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獎作家艾麗絲·門羅:年輕時朋友並不很欣賞這些小說,而我選擇相信自己 | 此刻夜讀

2019-10-09     文學報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對於明天晚上即將頒發的諾貝爾文學獎,這幾天媒體已經預熱了起來,不約而同的,大家都期待兩位獲獎作家中會有一位女性作家,究其原因,回顧諾獎歷史便明白,女性作家占據了極少比例,在官網公布到1968年的候選名單資料里,女性作家僅占到8%的比例,而最終獲獎的女性作家至今是12位。多年來諾獎飽受著外界對它過於歐洲中心化與偏向男性的批評。經歷去年風波之後,文學獎評審團主席Anders Olsson也表示會調整評獎規則,扭轉過去的評獎傾向。至於結果如何,明天本報也會第一時間為大家呈現解讀。

今天的夜讀,讓我們再次重讀諾獎作家門羅的作品,她回憶說,「我年輕時的朋友並不很欣賞我作品」,同時又被妻子和母親的雙重角色所分散創作精力,但她依然堅持了下來,並且相信,即使有時候故事失敗了,自己對於故事的重要性依然還在。

艾麗絲·門羅(1931-),加拿大女作家,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她一生專注於中短篇小說創作,講述小地方普通人特別是女性隱含悲劇的平常生活,以細膩透徹又波瀾不驚的話語,洞見人性的幽微處。在獲得諾獎之前,門羅就被譽為「我們時代的契訶夫」;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稱她為「當代短篇小說大師」。

關於日常

作家門羅曾在訪談中提到自己年輕時迅速組建起家庭,並在懷孕時全身心投入寫作——

我在懷孕期間一直像瘋了一樣寫作,因為覺得有了孩子,我就再也不能寫作了。每次我懷孕都刺激著我要在孩子還沒有降生之前完成大部頭的作品。但實際上,我從沒有完成過任何大部頭的東西。

那麼,她所在的社區喜歡她的作品嗎?很可惜,並非如此——

人們知道我在這裡或那裡發表作品,不過,我的寫作風格並不華麗。在我家鄉,我的作品也不很受歡迎,性,粗話,還不大好理解—當地一份報紙曾經發表了一篇關於我作品的社論:一種刻薄內省的人生觀……其扭曲的人格表現在……這文章發表的時候,我父親已經去世了。要是我父親還活著,他們不會這麼做的,因為鎮上每個人都非常喜歡他。他是那麼受歡迎也受人尊重,大家對我的小說也保持緘默。

關於寫作觀

我曾經有過全然不知疲倦寫作的日子,永遠有激情和信念。但現在,我有了些小小的變化,有時候會想到,如果失去它,感覺會怎樣,可我甚至無法描述它究竟是什麼。我覺得,對於一個故事究竟如何,它是活生生的。它甚至與這篇故事成功與否沒有太大關係。上了年紀以後,在某種程度上,你的興致有可能被耗盡了,你無法預見這一點。它甚至在一些曾經對生活充滿興致和責任的人身上也會出現,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我現在更加意識到,所有事情都會有失去的可能,包括以前填滿你生活的主要內容。或許,應該堅持下去,做些什麼來避免它發生。某些原因導致一篇故事失敗——我想說的是,故事失敗了,但是你對於寫這個故事的重要性如果也失去了信心,這可能才是危險所在。這可能是一頭野獸,藏身於老年人心裡的最深處——你對於值得做的事情也失去了感覺。

《巴黎評論》

短篇選讀

我很喜歡門羅的這些小說,大致便是因為那種基於記憶的不確定性,因為記憶是根本不可靠的,而年輕人很難有這樣的體會。她的語言和她所設置的情節一樣,都有一種出乎意料的漫不經心。但是這樣的漫不經心又一定是控制的結果,也就是說,精確的模糊是非常非常難得的。她的妙處在於常常在敘事中間扯出去說一大段別的,卻在讀者以為她要繞回來繼續敘事的時候,突然終結,或者乾脆截斷到了其他事件。毫無功利心的敘述方式,鬆弛,可控,真是令人喜歡!

——譯者、青年作家周嘉寧

小說選讀 同名短篇《我年輕時的朋友》

我曾夢見我的母親,儘管夢裡的細節各不相同,帶來的驚喜卻如此一致。不再做夢,我猜想是因為夢裡的希望過於明顯,寬恕過於輕易。

我在夢裡就是現在的年紀,過著現在的生活,而我的母親還活著。(事實上我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她就死了,死的時候五十歲出頭。)有時候我發現自己身處我們的舊廚房,母親在桌子上碾餡餅皮或者在那隻破舊的鑲紅邊的奶油色洗碗盤裡洗碟子。其他時候我則在馬路上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她。她可能正穿過漂亮的酒店大堂,或在機場排隊。她看起來很不錯——並不年輕,但是完全沒有被去世前十多年來使她動彈不得的疾病折磨,比我記憶中的模樣好很多,令我吃驚。她會說,哦,我就是手臂有點發顫,面孔這邊有點僵。挺煩人的,但我能應付。

我重獲了清醒時失去的東西——母親鮮活的臉龐,以及她喉嚨肌肉變得僵硬,五官被一張悲傷和冷漠的面具覆蓋之前的嗓音。我在夢裡想,我怎麼能忘了呢——她漫不經心的幽默,妙趣橫生,又絕不冷嘲熱諷,還有她的輕快、熱切和自信。我說真抱歉那麼久都沒有見她——我並不愧疚,只是感覺抱歉,存在於我心中的是一頭怪獸,而不是真相——對我來說最陌生和最寬慰的是她冷冷的回覆。

好吧,她說,遲到好過永不。我知道一定會見到你。

我母親年輕時有張溫柔淘氣的臉,胖胖的腿上穿著不透明絲襪(我見過一張她和學生的合影),她在渥太華谷一所叫格雷弗斯的單室學校教書。學校位於格雷弗斯家族農場的一角——那是一片肥沃的農場。農田排水系統良好,土壤里也沒有前寒武紀的岩石,小河流淌而過,兩旁柳樹飄拂,還有楓樹林、圓木穀倉和一間未經裝修的大房子,房子的木牆不曾粉刷,飽經風雨。母親說,不知道為什麼渥太華谷的木材經歷風吹日曬之後,不會變成灰色,卻會發黑。她說肯定是空氣里有什麼東西。她常常用武斷和神秘的口吻說起渥太華谷,那是她的家——她在離格雷弗斯學校大概二十英里的地方長大——強調這個地方和地球上其他地方都不一樣。房屋發黑,楓糖漿的味道無與倫比,熊在農舍附近閒步。我終於來到這裡時自然感覺失望。如果山谷指的是山脈之間的凹陷的話,這兒根本稱不上是山谷:混合了平坦的田野、低矮的岩石、茂盛的灌木和小小的溪流——錯綜雜亂的鄉間,無章法可言,也不易描述。

圓木穀倉和未經粉刷的房子在貧窮的農場上隨處可見,但是格雷弗斯家族卻不是因為貧窮,而是出於原則。他們有錢不花。別人是這樣告訴我母親的。格雷弗斯家族工作勤奮,完全不愚昧無知,卻生活得非常落後。他們沒有汽車、電器、電話或者拖拉機。有人覺得那是因為他們是卡梅倫派——他們是學校區域唯一信奉這個宗教的——但其實他們的教堂(他們自己稱之為基督長老會)並沒有禁止發動機、電器或者其他任何同類發明,只禁止撲克、跳舞、電影,以及禮拜天禁止任何與宗教無關或並非迫不得已的活動。

我母親不知道卡梅倫派是什麼,也不知道別人為何如此稱呼他們。她站在自己馴良且隨意的英國國教立場上說,那就是蘇格蘭傳過來的奇怪宗教。老師都寄宿在格雷弗斯家,我母親想到要住在那間黑色的木板屋裡就有點害怕,星期天什麼都幹不了,得用煤油燈,還有各種落後的生活觀念。但是她那會兒訂婚了,想要攢點嫁妝,總好過在鄉下到處玩鬧,而且每隔三個星期天可以回家一次。(格雷弗斯家星期天可以生火取暖,但是不能燒飯,甚至不能燒水煮茶,也不能寫信或者打蒼蠅。但是結果我母親不用遵守這些規矩。「沒關係,沒關係,」弗洛拉·格雷弗斯笑著說,「這些規矩不是針對你的。你照平常那樣就行。」很快我母親就和弗洛拉成為好友,甚至到了原本計劃要回家的星期天,她也不回去了。)

弗洛拉和埃莉· 格雷弗斯是家裡僅剩的兩姐妹。埃莉嫁給了羅伯特·迪爾,迪爾住在那兒,料理農場,農場卻並沒有改到他的名下。聽別人說起來,我母親還以為格雷弗斯姐妹和羅伯特· 迪爾至少已經中年,但是妹妹埃莉只有三十歲,弗洛拉比她年長七八歲。羅伯特·迪爾的歲數大概在她倆之間。

房子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分割。那對夫婦不和弗洛拉住在一起。他們結婚時,弗洛拉給了他們起居室、餐廳、前臥室、樓梯間和冬日廚房。沒有必要分割浴室,因為根本沒有。弗洛拉自己用夏日廚房,屋頂敞開,磚牆沒有粉刷,舊的儲藏室改成了一間狹小的餐廳和一間起居室,還有兩個後面的臥室,其中一個是我母親住的。老師和弗洛拉一起住的這一側房子比較破。但是我母親不在意。她很快就喜歡上了弗洛拉和她興高采烈的樣子,遠勝過前屋安靜死寂的氣氛。在弗洛拉看來,並不是所有娛樂活動都必須禁止。她有一副加拿大棋,還教我母親怎麼玩。

分割房子當然是出於羅伯特和埃莉組建家庭的考慮,他們需要空間。但是這件事情沒成。他們結婚十幾年,一個孩子都沒活下來。埃莉一次次懷孕,兩個孩子夭折,其餘的都流產了。我母親在那裡的第一年,埃莉躺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母親覺得她肯定是又懷孕了,但是她沒有說。這樣的人不會說。從埃莉起身和走路的樣子也看不出端倪,因為她胸部鬆弛,身形勞損而衰弱。她散發著病床氣,對任何事情都懷有孩子氣的焦慮。弗洛拉照顧她,包攬所有家務:洗衣服,打掃房間,為兩邊房子的人做飯,還幫助羅伯特擠奶和提取奶油。

她天不亮就起床,從未露出疲態。我母親在那裡度過第一個春天,他們進行了一場大掃除,弗洛拉自己爬上扶梯,拆下防風護窗,清洗了以後堆放起來,把所有家具從一間間房間裡搬出來,然後刷洗木器,拋光地板。她把壁櫃里原本就乾淨的碟子和玻璃杯都拿出來洗了一遍,用沸水燙了每隻罐子和勺子。她精疲力盡,幾乎沒法睡覺——我母親會被拆煙囪的聲音吵醒,或者聽到她用裹著洗碗布的掃帚拍打灰濛濛的蛛網。無情而猛烈的光線從沒有窗簾的乾淨窗戶透進來。大掃除是災難。我母親睡在漂洗上漿的床單上得了皮疹。病怏怏的埃莉每天都抱怨油漆和清潔粉的氣味。弗洛拉的雙手毛糙。但她依然興致高昂。她爬上爬下,繫著頭巾,戴著圍裙,穿著羅伯特寬大的罩衫,看起來像個滑稽演員——開開心心,捉摸不透。

我母親說她是一個跳旋轉舞的托缽僧。

「你是一個停不下來的跳旋轉舞的托缽僧。」她說,弗洛拉站定下來。她想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母親上前解釋,儘管她有點害怕,唯恐冒犯了虔誠。(確切地說並不是虔誠——不能這麼說。是宗教的信條。)當然沒有冒犯。弗洛拉對宗教的奉行中沒有絲毫惡意或沾沾自喜的警戒。她不害怕異教徒——她一直生活在他們中間。她喜歡托缽僧這個說法,還跑去告訴她妹妹。

「你知道老師說我像什麼嗎?

弗洛拉和埃莉都是深色頭髮和深色眼睛的女人,高個子,窄肩,長腿。埃莉身體很糟,但是弗洛拉依舊非常挺拔和優雅。我母親說她看起來像個女皇——即便是坐馬車去鎮子的時候。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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