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梨園戲《高文舉》|虧阮深閨紅粉女,那虧阮單身行來到此

2021-12-22     有染

原標題:訪·梨園戲《高文舉》|虧阮深閨紅粉女,那虧阮單身行來到此

《過溫府》劇照

京城一年最後的疏朗秋日,有戲自遠方來。

10月27、28日,坐落宣武門的繁星戲劇村,邀得泉州的福建省梨園戲實驗劇團,於第八屆當代小劇場戲曲藝術節上演小梨園流派傳統劇目《高文舉》中的《玉真行》《過溫府》《責李直》《冷房會》四折。

《高文舉》為明初南戲,史料記載初見於徐渭《南詞敘錄》。今泉州梨園戲所演面目,大抵系由小梨園流派名師蔡尤本口述而得。劇述高文舉得中狀元,太師溫炯強招為婿;髮妻王玉真遠路尋夫,陷溫府受盡磨難。兩人不變其心,後終得團聚。有多支名曲傳唱於世,表演尤以《玉真行》一折聞名,密集體現梨園戲旦行科步之精緻嚴整,動靜咸美。

梨園戲表演精細,在諸劇種之中別具一格,音樂亦多諧美。現場情緒層疊、程式流轉,搖動心神處難著一語。而台上的專注、純摯乃至熱烈,令戲在人物的感情牽繫與少年意氣之外,直添了一份近於「志」的力度,得見筋骨。帶著生手的莽撞與笨拙前來,有幸聆聽三位演員講述舞台內外,可見與不可見的光景。深深感謝他們贈予時間及包容,戲如重林,藉此暫分片許清陰。

受訪者(依採訪順序):

鄭亞婷,工旦行,梨園戲97級傳承人,劇中飾演王玉真;

林蒼曉,工生行,梨園戲77級傳承人,劇中飾演高文舉;

郭智峰,工醜行,梨園戲97級傳承人,劇中飾演跟隨。

《玉真行》

講述玉真上京尋夫,隻身山間行路。旦佩烏巾,著藍帔白裙,斜系紅行囊,持一柄合攏狀的綠漆木傘。唱【頭尾翹管·短滾·倒拖船】【小工管·大倍·山坡里羊】【小工管·相思引】三支曲牌,哀婉深情。各曲末尾由二位演員幕後唱「嘮哩嗹」,如嘆喟如憐惜。中有笛子主奏傳統譜《柳青陽》,旦走圓場。本折以「十八雨傘科」名,梨園戲名導演吳捷秋先生對此曾作概括:「(木傘)作為隨身的道具,配合詞句構成流暢的舞姿,體現運動的柔和線條,千姿百態的身段造型美。有:捧傘、拱傘、包袱接傘(又稱「洞賓佩劍」科)、荷傘舢板行、擲傘、拖傘、停傘、轉手拖傘、單手轉傘、開山傘、背後接傘等身段譜。」情緒不一的傘舞之外,亦有取自生活的程式,如揉膝、捻草刺、以傘撥開草木。或傳情寫意:傷怨時捶胸或頓步,思憶可倚傘托頤;自謂深閨紅粉,「觀音手」眉前往返划過。手姿纖細,指、掌、腕力俱體現美感。鼓師擊鼓時左腳跟側壓鼓面移動,節奏、音量、音色、音高與演員唱念做表相配合,具有旋律性的質地,語氣異常細膩豐富。全折雖多刻畫弱質傷情,但玉真每言堅心,天地間一身前行,品格自見。

鄭亞婷(這次演出的是老師傅口述的)傳統本,也是每個學員在學員班必學的一齣戲。我們第一年就是基本功,腳功、唱腔、科步,先打好基礎。在第二年就開始學戲,《玉真行》是比較早就要接觸到的。它屬於小梨園,是非常規範的,「一句曲、一步科」,一句曲子就一定要有一個動作來配合它,非常精細。又要加上眼睛、身段、腳步,就複雜了。如果能掌握得好,以後路就會更寬、更紮實。

小梨園(相對大梨園)是另外一個科班,專門有一個掌班的在抓,都是小朋友。大梨園都是大孩子,一般在十七八歲,已經有功底在,主要講內心情感。小梨園講究唱腔規規矩矩,動作也規規矩矩。我們十八步科特別講究一個動作該到哪裡,比如說拱手到下巴,指手對鼻,分手到肚臍,都是有規範的位置。位置、唱腔、眼神,規規矩矩地做完了,就可以說大部分都算是完成了。再加上一些情感。其實以前七子班,小孩子沒有那麼深的情感,很可愛的。

《玉真行》劇照

《玉真行》屬於「十八棚頭」的戲。(玉真出場)是「垂手行」。圖冊上就是一個動作,鷹爪手,這樣站著,闞腳是左闞還是右闞。但實際在走,會根據規定情景去做動作。比如,腳步身段就不能像小旦。小旦也可以做「垂手行」,就比較活躍。要想像玉真在這個情景是爬山越嶺,就會緩慢,腳是有重量的,加上疲憊感,給觀眾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故事情節需要的情感,做動作把這個情感做對了,那就對了。但是動作有它的意思的區分點,要在那個範圍內做那個動作。

動作、科步只是框架,是我們的基本功,是我們的「母」,但靈魂是靠心,再打動我們的肢體,抒發出來,才能很好地傳遞。在學員班那個時候不懂,(人物情緒和動作要領,老師)都要講,一步一步地教。學員做出來就比較單一,但是小梨園也沒關係。年紀大一點,心理活動也不一樣,會再疊加,疊加再刪減。現在再表演,經過生活的一些閱歷,有一些實踐,會比較深,出來的感覺也會重一點。但是也要從這個人物出發,年齡、情境都要去考慮。玉真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演成三十幾歲完全不行,她的年紀感還是要有的。而且她新婚的甜蜜,感覺、眼神必須要交待。

(此次相較平常的演出版本)多了一曲。(前有「夫為功名」,後有「嶺路」,中間的「強企」)也是傳統的曲。因為時間比較長,大戲沒有加「強企」這一曲已經有三個多鍾了,然後「嶺路」裡面的細節比較密,老師傅就把「強企」拿下來了,這樣看起來有緊湊感。因為是折子戲,我們現在又恢復過來。

(三支曲子的層次,「夫為功名」)相對來說比較淺,(「強企」)也是在山林里,已經是爬過了幾座山的感覺,到了第二曲就有點艱難了。到了「嶺路」就又上一層,山更高,(人)更疲憊,裡面的情景是更豐富的,曲子比較長。(兩支曲)是有重疊,以前老師傅把「強企」刪掉是有道理的。比如爬山看到這個意境,想到夫君好比無情的鳥,看到的,內心會一直拿來想像,一直對比,「嶺路」里也有體現。但是「強企」也非常妙,它有動作的一些獨特性,比如坐到地板捶腳、捶背,「嶺路」就沒有了,也沒有撥草刺的動作。所以我們覺得把它刪掉挺可惜的,折子戲單演是沒問題的。是很好的一曲,還要把它傳承下來。

(玉真見山表演較緩,而後見水有快速轉折)跳步,傘轉一下然後換傘;扔傘,扔一下然後接。生活中受到驚嚇也會這樣忐忑、會聳肩,所以一般這個動作肯定要快一點的。然後回到自身,我們姿娘人多麼地不容易,開始「顛腳」,腳很酸。(聽到鳥叫時也有受驚的聳肩)她是突然之間聽到的,遠遠聽到,再仔細看一下,再找。先看到,給觀眾交待一下,鳥在這裡,又想到她的夫君了。她心裡只有她的夫君,有很多的疑問,心裡一直很矛盾。她是非常相信他的,但是又那麼遠。所以儘管護送她的張千被殺了,但她還是一定要一個人繼續走下去。(見天邊孤雁而無佳音信,由一絲歡欣轉低落)這是她的寄望,想要把心聲寄給文舉,努力在尋,剛有一絲毫的希望,又回到原點。她有點小失落,但是馬上又提起了勇氣,走下一個環節。(——「嶺路」單看曲辭仿佛更為低沉)台上是有層次的。到最後她唱「未信我君讀盡聖賢書(,肯學辜恩負義所行)」,又繼續走了,這也是文舉給她的力量。三十幾分鐘的戲,情感其實是蠻豐富的。她看到什麼情景,聯想到什麼,都是這樣反反覆復的,細節是蠻多的。

(呈現的情感)沒有另外添加的,都是根據唱詞。每個演員的節奏把控能力略不同,因為內心活動是不一樣的。同一個唱詞,有的演員可能會拉長一點,有的可能會縮短。在合理、恰當的情況下,想要把這個點多表演一下,那絕對是沒問題的,如果一成不變就會太單一了。作為演員要去想唱詞說的是什麼意思,要怎麼展現得淋漓盡致,情感、動作、眼神都要去苛求,去努力研究怎樣才是最適合玉真的,這樣才是正確的。但是代代相傳的都是這個框架,基本的點都是不變的,內心活動有稍差。

玉真有一副「一定要找到夫君,一定要問他,你為什麼要拋下我」的意志,所以即使看到一座又一座山,也勇敢地去面對,一直往前走。說話的語氣,堅定的感覺,從四句詩很明顯就可以感受到。她是有骨氣的,雖然是一個非常文雅柔弱的女生。我會根據她的出身、氣質,想像怎麼去體現她的延伸背景。她出自比較有教養的家庭,氣質肯定是拔立的,講話語氣絕對不是粗獷大聲的,送出去、又含回來了,讓人感覺是圓的、美的、有涵養的人物。會從細節出發,眼神不是暴的,看一個點不會是直直的,慢慢地回(示範)。身段儘量做到「圓」,不要有太多的稜角。她是讀過書的,想法特別多。對夫君為什麼能一直原諒,她怨而不怒,也不是恨。她會在內心反覆地問,為什麼是這樣,可能是那樣,或許會怎麼樣,她有無數次問到,這就是她素質的所在。作為演員就會從我們的身段,規規矩矩(來表現),可以說她是閨門旦和青衣旦的結合。

《過溫府》《責李直》

開場《過溫府》,高文舉得知妻子玉真來京,帶馬攜跟隨急往溫府查探下落。打擊樂運用七幫「馬鑼鼓」,南鼓 (不再壓腳)、銅鑼相配合,繁密跌宕不一。生持摺扇,行止端方,運扇有力,間有憂急之色。丑持棍,肩傾腿屈,鬆弛跳躍,時作氣促之狀。二人和鼓聲緩急,以對角繞台圓場為主,至場中勒馬停步、生踏丑膝止,砌末與身姿足步組合變化,兩兩相映共十八式,是為小梨園「十八羅漢科」。短短數分鐘,頗具古樸健朗之美。

其後文舉審問李直,遭太師小姐溫金阻撓。諸人各懷心事,多重情狀見於台上。口白居多,有諧音俗語哏,交鋒中嬉笑怒喝。二丑饒舌逗趣,表情、動作細碎;登場或行動中鑼鼓亦如各自形象。李直唱時二弦緩速伴奏,支吾黏糊,與文舉之煎急形成張力。相較首尾兩折的抒情性,另有一番風貌。

林蒼曉:《高文舉》是小梨園的代表性傳統劇目,女學員都要學《玉真行》,有唱,有念,有動作科範。男學員都要學《過溫府》,(生、丑)都要過一遍。現在教學生也是一樣,做一下高文舉,等一下換做李直,等一下再換做小軍,讓他們初步進入行當的氛圍。

《過溫府》劇照

《過溫府》有「十八羅漢科」,很多動作是從十八羅漢揣摩下來的。首先就是「蹀步」,兩個人物的蹀步一定要過關。步伐,我們叫做「蹀步」。蹀步是最基礎的,又是最重要的,所以訓練男演員,《過溫府》是必修課。一個演員在舞台上用得最多的並不是那些科範,就是蹀步,無時不刻都要用,有時候是看不到的,我們做演員的我們自己清楚。蹀步控制得不好,演員就會死。整個腳(指腿腳)的控制:力度,包括彎度,屈腳,膝蓋怎麼彎,彎到哪種程度剛好;然後還要根據人物,根據心情,根據音樂的節奏,會有變化。

學的這些基礎的東西,它是死的,固定的,但是每個演員在舞台上運用的時候,它就是活的。每一個人運用不一樣,像我們曾團(指曾靜萍團長),她腳的運用已經到另外一個境界了。(此次演出舞台相比泉州梨園古典劇院)小很多,步伐就少了,要控制,對於演員蹀步的要求就更高了。要小一點,更細膩一點。

丑的屈腳就比較低,因為他的身份低,首先要有人物身份的鑑別。梨園戲下南有下南的丑,小梨園也有小梨園的丑,上路也有上路的丑,風格就會有所不一樣。龔萬里老師學的是下南的丑,他的師傅是下南的名師,演的時候他會走他(自己)的路子;智峰也會走他(自己)的路子。生行因為是年輕人,整個人要端正,要立起來,訓練演員以及在舞台上要追求年輕人的狀態。(行當細分下來也有不同,高文舉是小官生,呂蒙正一度是窮生)姿態就比較塌。

高文舉在審李直的時候,中間李直會自己說說說,接下去我就會再問他。這個點一定要抓得非常緊,不然戲就散掉了。節奏一定要控制得非常好,就像放風箏一樣,到了一定高度就要拉一下,沒有拉整個就會掉下來。我也有教學生,就非常注重這個節奏,非常重要。高文舉是起到抓住節奏的作用,他們是再把它給散掉。他緊張,他們就松一下,戲的節奏才不繃得那麼緊,但是你又要抓一下,它才不那麼散。這個節奏就是這個戲的命。沒有松、緊、松、緊,這個戲就不好看。

《責李直》劇照

《冷房會》

文舉夜訪溫府花園,聞得冷房內玉真啼哭。夫妻互訴衷腸,隔閡誤會漸次消散。潮劇及莆仙戲所演《珍珠記》本相會一折,旦尋至書房外掃窗哭訴,生於室內猶疑試探,相見後復使妻至開封府呈無字狀以求團聚。梨園戲地處二者之間,而關目獨出,疏故事鋪展、重心志情意。旦演唱較行路時更為悽怨,曲牌連綿迭起。開場玉真作艱難推磨狀,力度頓挫可見無實物表演程度,放手時又幾如拋撇心事。文舉尋妻,見月祈拜,真純之狀入目動容。隔門相對,玉真衝口而出的一聲「冤家」驚破台上踟躕,此後二人心緒層層宕開又彼此攀緣,綿密而動靜有度,不草率敷衍,讓人心兩團圓的過程顯得深摯鄭重。

林蒼曉:高文舉跟王玉真這條線主要是兩人愛情的堅貞,特別是高文舉,我們都說好女要嫁給高文舉,他不會辜負人。梨園戲也有很多的渣男,高文舉不一樣,他後來棄官不做。(文舉念「潭潭相府我踏過,三尺柴門豈不開」,踏門而入,一整套的嚴整程式有如人物心氣的象徵)想做的事情,心裏面所想要達到的目的,他一定要這樣去做,去完成。這個人物血氣方剛,初生牛犢不怕虎。(表演上相比其他類似角色)比較剛一點,不然最後(指全本末折《掛冠》)帽子就沒有辦法托起來。

《冷房會》主要是表現他們兩個人的感情,我覺得這個是很重要的。玉真要表現她的可愛。我一直認為玉真是非常可愛的人,非常可愛。在我的腦海裡面,她包括哭,包括生氣,在高文舉的心裡,永遠都是很美的。要把他們兩個人的感情演得非常濃,這場戲才好看。玉真的唱非常非常地重要,有流傳了幾百年的名曲,現在南音都會拿去唱。因為是小梨園,科步一定要細膩,在規範的基礎上還要再細。「細」就是要到人物裡面去了,不止是單純的動作。動作要有情感,這個戲主要還是圍繞一個「情」。

演出點滴

(遇玉真責「僥倖」,文舉的驚痛神情與退後的腳步)雖然他知道一定會有誤解,但是沒有想到她會對他誤解得那麼厲害。

(玉真一度有決絕語,文舉自責,走出幾步背身拭淚,背影與靜默皆傳情)玉真有感覺到,說的話重了,傷了文舉的心。後來兩人一叫,「官人」「娘子」,這個時候所有的誤會,他們兩個人的心結,就全部沒有掉了。他幫她擦眼淚,她幫他擦眼淚。

(此前玉真訴說遭遇時,文舉身段、眼神相應和,二人隔門有「卷手」、門內有「七步顛」等表現情緒的科步)一定要由兩個人做才會好看。一,好看;二,他們兩個人的情緒是一樣的。梨園戲生旦搭戲時都要配合,她是主唱,你就要在旁邊配合這個情緒。她說的這句話,你會怎麼想,就要有所反應。但是不必要的就不能反應了,反而會搶戲。

(玉真怨憤溫金,文舉相隨表演時手見顫抖,情緒鮮明,亦緊啟其後溫金狠毒之嘆)他非常非常氣憤,沒想到溫金會這樣,要有所表現。但是作為小官生,手不能抖得太厲害,要恰到好處。如果是老生 (示範手的大幅抖動),還會吹鬍須,就過了。演員還是要把握人物的年齡、身份,各方面。

老師們教的時候我們還小,大概十五歲,懵懵懂懂。要去牽玉真的手,當時都是小孩子,不敢去牽。看到老師跟老師教我們,牽起來跟夫妻一樣,我們就覺得很搞笑。連跟小女生對視都不敢。演戲的時候非常需要眼神的交流,在藝校就不敢。每次都被老師罵得半死。想去牽又不敢去牽,你看戲就沒有了,散掉了。小孩子學戲,跟後面我們慢慢地有了舞台的經驗,有了眼界的經驗,感覺是不一樣的。在藝校是純模仿,到了一定的階段就是創造了,創造人物,有自己的體會。

梨園戲歷史悠久,被目為「南戲遺響」。且隨青年演員郭智峰的分享,淺窺劇種的昔與今。

以下分享由郭智峰帶來。

行當與演員

梨園戲行當,生、旦、凈、末、丑、外、貼七行。跟隨和李直都是醜行,從小梨園來說我的角色偏小丑,動作和表現上會相對靈活機動。李直這個角色相對陰沉,介於老丑和末之間。當然從肢體動作和行當表現上,都是屬於丑。溫金從現在(此次選場)的表現上,還是歸在旦裡面的閨門旦或是二架旦,類崑曲的五旦或京劇的花旦。(此次選場未出現的)家婆是貼行。在所有角色都由男性扮演的時代,她可能就是丑的那個演員去扮;但是從整劇的角色設置來說,她是旦角身邊從屬的女性角色,所以是貼。為什麼叫貼行呢?我們傳統有一種說法,不一定是絕對的:我們閩南的建築,正堂正屋裡,立柱、承重柱旁邊的柱子,我們叫做「貼柱」,閩南語稱為thiap-thiau,起的是對稱裝飾主柱的作用,以這個來指代劇中角色行當,經常是老旦。很簡單地形容,《西廂記》的相國夫人是標準的貼旦,不會是紅娘唱貼旦。

我們的行當不一定完全按角色去論。古老劇種行當走的是人,比如說旦角,在傳統的《陳三五娘》不一定是去做五娘,可能會去做李姐,因為這一場戲份最重的女性角色是這個彩婆子,我們可能就會以旦扮婆。像《審陳三》這一節的知州是袍帶丑,但是在我們的傳統腳本里就會作「生扮」或「凈扮」。這折戲裡最活躍的那個角色可能是戲班裡該挑梁的演員去改扮,因為他最有表現力。古老劇種非常有這種特質,行當設置不局限於角色,可能有時候從演員出發,從劇目出發。雜劇和南戲都是一人主唱,分旦本和末本。特別是在雜劇時代生行沒有完全起來,是末行為主,等於說整個劇里男性主角的演員要是個通才,唱各折最重要的那個角色。中國戲劇史上有這個特性,梨園戲保留了這個特性。

蒼老師(指林蒼曉老師)今天晚上是大主角,在我們泉州他經常串東串西,唱一些不一定屬於生行、可是戲份很重,需要他的表現力去表現的角色。不是說一定要這樣,而是培養機制、訓練演員要有這種能力。我們戲諺里有句閩南語:七塊金落爐、一個戲笸籮(「斗籠」)。「七塊金」指招收這七個演員——是指小梨園——分好行當來訓練、培養,就仿佛七塊金子一起扔到熔爐里去鍛造;「一個戲笸籮」,這七個人裡頭至少要出一個通才,戲班才能起得來。教師要發現哪一個人非常有表現力,非常適合成為這個戲班未來的頂梁。最好的當然是七個都是通才,不能的話也至少要有一個,能把七個行當的戲都爛熟於胸,在每部戲裡都能擔任最有表現力的角色。曾靜萍老師就是典型的戲笸籮,也唱小生、旦角——花旦、青衣,還唱童丑,還唱娃娃生咬臍郎。

劇種流變

解放前對梨園戲的理解,一說起「梨園」、「七子班」指的是小梨園;「大梨園」是一種泛稱,解放前叫做「老戲」,演員有小梨園的學習經歷。小梨園是很嚴格的,只能童伶演。成年之後不會種田種地,沒有其他的謀生手段,只能改學藝,要麼去唱高甲,要麼去唱大梨園的老戲。解放之後,新文藝工作者把小梨園的師傅和上路下南的演員聚集在一起,取名「梨園戲」,才正式把三個流派攏在一起。他們在表演和傳承上是有關聯的,但是在解放之前沒有這種稱呼,就說小梨園和大梨園。是有藝術連結的,演員就是小時候唱小梨園,長大之後唱大梨園,是這麼一個成長方式。

表演風格

老戲不像小梨園的嚴格和雅致,有一些劇目特別是下南,基本都是幕表戲。演員具備了表演能力之後,會根據現場、根據提綱來表演,會相對寬泛一點——提綱不是分散、隨意的,而是說你也會我也會,湊在一起演不需要排。在泉州地區梨園戲屬於雅部,提綱也是有源有本的。只是相對於小梨園來說,大梨園由於成人扮演,戲班的結合相對鬆散,有演出藝人攏在一起,沒演出就散到各處。各自有各自的腹本,你學的和我學的不一定一樣,但是湊在一起能演。而且名角和名角之間各自有私房戲,有各自的藝術特點。像我們有位老師傅九指旦,演《呂蒙正》的劉月娥《煮糜》,表演虛擬化程度高。曾團也演過,從頭到尾都是虛擬化的。

大梨園更崇尚演員的個性表演——是有傳統本,有一定的提綱、故事框架,但是更痴迷於個人呈現;小梨園還是綜合藝術。小梨園傳統戲的觀眾看的就是小梨園的規範,一招一式,特別是小孩子來。很多故事是才子佳人的愛情,(觀眾)就特別喜歡看小孩子扮演成人的愛情故事表現出來的那種生澀,但是又準確。它的準確是藝術性的準確,而不是演員理解角色的準確。它的妙處是這樣。亞婷現在的《玉真行》,整個舞台的規制,包括行動、動線、動作、造型,基本上跟她25年前是一樣的。這是刻在骨子裡頭的一種規範。當然因為年齡和理解,程度、氣息、談吐交流、舞台節奏可能會變,但藝術的程式表達不會變。

( ——梨園戲的舞台調度複雜 ) 它不是複雜,你現在看到的是現代舞台,以前老的童伶戲班是兩扇半門板。主家請戲班去,直接把大門卸下來,卸兩扇大門再卸一扇側門,或是大家族再(多)卸一扇側門,就這麼大。因為舞台的小,演員到台上就不能走通場,走兩步退兩步,走一個方的再倒一個方的,無形當中就變成了一個舞台規範,一種審美。就好像傀儡戲的提線傀儡,它做這個動作,一定要(反向)轉過來再做一遍,不是藝術性的表現,是機械性的表現。角色轉了一圈造型完了,不得已得再轉回去,不然繩子就打結了。

( ——表演有傀儡痕跡,是古時「肉傀儡」遺存? ) 程式表演吸收了傀儡戲的特點。梨園戲的童伶,在以前就叫做「肉傀儡」。小孩子去扮演大人戲,你說啥他做啥,這種操作方式就叫「肉傀儡」。小孩子在棚上演出都下不了台。如果你看過其他的戲,(台角)要搭一個服裝的戲箱,我們叫「戲籠」;穿服裝和負責生活的人,有稱叫「押屎爹」,就是生管老師,負責把演員從台下抱上去。我們小時候十幾歲學戲唱戲,差不多也是這個情況,不至於要抱著,不過都是師傅師娘帶著,不然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下場。

梨園戲的演員和其他劇種還不一樣,像京劇即使是小孩子唱,他就會表現出那種成熟感。我們就不會這樣。演小孩子的戲,如果能有那種純真感、質樸感,老師才會覺得是好的。小梨園如果演得很透徹、很精鍊,他反而覺得你油滑。這是一家之言,不代表標準,是我的師傅師娘對我的要求。小梨園的戲在舞台上不這麼演的話,好像失了那個味道。我和小偉(飾演李直)插科打諢,你就可以把它理解為兩個小孩子鬥嘴,說的台詞內容已經修飾過了,但是是吵嘴的形象。從角色出發不應該,兩個人身份不對稱,不應該這麼聊,但是表現上梨園戲就是有這種妙處,既在戲裡又在戲外,同時又表現出演員和演員之間的默契感。(《劉智遠·井邊會》兩個小軍)小孩子說大人話,調侃是調侃,但是都調侃在你能共情的地方,不完全說劇中的故事。(兩小軍的天真同李三娘的悲苦並存,台上情味複雜)欣賞梨園戲帶著這種感覺會不一樣一點,也應該是這樣子,我們也希望不要沉浸在故事當中。`

基礎劇目

《高文舉》就是最典型的基礎劇目,開蒙戲就應該是這類戲,無論是什麼行當。從這類劇目入門之後再去表演其他的,特別是成年之後,舞台成熟度高了再去表演上路下南,相對不會走樣。那種戲有時可能一大半是發揮的,但是揮灑的前提是先必須掌握這種嚴格的東西,知道舞台上的規矩,怎麼進怎麼退。因為台上只有兩個人,如果交流配合不密切的話,冷場,而且會幹。但是小梨園這種戲即使干也好看。

《過溫府》這種在京戲來說肯定需要有一些很繁複的技巧,我們沒有那麼大的技巧,演員條件也沒有訓練得那麼高,靠的就是配合。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重複,一遍兩遍三遍四遍五遍六遍。大人也這麼演,小孩也這麼演,蒼老師教學生差不多就是這樣。也不會太複雜,但也不會太簡單,訓練腳上,訓練舞台上的造型感。我們沒有武戲,沒有訓練肢體或是協調技能的角色或方式,靠的就是這種戲,只能重複去練。

《玉真行》跟《過溫府》是一個道理,唯一的難點就是要邊唱邊演,還要邊做,歇不下來,類似於京昆的《思凡》《夜奔》。好的演員一天下來的排練或演出,這個戲能唱三遍,基本上次不了,唱不了三遍就要去訓練了。《士久弄》,小旦/貼行和童丑的開蒙戲,十多分鐘讓你閒不下來,腳也不停、腦袋也不停、嘴巴也不停、手不停。《陳三五娘》的《睇燈》,四個人在舞台上穿插走位。

音樂

開演之前介紹一下樂器,讓觀眾有個認知(樂隊共兩排七人:南鼓、南琶、笛簫、噯仔;其他打擊樂、三弦、二弦)。打下手的師傅現在沒在,你看那個架子上有多少東西,有鑼有鐃有鑔,他一個人搞定。(鼓位於打擊樂架前排)梨園戲把鼓師成為「萬軍統帥」,類似導演或者教戲師傅、技導的角色,必須把整個戲爛熟於胸,也像樂隊指揮。我們現在樂隊比較豐富了,以前就四管,最多再加個嗩吶(指南嗩吶:「噯仔」)。生唱是嗩吶做主伴奏,女生唱是笛簫做主伴奏。有些曲子必須是噯仔伴奏,它的音色和技法跟曲子是搭的。有的譜叫「噯仔指」,特別是南音的指譜,有的是專門讓噯來表現的,它那種哀婉、淒涼、蒼茫感,最貼合曲子的感受。「夫為功名」是開場第一支曲子,(噯仔)很打遠,有那種孤獨感。

(幫唱)我們以前叫做「合曲」,有這種演法。我不能肯定這個戲(《高文舉》)是這樣,但是我們有這種傳統,以前搭腔、幫唱基本上是由鼓師或後台來完成。在梨園戲可能也是新時代的戲曲發展,我們也有一些作曲老師,在創作的時候為了讓舞台表現更豐富,音樂性更強,不排除有創作的成分。但是我們傳統表現里也有這個形式。

舞台

梨園戲過去的舞台不叫「台」叫「棚」,搭棚唱戲,三四條條凳,上面再擱著門板,再支著帳子,掛上燈,就算舞台。樂隊在棚下。

(在梨園古典劇院)我們會搭台上台,或是有勾欄,仿傳統的舞台。在外地演出,即使是大舞台也會創造空間,和觀眾靠近一點。有的版本的《董生與李氏》是小舞台之後再斜平台,目的就是讓觀眾能看到腳、手的移動,而不是平視的。我們在北大搭台,舞台至少要出台沿一兩米。

標準的形式是(觀眾視角舞台左側)是樂隊,(右側)是衣箱,現有的條件不合適(放置衣箱)(舞台右側場邊置香幾香爐,暗場時兩側各留一束柔光給鼓和裊裊香煙。)點香就肅穆一點,靜謐一點,觀眾進場之後不容易走神。

(一位師傅正在從台毯上揭下固定位置的白膠條)必須要夸一下舞台的工作人員。我們的地毯、側幕條,包括舞台上方的字幕,都是從泉州帶過來的(與戲曲演出常見的兩側字幕不同,此次字幕板位於底幕中部上方,觀眾無需自舞台表演大幅移開目光即可看到;梨園古典劇院字幕板亦置於舞台邊沿正中)(劇場)本來有黑絨的底幕,我們沒用,又帶了一塊。所有你看到的能夠把你吸進去、讓你專注的舞台空間,都是我們布置出來的,原劇場沒有。要表揚這位光頭的師傅。我們裝台裝到三更半夜,沒有這樣的舞台環境,就容易讓你出戲。(場地)小,細節多,同樣怕受干擾。

「傳承」二字是戲曲生息的核心話題,因其重大、具體而無處不在,想來冷暖自知,檻外人言易流於輕妄,原不敢亦無力觸碰。或許是薄暗中的歷史、劇種恪守的規範,同劇團清晰篤定的步履,以及台上與今人幾無隔膜的鮮活表演交織一處,自然積在觀者心底,不覺仍經行此間。片語只言,可見梨園戲演員身為「傳承人」的心意。

我們且聽 林蒼曉老師繼續分享。

林蒼曉(由《冷房會》至同有夫妻開門相會情節的《劉智遠·磨房會》)《磨房會》(人物之間)太生疏了,劉智遠跟三娘十六年音訊全無,人事變遷,他們兩個的心結其實是沒有打開。以前進門也是跟高文舉「豈不開」一樣,後來我跟吳藝華老師排的時候改過來了。因為這個門對他來說不是門,它是心,是心結。高文舉比較直、簡單,劉智遠內心就完全不一樣。我做演員也覺得不是有太多他的個人跟三娘的深厚感情,是虧欠的心多,十六年欠她的這些帳。(《磨房會》之進門,旦背對生沉沉後倚,生緩推旦肩,虛實遠近之間,幽微驚人。)

《冷房會》

梨園戲比較纏綿,(舞台上對人情的鮮活呈現)有的是傳下來,有的是演員再加進去。我們不但要繼承傳統,還要豐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藝術,戲才能豐滿。學師傅沒有辦法學到百分之百,學到百分之八十,我相信這個學生就很好了。然後再加進去自己的理解,新的東西,好的東西,這個戲還是百分之九十。

有很多的劇本還沒有恢復過來,可能師傅們也沒有繼承好,「那個戲不好看,不用排」。像《冷房會》《磨房會》,以前老師傅都演得好,有他們自己的東西。他們也是用「心」在演。他們繼承得好,我們再加進去,戲就一直豐滿,不枯竭。繼承不好就剩下音樂、詞,有的臉譜、動作也沒有,也就沒有表演、人物。

我們這個劇種在繼承傳統方面做了很多的工作,花了很大的力氣。不管是以前的林任生老師,還是後來的王仁傑老師,都是非常注重傳統的,返本開新,非常重視搶救。傳統戲是我們梨園戲的根,對於我們劇種來說很重要。

( ——像《陳仲子》在形式和劇本上可能會讓一些觀眾覺得新,但將它放到梨園戲的語境中來看,相比拿出來同其他劇種的新編戲橫向比較,看到的是不一樣的。 )(笑) 還是像梨園戲。雖然是新編的,演起來就是梨園戲,像《董李》(《董生與李氏》)一樣,很多人說到梨園戲都說《董李》。音樂、鑼鼓、程式,這三方面在,再怎麼演,都是梨園戲,它跑不了。

-劇終-

山坡羊

一名外行看戲歡樂多的初級觀眾

本文採訪於

10月27、28日第八屆當代小劇場戲曲藝術節期間

配圖為劇照

來源劇組,經授權使用

有染·與美好發生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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