「龍淌溝」的上游),沿岸的河柳歪歪扭扭,有的遍體窟洞,疙里皰攢,一副飽經滄桑的樣子;有的豐枝茂葉,隨風搖弋,是那樣地楚楚動人;還有的體形嬌小,青皮綠葉,循規蹈矩地挺立著,顯得尤其稚嫩可愛。
孩子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每當葉芽饞黃,就折斷枝條,連皮帶芽勒到枝梢做成一個小球,握在手裡搖搖晃晃,玩蒼龍擺頭的遊戲。
綠柳成蔭了,大夥就光著屁股跳進河裡打水仗。鄉里獅子鄉里玩兒,一無教練二不講姿勢,只要能浮在水面不嗆水就成。若論本領大小,就憑你在水底扎猛子時間長短,「一、二、三」捏著鼻子往水底一沉,誰先露頭誰認輸,別無講究。
孩子就是孩子,自由自在戲水,嘻嘻哈哈打鬧之餘,還時常比賽摸魚。靠岸邊,往往鯽魚較多;水草叢裡,有鲶魚、青魚、草魚、鯿魚、紅尾白條;水底能逮到黑魚、鯉魚;泥里有老鱉;洞中有龜蟹。由於是沒有污染的活水,所以無論清燉還是紅燒,那鮮美的滋味呀,會引得你老遠就饞涎欲滴。如果運氣好,還能摸到鴨蛋。那些鴨子,你別看它們「呱呱呱」地神氣活現,其實,都呆得很,老在河裡丟蛋,因此,大家經常有意外收穫,甚至豐收!
斬龍崗的鳥可多了,前山松樹茂密,有很多斑鳩,其中,要數頸項上有珍珠花紋的「玉鱗斑」叫得最好聽:唧古古-咕,唧古古-咕!它是在向人們預報,很快就要下雨了,叫的越狠,雨將下得越大。如果我們把「玉鱗斑」比作美聲男中音,那麼,叫天子——「雲雀」就是當之無愧的花腔女高音了。村後「軍籠」(從不知此名由來)廣漠的沙化地帶,是它們的樂園。這種鳥雀,能飛入雲端,平展著翅膀藉助氣流懸浮在空中,放開嗓子「嘰里咕嚕」「嘰里咕嚕」地歌唱,清脆悅耳,悠揚動聽。如果孩子們抓得它,很快便擺弄死了,只有大人們才能養得活,供在籠子裡,掛在樹枝上。它們雖然早晚也鳴叫,但卻喪失了在大自然中的生氣和靈性,顯現出失卻自由的萬般無奈和無限悵惘。有時候,大人們還能捉到「牛屎八哥」——經常在牛身上跳來跳去吃寄生蟲,頭上有鳳冠,全身烏黑,唯頸圈和翅膀上有一片白的那種鳥,雖不比雲貴的黃嘴「鳥哥」乖巧,可是,經大人們以油捻舌,從小調教,長大了也能學得些簡單的人語,聲音怪怪的。
古往今來,村裡的人都作興在夏季最炎熱的兩個月里,集聚在「崗頭上」露天過夜。此時,大人們從耕耘到收穫,處於全年農活最繁忙最勞累的節骨眼上,到了晚間,辛勞的人們手執芭蕉扇往竹床上一躺,便呼呼入睡。只有孩子們還玩意未盡,在皎潔的月光下,簇擁著上年紀的老人叨咕陳芝麻爛穀子的故事。什麼商紂無道、秦王殘暴,什麼桃園三結義、梁山泊一百零八將,什麼孟母擇鄰、岳母刺字,什麼吳王夫差、越王勾踐,什麼姜太公釣魚、諸葛亮弔孝,陳咬金賣耙子、楊志賣刀,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梁山伯與祝英台……史前史後,內容龐雜;顛三倒四,格調不一;不厭其煩的反覆講,津津有味地重複聽。其間雖然不乏封建糟粕,但更多的還是正面的人文道德風尚。細究起來,這正是一種寓教於樂,化有意記憶為無意記憶的啟蒙方式,人類這種朦朧的潛移默化傳承,對於獵奇好事的孩童,彌足珍貴!
夜深了,瞌睡蟲活動猖獗起來,孩子們眼皮直打架,終於,一個接一個踉踉蹌蹌地在自家竹床上倒也,倒也。
頭頂的銀河在緩緩旋轉,滿天的星星在神秘地眨著眼睛;地上,昆蟲在不緊不慢地低唱淺吟,此起彼伏;身邊,柔和的微風輕拂酣睡的人們,驅趕著燥熱,送來了涼爽……
月光如流水一般,故鄉的一切是多麼和諧,安適,甜美!
最憶是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