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年,我在二環晃膀子

2019-06-17     正午故事



口述 | Tom

採訪、整理 | 楊語

1

我是哈薩克族,2014年來北京上的大學。是爸媽逼著我來的。讓我讀國際法專業,因為他們覺得有面子,親戚們都在相關係統內,以後好安排工作。但我實在不喜歡。2015年,就退學了。他們也勸我,重新考一個學校,但我不想。可能因為家裡管得嚴,特別想自由。

爸媽有條件:你退學之後,不要再跟我們要一分錢。

從學校宿舍搬出來,我就去投靠朋友。當時我覺得我一下子自由了。同時又有點迷茫。本來自己有計劃要做些事,一開始想學音樂,到後來想要做電影。出來之後發現沒那麼容易,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做什麼。就天天喝酒。從那個時候開始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停過。當時手頭有爸媽給的最後一筆生活費,1500元,兩個星期就喝完了。

沒錢了,我跟我朋友說,怎麼辦?她也很窮,當時住的是那種隔斷間,在潘家園那邊,一個月才1000塊。她說,有個兼職,只要你形象好,一天能掙800。我們打扮打扮,穿著裙子就去了。去到一個酒店的大堂,對方把我們帶到地下的KTV。我們都傻了,沒想到是這種性質的工作。

從那之後,就知道有很多兼職可以做。我就過了兩年做兼職的日子,大多在工體和鼓樓。那是我到目前為止最難忘的一段日子。

一開始,去夜店湊人數。我當時很瘦,化化妝就有點像外國人。夜店特別希望有很多外國人來,就會僱人。我的任務就是坐那裡喝酒,假裝我是真的去玩的,坐一個多小時,拿80塊錢走人。第一次去的時候真的很慌,以為要演戲。結果就是進去,自己玩一圈,拿個80塊出去。外國人太好掙錢了,這又能玩還能掙錢。我就每天去,喝完酒蹦迪。那些酒都是免費,夜店裡專門有一個桌子,給「外國人」提供免費酒水。不過是假酒。

我朋友,化了妝也像個外國人,而且她英語特別好,人脈又很廣,一晚上能交十幾個朋友。後來她就成了那家夜店的銷售。我帶老鄉去,她會有提成,她再給我提成,我們也會拿到錢。這樣我就變成一天一百多收入了。我們每次去的時候,我就說我是哈薩克的,我朋友就說,我是烏茲別克的,我是什麼什麼斯坦的。其實我們大家都是西北人。

也因為這類兼職,喝酒是那兩年最日常的事情。那時候我經常在鼓樓和工體玩。認識的朋友多了,發現喝酒其實可以不用自己付錢。去達達那些地方,你只要在那兒坐著,馬上就會有酒來,而且是不同的人買單。

那時候的生活一般是先去MAO看演出,看完演出在對面南江跟一圈不認識的人喝酒。我每天都不知道我在跟誰喝,反正大家相視一笑,就喝起來了。每天晚上換好幾個場子喝。經常地,我們就在路邊坐一排,身後就是超市,喝完了繼續買。要不就是達達,Temple,寶鈔胡同裡面的酒吧,每天都不一樣。這樣久了,就是那種身上只有五塊錢,我也敢出門。感覺是,只要往那兒一坐,你就有酒喝。有時也可能坐一整天都在喝水,也沒喝成酒,回家買一小罐燕京湊合湊合就睡了。

我來北京之前,生活沒有這麼豐富。老家那邊很少有什麼展覽,也沒什麼酒吧文化。來北京後就不一樣了,很多人說,明天有什麼展,明天是哪個樂隊演出。他們說什麼我就去,去多了自己就能分辨出來你喜歡哪一個了,會特別關注某一些樂隊,或者某一些展。

那時候喝酒聊天,就是一群人坐在一起胡說八道,沒什麼主題,就是一直在聊天,或者就是分享一下最近的生活,聊聊剛看完的演出……聊天的時候,說話句句都是段子,一個人說兩句,所有人都笑到不行。我們會經常在路邊坐著,坐一整天,就評論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的穿著,髮型,他們應該怎麼搭配,他這個搭配不太好,我們應該給他搭一個什麼……就這樣,可以坐一整天。

Tom在酒吧兼職


2

做兼職的時候,我就把自己變成機器人,在那兒呆著一直說,不帶任何感情,就想著把錢拿上。錢拿到了,我就瘋玩兩天,直到我掃碼付款的時候被提示餘額不足,就立馬打開兼職群,繼續找下一個。那兩年我就一直這麼過著,但一點都不累。掙完錢了花,花沒了再掙,一直這樣。

在酒吧,一天賺80塊還是有些少,我白天就到超市去打工。帶著小話筒促銷,不停地說重複的話,乾了兩天,一天150。兼職的工作一般也就做個幾天。有時候在街上做調查問卷,做一份能有多少提成。還在大學裡扮過活動玩偶,夏天的時候頭套一摘,頭髮整個貼在頭上。碰上這種情況能多拿50。還到車展當過接待,穿12cm的高跟鞋,戴個紅色的長條,站一整天。一天500塊錢。那次我就乾了三天不到,最後一天受不了了,太累了,只拿了100塊錢就走了。之後我一個月沒有再兼職,1000塊錢花了一個月。

那時候還做過很多電視節目的觀眾。也是一次80,還包一頓飯。我都不記得是什麼節目。我做這種工作的時候,往那一坐,腦子就開始放空。導演讓你鼓掌你就鼓掌,讓你笑你就笑,讓你收你就收,你得看他的手勢。最難受的是,我特別愛笑,一笑就停不下來。每次大家都收了,我一個人還在那兒哈哈哈笑。這是最難的,沒想到當一個觀眾也那麼困難。

也做了些特有意思的兼職。我的第一個文身,就是給人做模特的。2015年10月份做的,拿了100塊錢,但這個文身光成本價就800。當時從不知道哪個群里加了一個女孩,她招發模。當時聽了覺得不錯,能免費做個頭。我就去了。

去了之後,就在那兒躺著,理髮師開始給我洗頭的時候,有幾百隻手機在拍我,學員在拍老師怎麼洗頭髮,學手法。我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好。洗好之後,老師就開始各種弄。那天我化的妝特別濃,偏外國人的那種。那個老師給我弄了一頭粉色的頭髮,發白的那種粉。他說,因為你像外國人,個性比較張揚。給我做完造型,還讓我去走T台。又是所有人拿著手機拍,我真的是太累了。把我的頭髮弄成那個樣子,我特別不開心,還要笑著走台。但那個給得多,800、1000那種。最後我又花了300把頭髮染回黑色。錢不好賺啊。

有時候我兜里只剩八塊錢,七塊錢,就下樓就去買土豆,瘋狂地買,足夠好幾天的伙食了。爸媽不會給我錢,但會給我寄東西,寄肉。因為我吃不了北京的肉,一吃就難受,胃裡不消化。鍋碗瓢盆之類的他們都會寄,是他們油田公司的福利。

當時我很滿足那種生活。可能大家跟我聊天的時候,說的都是一些工作上不好的事情。那些做活動策劃的朋友,上來就是一堆吐槽,讓我覺得那種長期的固定的工作,一定特別無聊。

那時候,我們經常聚到一個小超市的門口喝酒。在那我認識了一個做活動策劃的朋友,他也是一個特別好酒的人,但他每天都愁眉苦臉的。他經常出差,要陪很多客戶喝酒。他說不是我想喝,是我不得不喝。我到現在都不會安慰人。我覺得痛苦都是你自找的。他又說,可是賺得多。我說那你攢下錢了嗎?沒攢下。那你跟我不都一樣嗎?我那時候很喜歡那種嘲笑別人的痛處。覺得自己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在看著大家吃苦。

Tom當文身模特,做了自己的第一個文身


Tom去當發模,被染成了粉色頭髮


Tom兼職時的照片



3

我在北京搬過14次家。

剛從學校搬出來的時候,住在朋友家。我不付房租,就每天勞動。住了半年就搬家了。那個朋友太邋遢了,我們大吵了一架。搬出去住,錢還是不夠押一付三,就搬到五道口另一個朋友家。她跟我是老鄉,也是退了學的。她本來學了十幾年的舞蹈,尾骨摔斷了,再也不能跳舞了,就開始做外圍。她說,她是某某公司的項目經理,但我也沒看見過她工作上班。她常年住在酒店裡。每天我醒來,都能看到她在化妝,說要出去約會,她每天都在約會。後來,我說,都這麼長時間了,你不帶我去見見你男朋友嗎?你每天都約會。她說,啊,我每天約會的都不是同一個人。

後來我就搬走了。再後來,我還住過十里河的城中村,住過昌平。後來我媽來北京,她這才知道,原來我在北京過的是這樣的生活。家裡人都希望我留在家裡,但我很倔,我在北京還沒有開始呢,我還得回去。

回來的時候,跟朋友借了三四百。我從網上看了一個房子,看起來很好很便宜,就交了錢。看照片我以為我租的是次臥,結果到了才發現,我租的是客廳。但還不是整個客廳。他們拿六個衣櫃在客廳里隔出來一個房間。我說,那我怎麼進去呢?中介把衣櫃後面的板摘了,我得打開衣櫃門,走進那個衣櫃里,才是我的房間。

進去之後,裡面擺了一張單人床。他們把一個衣櫃的兩個門拆了,中間釘了個板,那就變成了一個書桌。我覺得他們真的很有創意。我說,那我的東西往哪兒放?中介說,這麼多衣櫃,你還不夠放嗎?他幫我把所有的東西整理得特別好,全在衣櫃裡面。問題是,有一些衣服,我還得從那個「房間」出去,從外面打開衣櫃才能拿到。有一些衣櫃不是朝里的,是朝外的,是那種共享的衣櫃。我都快瘋了。

然後我就有了一定要賺錢的想法。真的有種強烈的被騙的感覺。好在因為主臥一直沒有租出去,我就住在主臥里,一直到我找到另一份酒吧的兼職。

面試那天,老闆說他想找個懂酒的人,全權負責酒吧。我把所有的酒都嘗了一遍,記住了每瓶酒的價格和口味。那麼多酒啊,我喝得爛醉,老闆說的薪資待遇什麼全不記得了。老闆問我住哪裡,我死活不肯說,可能是我不想讓別人看到那個衣櫃。老闆就把我送到了酒店。我醒來的時候,鞋子都穿著。老闆說,我不知道把你送哪兒,本來想給你脫鞋,但是怕你亂想,我又把鞋給你穿回去了。

我們就此聊成了朋友。成朋友之後,他給我的錢,比原來說的又多了一些。他可能覺得我是一個特別苦的小孩,對我特別好。有天我跟他說,我家特奇葩,你一定要見一見。他是北京人,連隔斷都沒見過。我打開那倆衣櫃門,說這是我家。他都要瘋了。他說,你別住這了,拿上東西跟我走就對了。他讓我住到他們家多出來的一套房子裡,就在他奶奶家樓下,不用付房租。他奶奶可能以為我是未來的孫兒媳,第二天看到我就抓住我,又是抱又是親,還天天送水果。特別尷尬。後來我找到別的房子,就搬出去了。

我還是每天喝酒。每天換不同的地方喝。我有很多朋友,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經常會偶遇,喝酒的就那麼些地方。每天都活在當下,有地方住,也有吃有喝的。出去工作兩天,然後再繼續有吃有喝的。確實也有一點沒有未來的感覺,但我覺得那個時候,到現在為止,是我最難忘的日子。

也有不開心的時候。但是,我自己會把不開心跟難過的情緒過濾掉。有時候我會自己跑到露台上,或者是馬路邊,一個人喝一堆酒,自己在那兒跳舞。可能是因為,我想做的事,我自己沒有機會和能力開始。

Tom在北京


Tom在路邊自己喝大了


4

小時候看了很多外國的電影電視劇,很喜歡,後來就特想知道那些電影是怎麼拍出來的。我媽很排斥藝術類的東西,因為我親爸以前是玩吉他的,頭髮很長,玩搖滾,她不讓我碰音樂,說是會讓她想起我親爸。就對電影她還寬鬆一點。那時候家裡有很多電影DVD,都是盜版的。封面跟它實際內容不一樣,我媽買了個日本的電影,拿回家一放,發現是美國的喜劇片。

當時有一個片子,叫《一升的眼淚》,日本的。我看了20多遍,一看就哭,從早上看到晚上,一直哭。沒有人的時候,我自己默默地哭;我媽回來後,我就哇哇哇地哭。

小時候我還特別愛演。路過時裝店門口,聽到大音響放歌,我就留在在服裝店門口跳舞,我媽拉都拉不走,表現慾望特彆強。到哪兒都是。如果旁邊有個人手機放歌,我就到他旁邊去跳舞。也想做演員,後來慢慢變成喜歡研究電影是怎麼拍的,對這些東西都特別感興趣。

退學之後自由,但也很迷茫。想做的事情,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做。那個在夜店做銷售的朋友說,你可以先在北京積攢一點人脈,多交交朋友。

有天我跟一幫朋友喝酒。他們有做製片的,有做紀錄片導演的。我們喝到天亮,聊得特別開心。他們有一些話題,我是插不進去嘴的。我很羨慕他們的那種狀態,很喜歡。

那天聊完後,突然意識到,既然想做這個東西,就得開始學習了。開始學習之後,不自覺地就變成工作了。跟收入沒有關係,跟穩定也沒有關係。

當時我什麼都不會,他們說你得學習。我發現這個行業沒有兼職,但是有招學徒,1000元一個月,做後期特效。那是2016年底,我就開始正常工作了。我在那邊待了兩個月。從10月份一直到12月底。我想很快地學東西,每天加班到半夜都不願意走。後來那個找我演死亡金屬樂隊主唱的朋友,開了個公司,找我去做助理。

工作久了,就變得現實起來。別人會問你一些問題,讓你回答不上來。我說明年想結婚,人家會問,你們要在北京定居嗎?你要一輩子租房嗎,還是……?我男朋友在外地,他也問我你是要離開北京嗎,還是……?我從來沒想過的問題,別人會提出來,我就一下答不上來。不得不考慮這些,變得現實一點。

開始工作後,社交也不再像以前那麼頻繁。以前是天天在那泡著,現在一個月只能去三四次鼓樓。

二環裡面也變了。你現在很難能碰見在路邊喝酒的人了。大家都變得更愛面子,很圓滑。以前,大家不會因為你沒錢而歧視你。哪怕天天兼職,兜里永遠只有幾十塊錢,大家也都覺得無所謂。因為有些人就是選擇過那種日子。現在很多人會說,你都沒個正經工作,一天到晚不務正業。反差最大的是,一個玩音樂的朋友,以前我很欣賞他的生活狀態,特別快活,後來我在一個群里加上他的微信,發現他成了個房地產中介。

現在也不再敢過以前那種日子了。可能是自己的生活水準要求不一樣了吧。我現在的房租是5200,如果做兼職,全得拿去付房租了,一瓶酒都買不了。其實我還是挺喜歡那種生活的,沒煩惱,無憂無慮的。以前那些結束了工作的人,哭喪著臉跟我喝酒,覺得他們可憐,現在自己好像也變得有些像他們。

回想起做兼職的那兩年,無憂無慮,沒什麼特別要去做的事情,也沒有什麼要擔心的。雖然對未來也有迷茫,但那是我最開心最難忘的日子。

Tom在一部電影里客串扮演一個死亡金屬樂隊的主唱


二環邊,Tom最難忘的兩年日子


—— 完 ——

題圖為Tom在酒吧。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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