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婦科門診前,女孩們往往會經歷一場艱難的內心跋涉。
在過去的幾十年,婦科疾病與女性的性經歷被緊緊捆綁在一起,令這類疾病本身帶有一種被凝視的恥感。
即使到了今天,你也很少聽見女孩們互相交流婦科病史,這通常是段沉默而隱秘的經歷。
只有在社交平台的婦科話題討論中,她們才會吐露自己曾在看婦科時留下的心理陰影。
陰影的形成除去羞恥感,也有暴力婦檢。
有人稱自己看婦科門診時的體驗不好,醫生太過冷漠,有人甚至因陰道擴張器進入體內的疼痛,立誓「這輩子再也不想走進婦科。」
來自豆瓣「代表月亮消滅婦檢陰影」小組,55%的投票者認為自己遭受了暴力婦檢
7月末,我們採訪了資深婦科醫生龔曉明,他是前北京協和醫院婦科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沃醫子宮肌瘤微無創治療中心首席專家、中國婦產科自由職業第一人,從業超過25年。
作為婦科醫生,尤其是婦科男醫生,不少人對龔曉明的工作感到好奇。
「男醫生為女患者做婦科檢查會不會尷尬?」這樣的問題,他被問過很多遍。
在龔曉明剛就業的九十年代,有患者看到男醫生扭頭就走,但如今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少了。
性別不再成為患者拒絕醫生的理由。
至於網絡上熱議的婦科病羞恥以及婦科檢查恐懼,他也關注這一現象,「醫療行業本質上是服務行業,醫生需要體恤患者的痛苦。」
《機智的醫生生活》劇照
2013年,龔曉明離開協和醫院,辭去別人看來體面穩定的「鐵飯碗」,走上自由執業之路,探索更多樣的醫療方式。
業餘時間他會用來寫關於婦科病的科普,分享自己從醫多年遇到的真實病例以及患者們的故事。
從業超過8000天,龔曉明經歷了很多歡樂和悲傷的時刻。他也逐漸從中領悟到做一名好婦科醫生的真諦:
將患者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以下根據龔曉明的講述和著作整理。
年幼時,我可能比較孤傲,不太擅長與人打交道。父親告訴我:「你的性格不適合做別的職業,還是做醫生吧。」
他們那個年代的人,經歷了太多時代動盪,覺得無論將來社會怎麼動盪,醫生都能靠技術吃飯,不用求人。
我小時候不喜歡去醫院,非常討厭消毒水的味道。
但我覺得老爸的話有道理,於是報考了醫學院,進入中國協和醫院大學(現北京協和醫學院)。
當時協和是國內唯一一家八年制的醫學院校,畢業成績優秀者直接獲得醫學博士學位。
受訪者,龔曉明醫生
畢業科研時,我先是對內科有興趣,實習後我徹底失望了。內科醫生容易對患者感到無助,治不死,也治不好。
一位師兄告訴我,北京協和醫院的婦產科,是全國最厲害的科室,解決病情的過程短平快,這是我進入婦產科的理由之一。
剛開始我傻乎乎地認為,在醫院的其他科室,患者們都痛苦地進去,痛苦地出來,很少有愉悅的時候。
只有在婦產科,孕產婦們會開心地進去,開心地出來。
這是我當時非常粗淺的認識。後來我發現,在所有科室中,婦產科和骨科是醫療糾紛最多的地方。
萬一有哪天孕產婦笑著進去,哭著出來,醫生就有麻煩了。
當孕婦在孕產期出現問題時,會將所有不如意的情緒發泄到醫生身上,我也因此被家屬打過。
婦產科還有很多急診手術,生孩子不會分白天或黑夜。
在北京協和醫院做婦產科醫生需要自己看產程,每個孕婦規律宮縮之後,無論早晚,每個小時需要檢查一次,過程很辛苦。
2003年,我當住院總醫師,全院一半的急診手術都是我做的。
《產後調理院》劇照
從專業上來說,如今我更側重於婦科,擅長子宮肌瘤、腺肌症等微創婦科疾病的治療。
作為婦科專科醫生,我的工作內容包括給患者做婦科檢查、門診、手術等等。
很多人會好奇問診過程中的性別問題。
在我剛從業的九十年代末,有些病人來看門診,一看是男醫生就轉頭。
現在她們對男醫生的接受度要多一些,來看病的小姑娘可能會有點不好意思,但拒絕看診的情況不多見。
和其他醫院婦產科不同,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有不少男醫生,大概占醫生總人數的三分之一。
很多年前,有一次門診甚至出診的全是男婦產科醫生,病人沒得選擇。
我們現在的門診基本是預約制,如果病人真的介意醫生性別,就不會預約我的門診。
對於真正罹患婦科疾病的人,平均年齡大概在40歲以上,她們急著治病,不會想到太多找男醫生是否羞愧的問題。
對於醫生來說,性別更不是問題。婦科醫生做檢查時看你的陰道,跟口腔科醫生讓你張開嘴巴看牙齒是一樣的。
作為婦科醫生,給患者做婦科檢查是基本工作內容。
做婦檢時需要用鴨嘴器(陰道擴張器)打開對方的陰道檢查宮頸情況,這個過程會有點不舒服。
尤其對於患有痛經、炎症的女性,不舒服的感覺會增強。
《產科醫鴻鳥》劇照
大家覺得看婦科的體驗不好,其實這不僅出現在婦科,而是一個嚴峻的行業問題。
我從很早以前就意識到,醫療行業本質上屬於服務行業,只是絕大多數醫生不認可這點。
既然醫療行業需要服務意識,那麼在我們做檢查或者看病時,要更多體恤到病人的痛苦。
現在去公立醫院看病,很多人感覺就像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住酒店。
那時候都是國營旅社和國有飯店,欠缺市場化,體驗往往不那麼如意。
我是70後,經歷的社會變化不算少。從我小時候到現在,各行各業出現非常大的變革,尤其是服務行業,完全被市場化顛覆了。
我認為醫療行業也是如此。正是因為希望醫療環境變得更好,患者就醫時體驗更舒適,我後來才選擇離開協和,走向另一條(自由執業的)路。
來婦科就診的患者中,最常見的婦科疾病是各種炎症,比如陰道炎、盆腔炎、宮頸炎。
炎症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疾病,子宮肌瘤、腺肌症、子宮內膜異位症等等。
現代女性對於婦科疾病的認知,普遍存在著兩種極端傾向。
一種是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極度不重視。
我們國家有免費的兩癌篩查政策,面對33-64歲低收入城鎮及農村婦女人群,篩查費用全免。
只要你去當地婦保院,就能找到提供免費篩查的地方。
宮頸癌這種病,可以早發現、早治療、早根治。但即便如此,有一些患者直到長出菜花狀的腫瘤後,才來看病。
她們從不關心自己的身體,也不去醫院看病。
《母親》劇照,不少中老年女性仍在忍受婦科疾病的痛苦
還有一類女性陷入了另一種極端——過度醫療。
有些婦科病是無法治療或不需要治療的,比如HPV。
我們都知道,多數宮頸癌是由HPV病毒感染導致,但是大多數人感染HPV以後,2年內身體會自動清除病毒,而剩下的10%的人如果有持續感染,目前也沒有特效藥可以治療HPV。
需要重視的是宮頸癌前病變的篩查,而不是治療病毒,現在各種號稱清除HPV病毒的治療,花了很多錢,卻解決不了問題,這種過度治療沒有必要。
子宮肌瘤也是如此。我未來想出版一本關於子宮肌瘤的科普書,如果能成功出版,我想我會在書封上寫這樣一句話:「中國有一半的子宮肌瘤手術是沒必要做的。」
因為子宮肌瘤是一種激素依賴的良性疾病,在絕經以後就會緩解,所以沒有必要大於5cm就去做手術。
直到今天,大眾對於婦科疾病仍存在著不少誤區。
有人認為,不管女性得了什麼婦科疾病,都是和男人以及性生活不潔有關。
事實上,炎症可能跟性生活後的清潔情況有關聯,也可能和自己的基因有關,譬如那10%不能自動清除HPV的人,根本原因可能是因為身體基因上的缺陷導致了病毒持續性感染。
很多婦科疾病跟基因有關,比如子宮肌瘤,70%-80%的腫瘤都是由基因決定;
沒有性生活的女性,也有可能得婦科疾病。
我最近給兩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的盆腔大囊腫做了穿刺固化治療,她們年紀很小,卵巢上長了十公分左右的包塊,這也證明了有些婦科疾病跟性生活是沒有關聯的;
《17.3 關於性》劇照
消除人們對於婦科疾病的誤區,是我堅持做婦科科普的初衷。
十多年前,如果你去做體檢,幾乎是十有八九會被診斷為宮頸糜爛。
因為在以前的醫學教材《婦產科學》中,宮頸糜爛作為一種疾病存在。實際上,那是一個錯誤的認識。
早在2008年,《婦產科學》教材中就取消了宮頸糜爛的病名。
醫院也應該取消「宮頸糜爛」這一診斷,但由於不少醫生知識更新緩慢,當時依然有人被診斷並治療這個不存在的疾病。
我曾試圖通過培訓醫生,來改變這種現象。但後來發現這樣做的效率太低了。
2012年,我乾脆花了一上午,寫了篇科普文章《宮頸糜爛——一個過時的疾病》,告訴所有女性,宮頸糜爛不是病,也不用治療。
龔曉明微博這篇科普文章提到:宮頸糜爛不是病,是正常生理現象
這篇文章在2012年的時候影響到了不少人,成了網上的爆款科普文章,光那條微博就被轉發了三萬多次。
有些女性在被醫生診斷為宮頸糜爛時,會主動說「有醫生說宮頸糜爛不是病」,在此後的多年內,醫生們逐漸改變了認知,不再診斷和治療「宮頸糜爛」。
科普在倒推著醫生改變。
這也在我的心裡造成了一個很大的觸動。
我平時半天門診最多只能看30個病人,看30個病人要說很多的話,很累。
但是我用同樣時間寫一篇科普文章,能惠及這麼大範圍人群,醫學科普的價值很大。
從2012年那篇宮頸糜爛的科普之後,我就形成了定期用業餘時間寫關於婦科病的科普文章,陸陸續續寫到現在。
我不是為了寫而寫,也不是專業作家,只是覺得這些知識可能對普通人有幫助,直到出版社找到了我,為我出版成書,所以才有了這本《當婦科醫生的8000天》。
龔曉明新書《當婦科醫生的8000天》
講了很多關於女性健康的科普知識
醫學是一個需要不斷進步的學科。你覺得現代醫療很發達,其實不盡然。
再過500年看今天的醫療,就跟我們現在看希波克拉底時代的醫療是一樣的。
我們解決了很多問題,也有很多問題尚未解決。
當醫生這麼多年,診室像是小社會,一個反映人性的小社會。
我曾經分享過一個故事,有一位剛剛再婚沒有孩子的女性患者,她原本得了子宮內膜異位症,拖了很長時間沒做手術。等到再婚後,她才找到我們要求手術。
此時她的卵巢囊腫已經長到了10cm,本來她是想找我穿刺的,但是門診評估發現囊腫裡面有實性的結節,我建議她做腹腔鏡探查手術。
經過探查,她的卵巢裡面存在惡性卵巢腫瘤,又稱卵巢癌,是由於子宮內膜異位症惡變而來的,這種情況只占子宮內膜異位症情況的1%。
只有在卵巢癌早期時,才能考慮保留生育功能的手術,但這位患者的囊腫破裂,至少是lc階段(病理階段,指腫瘤生長深度已經達到肌肉層的二分之一)。
我建議給患者做根治性手術,切除兩側卵巢和子宮。
這樣做能保住她的生命,但會讓她失去生育功能。
此時患者還是麻醉狀態,門外是她新婚的丈夫,也是她的手術授權委託人。
我們只能找他商量,小伙子考慮了一會說,「那不行,還是要保留生育功能。」
最終他決定保留妻子的子宮和另外一側卵巢。
等這位女患者醒來後,如果未來病情復發,幾乎沒有治癒的希望。
我當時在想,如果此刻等候在門外的是這個女孩的父母,他們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這反映了人性的一部分,作為醫生,我們不可能真把她父母叫過來簽字,切掉這位患者的卵巢和子宮,只能尊重她的委託人的決定。
在沒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子宮或卵巢生病的時候,切除是治療疾病的選項,但也要給患者不切除的方案,必須尊重她的意願,充分考慮到她的實際情況。
離開體制內後,我想做一些對病人有利的新技術。
我大部分的病人,很多醫院診斷出子宮肌瘤腺肌症以後會建議切除子宮,但很多人不願意,因此來找我問第二診療意見。
我的治療方案多,也尊重患者心理,保子宮也就成為了可能。
有不少患者發微博感謝龔曉明
曾經有一位患者體內有超過400個子宮肌瘤,堅持想要生育,做過兩次肌瘤剝除手術,依然復發了。
找到多個醫生都建議切子宮,但是因為沒有生育不心甘,問我能不能保留子宮,最後我們剔除了419個肌瘤。
憑藉著我們醫生的努力和患者的毅力,她最終在手術後兩年有了一個自己的小孩,完成了她的心愿。
「醫學不僅能拯救生命,還能夠改變人生」
《實習醫生格蕾》劇照
每當完成一個腫瘤的切除,每當看著孕婦平安地生下孩子,我對這份職業都會產生更多的成就感和愉悅感。
我曾經看到一篇文章令我印象深刻,裡面列舉了全世界最幸福的幾種職業,其中一種就是醫生。
當你費盡千辛萬苦切掉病人體內的腫瘤,走下手術台的那一刻,你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一種作為醫生的成就感。
當然也會有一些沮喪的時候。婦科手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手術失敗」,患者死在手術台上的情況,如今大機率不會發生。
但不如意的醫療還是會有,比如手術效果沒那麼好。
我常常用汽車修理來做比喻,給人治病不是修車,如果汽車零件被損壞,我可以直接換掉,重新裝個新零件。
但治病不可能這樣做,人的器官會衰老,最後甚至死掉。
醫人比修車複雜得多。
《產科醫鴻鳥》劇照
當年我離開協和,有些同行以為我是在醫院待不下去了。
其實不是這樣,我這個人就是愛折騰,從長遠來看,愛折騰不是一件壞事。
我現在的確能做到過去無法做的事,給病人提供醫療服務的技術手段也更豐富了。
入行25年,我從前對婦產科的認知只是簡單的「(病人/孕產婦)笑著進來,笑著出去」,現在更多意識到了這份職業的辛苦。
我逐漸從一個無知的醫學生成長為經驗豐富的醫生。
但我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信念,堅持以患者為先,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拒絕回扣、醫療以及不必要的手術,提供有溫度而不是冷冰冰的醫療,努力讓患者感受到溫情。
這是我生命中做婦科醫生的第一個8000天,或許後面還有第二個,甚至我還貪心地想要第三個、第四個8000天。
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希望做一個快樂且令人尊敬的醫者。
作者 | 芝士鹹魚,來源:十點人物誌(ID:sdrenwu)
主播 | 北辰,金牌主播,心理專家,公眾號:北辰在找你。
圖片 | 視覺中國,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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