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李滄東六部導演兼編劇的電影,以反覆出現的意象元素,比如家裡的大垂柳樹、駛向前方的列車、繪有「綠洲」圖案的掛毯、空中的風景等,帶出韓國城市化進程下弱小個體的命運軌跡,是貫穿性的主題。同時,滲透韓國民眾日常生活的宗教,在他的電影中無處不在,但並不指向精神信仰層面的救贖,僅是排遣現實苦痛、化解生活難題的實用之物,具有濃郁的世俗色彩。某種程度上,這兩點正是當下全球性的問題,這也決定了李滄東的「作者導演」屬性,能夠走出韓國獲得世界範圍觀眾的認可。
「綠洲」圖案的掛毯
他1997年推出的導演處女作《綠魚》臨近尾聲,莫東的家人攜手實現他的生前心愿:分開生活許久的家人重又回歸家庭,像過去一樣同吃同住,並將破敗的院落修葺一新,變作兼具餐館功能的新居。新家周圍,昔日的自然景致已被高樓取代,唯有院中那棵大垂柳巋然不動,見證時光的變遷和莫東的離去。餐館牆壁上的家庭照片,成為莫東「參與」家庭重建的證據。
《綠魚》
為了讓前來就餐的一對夫妻相信食材的天然,莫東的妹妹邀請兩人觀看抓雞殺雞的過程,留下「畢竟這是誰也不能相信的時代」的喟嘆。她所不知的是,哥哥生前與這兩位客人關係密切,正是他對兩人的絕對信任促使他的死亡。曾是幫派大佬的男客,做過莫東的大哥。女客美愛作為大哥身邊的女人,與莫東有過純真的地下情人關係。但在莫東替大哥解決掉大麻煩後,他在大哥心中也由聽話的好弟弟,變成關涉地位與情感兩個方面的新威脅,迎來被大哥親手剷除的命運。見證這一過程的美愛,無力改寫莫東的悲劇,也無法從大哥手中逃脫,只能對著他垂死前猙獰的面孔,一邊流淚一邊向上天祈禱,希冀換取內心的安寧。
《綠魚》劇照
將個體命運與代表時代進程的城市及工業擴張並置講述,延續至李滄東其後的五部影片。他的鏡頭「跟拍」的對象,除了像莫東般被動步入時代洪流中的弱者,還有被主流社會完全拒之門外的邊緣及殘障人士。這些人身上殘留著農耕時代的印跡,以憨拙的本真面目示人,可是他們左右不了與至親及周遭人群關係的衍變,因為曾被儒家文化塑形的韓國社會與家庭結構,已然失衡。
2002年的《綠洲》,洪忠都因為腦子不夠靈光、不諳社會規則,被全家人視為累贅,他代替大哥進了監獄,全家人長舒口氣,似乎終於送走瘟神。他出獄後穿著夏季衣衫出現在寒冬街頭,說明家人早已把他遺忘,可是他還想著要給母親買件好看又暖和的毛衣。慢慢與他結成情侶的腦癱患者韓恭珠,在哥哥嫂子看來,幾乎只有換取專供殘疾人使用的新公寓的價值,剛瞞過核查人員的眼睛,她就又被他們送回舊居。而被哥嫂託付照顧她的鄰居們,也只是衝著鈔票的面子勉強應對。
《綠洲》
2010年的《詩》,老人美子用時髦得體的裝扮為心靈披上自尊自愛的外衣,渴望寫出一首好詩,可是千瘡百孔的現實困擾她的腳步,讓她只能對著發現的點滴之美書寫零星感受。她那被女兒丟在身邊的外孫冷漠地活在自我的世界,完全不會體恤她的辛苦。外孫與同學一道犯下滔天罪惡,將被他們強暴的女孩逼上自殺絕路之後,其他家長與校方、受害者家屬等達成私了協議,她無力於社會與人心的兇險,只能疲憊地聽命他人的安排,可是沒有能力支付相應賠償金這件事,讓她很快像死去的女孩兒一樣,迎來身體與精神上的雙重屈辱。
《詩》劇照
關聯韓國的現實,社會與家庭功能日益瓦解的後果之一,是名目繁多的宗教充斥社會的邊邊角角,教會時常化為「大家族」的核心,以完全變形的「儒家文化」捆綁民意,大行瘋狂之事。大邱新天地教會成員大規模感染新冠病毒事件,便是最好的說明。李滄東大概是因清醒認識到宗教對於韓國民眾而言,並不具備精神慰藉的作用,充當的是轉嫁現實困境的載體,宗教在他的電影里,也不與救贖發生關係,充其量只是人們手中一件泛著功利色澤,拿來解決現實問題的工具,常常自帶偽善面目,兼有自動隱身功能。
《詩》
《綠魚》里的教會執事,傳教之餘把手伸向了女教徒的身體。《綠洲》里的忠都,以為神父的禱告能改善他和恭珠的處境,主動請求神父為他祈禱,當他發現並非如此,果斷放棄上帝。《詩》里的美子,見證一場安撫自殺少女靈魂的冷清祈禱會,更看到幾個犯事的孩子一如既往地興奮打籃球、玩電動。
1999年的《薄荷糖》,以倒敘手法還原金正浩從熱愛藝術的溫柔男孩,蛻變為崇尚暴力的困獸,最終將愛情與理想親手碾碎走向毀滅的過程,側寫光州事件、金融風暴等韓國歷史轉捩大事對個體的衝擊。由死亡看向他的妻子為了兩人的婚姻和他的前程所做的那些祈禱,一併成為諷刺。
《薄荷糖》
2007年的《密陽》,李申愛帶著兒子從首爾來到密陽生活,固然有密陽是亡夫故鄉的成分,但主要是為了逃避她與父親、婆婆等人的緊張關係。發展規模無法與首爾相提並論的密陽,人情味似乎要比首爾濃厚一些,但這只是一種假象。天父正被外觀逐漸發生變化的密陽迷離雙眼,日益看不清地上的罪行。
《密陽》
到了2019年的《燃燒》,貧富差距越拉越大的當下,傳統意義上的上帝乾脆徹底缺席,富有的年輕人取代祂,將手中的財富變成甘露,但這種甘露沒被拿來布施,成為富人扮演審判者角色,將宛若隨處可見的破舊塑料大棚一樣的低賤生命燒成灰燼的道具。
《燃燒》
往前追溯,李滄東電影創作上的兩大特徵,在他的小說及上述六部電影之外的編劇作品裡,也有明顯的體現。收錄他寫於上世紀80年代的11篇小說的《燒紙》,多篇圍繞漢城(首爾前身)大發展改造甚至扭曲人際關係與個體性格展開敘事。1995年由他編劇、朴光洙導演的《美麗青年全泰壹》,則用黑白與彩色交織的畫面,道出韓國工人階級依照勞動法規爭取合法權益的過程,韓國經濟的騰飛,浸染他們的血汗。而宗教在這部影片里,充任了工業革命的幫凶。
回到李滄東電影中的小人物。他們雖然不被主流社會接納,卻被李滄東視為承載情義光芒的珍品。《綠魚》中莫東的傻大哥牢牢記得他退伍歸家的日期,一大早便去車站迎接。美愛通過那棵柳樹,認出吃飯的地方是莫東曾經的家時悲痛大哭,可堪安慰的在於,她腹中的胎兒,有很大的可能性是莫東精神血脈的延續。《綠洲》結尾,忠都從警局狂奔到恭珠窗前的大樹上,將枝椏統統砍掉,讓他的「公主」不再懼怕籠罩在「綠洲」掛毯上的陰影,恭珠則打開收音機,用音樂作出愛的回應。《詩》的最後,美子報案讓警察抓走了外孫,曾被她認為「下作」的警官,從她外孫手中接過球拍,陪她打起羽毛球。曾對她的行為不以為然的鄰居,更是遵循她的步伐,學著領略生活中的詩意時刻。
《綠洲》劇照
尤其令人感慨的,是《密陽》中對申愛始終不離不棄的修車工宗燦。他的行為舉止不免俗粗,卻一直充當申愛溫柔的後盾。正是宗燦的存在,讓她關於生命意義的追問,在真實的人間找到答案——《綠魚》中的家庭重聚畫面,對現代人來說或許正漸行漸遠,兩個靈魂至少可以緊緊相擁。
在此點上,李滄東和賈樟柯具備一定的相似性。賈樟柯眾多電影中,滿目瘡痍的大地上,也總會冒出情義的甘泉,儘管稀薄,卻彌足珍貴。
文 | 梅生 編輯 | 陳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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