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凝望寶塔

2019-08-19     文學陝軍

夜甜美地滴著濃重的蜜意,它已經很深了,仍無一絲的倦意。只是子夜時分宛若雷鳴般的爆竹漸次稀落下來,守夜人們的歡聲笑語也變成夢鄉的鼾聲。臨窗遠眺,但見延安這個「三山對峙、二水相繞」的中國北方山城,沉浸在年節的氛圍中,整個世界仿佛是燈的海洋,色彩的天地。北關、東關、南關里的大紅燈籠,高高低低,參差錯落,仿佛天上撒下的繁星,又如一串串通紅的瑪瑙,流著金光,溢著銀光,真讓人產生一種天上人間的幻覺。而那尊寶塔——延安的象徵物,自從全副武裝了上海東方電視台贈送的泛光照明設備後,更是流光溢彩。夜愈深沉,它愈現神姿。它是一柄熊熊燃燒的不滅的火炬,它是海岸邊引導歸航人們的航標燈。無論風霜雨雪,不管春夏秋冬,總是以一種神聖與偉岸的姿態出現,給人以精神的力量與智慧。

延安的夜色祥和而美麗。正如一位詩人所吟唱的那樣:

昔日的光榮

已駐足於共和國

英雄史冊

流血的彈洞

化作勳章

在夜空中閃爍……

今夜良宵,有誰能說得出繁星般的大紅燈籠,是當年為追求美好生活的犧牲者們頭上的紅星?

凝望寶塔,我的心緒如潮,洶湧澎湃。我的耳畔響起一種聲音,由遠而近,由小到大,轟鳴而來。

延安有寶塔,巍巍高山上。

高聳入雲端,塔尖指方向。

紅日照白雪,萬眾齊仰望。

塔尖喻領導,備具莊嚴相。

猶如豎戰旗,敵軍膽氣喪。

又如過險灘,舵手平風浪。

又如指南針,航海必依傍。

……

這是陳毅元帥1944年吟誦的《延安寶塔歌》,恰如其分地表達了當時全國人民對中國共產黨的「耶路撒冷」的崇敬之情。眾所周知,中國共產黨在發展壯大的過程中,與延安結下了一段千古奇緣。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時期,延安這塊「人類能夠生存,簡直是個奇蹟」的窮山惡水,曾經是中共中央的所在地,中國人民解放鬥爭的總後方。而作為延安標誌性建築的延安寶塔,則成為革命聖地的象徵,像燈塔一樣,吸引著無數進步青年,不畏艱險,跋山涉水,克服重重困難,彙集在延水之濱,投身偉大的革命事業,尋求民族解放的真理。因此,「巍巍寶塔山,滾滾延河水」成為寄寓革命理想、表現革命情操的獨特的審美對象,為無數詩人所吟誦,為無數畫家所描繪,為無數歌唱家所放歌讚美。

大燈小燈,交相輝映;強光弱光,搖曳多姿。王家坪那現代化的彩虹橋,流動著競彩的霓虹;延河大橋那名片式的風景里,沉醉著歷史的微笑。延安的年夜明亮而多情。我的心愈發激動,那被寶塔生活所點燃的激情,一時無法沉靜下來,我必須認真咀嚼這些年的滋味……

我想到有關延安的幾個有趣的傳說,其中一個具有寬厚仁慈的佛教品格。是講屍毗王來延安清涼山修行。一天,突然看到一隻老鷹因飢餓無力飛翔而墜落在他的身旁。屍毗王不忍心,親自割下自己的肌肉喂鷹。老鷹得救了,又重返藍天,翱翔萬里晴空。因此,延安以「膚肉恩施」得名「膚施」。據考證,屍毗王根本沒有來此修行,更不會有「割膚施鷹」的事情。但這一傳說在延安百姓中,可謂婦孺皆知。這個傳說從哪朝哪代流傳起來,不得而知。為什麼古人創設這樣一種故事模式,來賦予延安一種宗教般的品格,這一切亦不得而知。

多少年來,我苦苦思索著這樣一種命題:延安在中國現代史上的輝煌與經典般的存在,仿佛是上蒼在冥冥之中,賦予它美好的品格。因此傳奇與歷史暗合,歷史也就有了傳奇般的意義。

是的,當那支翻過雪山,蹚過草地,和百倍於己的敵人前後周旋,已經疲憊不堪的隊伍到達哈達鋪時,是一份國民黨的舊報紙,給他們指明了通向陝北的道路;是的,當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紅軍們來到這塊土地時,又是陝北忠厚的父老鄉親們熱情地接納了他們。儘管千百年來這塊土地飽經風雨滄桑,貧瘠得不能再貧瘠,苦難得不能再苦難,但家的無私、家的寬厚、家的溫馨,在這裡具體而生動地體現著。延安清澈的泉水,香噴噴的小米飯,哺育著中國革命的茁壯成長,延安「恩膚施捨」般寬厚仁慈的胸懷改變了中國現代史的軌跡。

於是,延安有了鳳凰山麓、楊家嶺、棗園、王家坪那散發著智慧與真理光芒的小油燈,延安有幾十所鍛鑄革命品格與意志的大學校、大熔爐,延安有了無數雙眼睛一樣閃亮的土窯洞,延安有了歡聲與笑語,有了青春與朝氣,有了慈母般的胸懷與嚴父般的諄諄教導,有了無限的向心力。無數衝破艱難險阻、從五湖四海而來的進步青年,在這裡接受教育,又從這裡出發,走向神聖的中國革命。

有外地的朋友經常問,延安到底具有哪些魅力,吸引了中國共產黨?面對他們的問題,我一時無法回答出令他們最滿意的答案。然而,我清楚這塊古老的黃土高原,她具有令一般人無法想像的優秀品格:胸襟博大,吃苦耐勞,堅毅向上。這一切,不僅使延安成為優秀的母親,而且提煉出中華民族最可貴的「延安精神」。我也常常暗想,假如當年陝北這塊土地不伸展雙臂熱情地接納那支有著堅定信念的疲弱之師,那形勢將如何變化?假如當年陝北沒有母親般的柔情,那中國共產黨將何處立足?假如當年陝北沒有巨大的付出,那中國革命將何時取得勝利?……歷史中沒有「假如」二字,有的只是現實的必然。歷史選擇延安,這是一種必然,無可假設。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中華民族的始祖「人文初祖」黃帝的陵墓一定要在陝北出現,而讓那漫山遍野的蒼柏印證著黃土高原的深厚?為什麼治水英雄大禹的足跡一定要踏過陝北高原,在黃河壺口用飛湍的激流來象徵民族自信心?在陝北,在延安,有許多問題暫時無法找到最佳答案,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體味永遠屬於陝北、屬於延安的文化品格。

是的,延安文化中的包容性,成就了她的歷史。千百年來,陝北這塊古老的黃土高原,始終處於中原農耕民族和草原游牧民族對峙與衝突的前沿陣地,她經歷了秦時風、漢時雨、宋明時期金戈鐵馬的洗禮,她生命的本身已經鍛鑄出血與火的意志,她的生命本已經融注了中原文化的寬厚與遊牧文化的樂觀暢達。有人說,陝北高原是儒家文化未曾耕犁過的土地,原始而愚昧。殊不知童貞的眼睛是如何的明亮,殊不知生命的根柢往往在貌似簡單的文化中。她無須偽作,悟出的是生命的精華。正因為延安文化中的包容性,才使它成為反抗腐敗與黑暗的中國共產黨的理想居所,才使各地的有志青年不畏艱辛地來到這裡,追求自己的理想。

尋找此軌跡,我讀懂了現代延安的一些精彩章節。我曾多次去過「陝北的好江南」——南泥灣,每一次的感覺都格外沉重。在當年抗戰最為艱苦的歲月,為了養活中國革命,陝甘寧邊區以及其他抗日根據地,曾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其結果是大面積的「兄妹開荒」,收穫金燦燦的糧食,南泥灣就是其中的一例。王震將軍率領三五九旅開進南泥灣時,那裡還是豹狼成群的次森林地帶。是三五九旅的英雄好漢們,硬是一钁一钁地開墾出具有標本意義的土地,滋補著延安的革命。歲月已經過去半個世紀了,南泥灣也變成了具有小氣候特徵的旅遊度假勝地,然而那熠熠發亮的童山似乎還在傾訴著什麼。多少年來,人們多是非難黃土高原濫墾濫牧導致了水土流失,殊不知黃土高原母親曾有許多無言的苦楚。好在半個世紀末的今天,在轟轟烈烈的西部大開發中,陝北又要開展一場大規模的「兄妹植樹」運動。不久的將來,陝北會重現歷史上青山綠水的風采。

我也曾閱讀過那個誕生了劉志丹將軍的志丹縣的縣誌。「鬧紅」時期這個縣僅有兩萬餘人,可犧牲的烈士就有二千多人。也就是說,該縣十分之一的人口為我們的共和國英勇地倒下了。因此,我們也不難理解陝北這塊熾烈的土地所做出的巨大犧牲。

延安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已經逝去很久了,但其文化意義仍超越時空,共和國不會忘記。如今的延安,雖然還很貧瘠,但早已成為人們朝聖的殿堂、尋夢的故鄉。「幾回回夢裡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不管是那些白髮蒼蒼的「老延安」,還是手捧著書本前來尋夢的觀光者,一踏進延安,都仿佛像回家一樣舒坦。

家,一個格外溫馨的詞語。這些天大街上到處飄蕩著《常回家看看》那首流行歌曲,我以為對於延安和這塊深厚的高原,我們最好的敬意是永遠把她當成我們的家園。不管漂泊到何處,夢裡永遠是故鄉。

夜空蒼茫,浩瀚無比。天上繁星如織,地上燈火似海。山無欲而剛,海有容乃大。在延安的年夜中,我讀出一種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愉悅心情。好了,不要打擾這甜美的年夜了,就讓我們盡情地享受這美好的生活吧!

選自:厚夫《走過陝北》

作家簡介

厚夫,原名梁向陽,現任陝西省作協副主席、延安大學文學院院長、路遙文學館館長。著有《走過陝北》《行走的風景》《心靈的邊際》《當代散文流變研究》《邊緣的批評》《路遙傳》《重回歷史現場看文學現象——延安文藝與路遙散論》等,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秀成果表彰獎、柳青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多項文學獎項。有作品入選中學語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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