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李建軍 | 每個人都令人同情,令人尊敬,卑微又很有光芒

2021-02-15   有染

原標題:訪談·李建軍 | 每個人都令人同情,令人尊敬,卑微又很有光芒

2020年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的開幕作品是由李建軍導演的《美好的一天2020》,這齣戲首演於2013年北京青戲節,至今已去過眾多城市,產生了不同的版本,2020年青戲節版本特意加上了「2020」的標註。2020年9月、10月和12月的三輪演出,也都是以「售罄」獲得大家的認可。

「在2000年到2019年的二十年里,對於我們甚至對全世界來說,都是急速發展、有重要轉折的二十年。我對生活有很多強烈的感受,不願意因為媒介或智性上的某些規則,而割裂或屏蔽眼前巨大的現實。」 李建軍在《美好的一天2020》的劇目簡介中如此說道。

《美好的一天2020》第二輪演出結束之後,筆者和 李建軍導演進行了一次採訪,聊了聊他做這部戲的初衷,這次演出的特別之處,對他影響比較大的藝術家以及他當時正在排練的新戲《帶電的火花》。採訪約在了北京東城區77文創園內的排練中心,一個秋天的明媚的上午。

L=李建軍,T=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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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美好的一天》首演於2013年的北京青戲節,《美好的一天2020》相當於是北京版本的復排,為什麼選擇在今年重新進入復排的創作呢?

L: 這是戲劇節邀約的作品。疫情期間,我們眼中原本信以為真的現實,突然被改變,劇場關閉了,大家都有很多生活感受,那段時間,我經常跟朋友在公園聚會,內心其實是焦慮的。

受疫情影響,今年的青戲節幾乎要停辦,反覆幾次討論之後,決定要重啟,並且選擇了《美好的一天》作為開幕大戲。《美好的一天》的劇情很簡單,就是讓普通人在舞台上講自己的生活感受,相當於一段口述史的表演,包含了不同人的感受和人生體驗。這樣一部作品,似乎非常契合疫情當下人們的感受和處境。而且,劇情叫「美好的一天」,寓意不錯,於是就決定開始復排的創作。

《美好的一天》

塔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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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您個人覺得這次邀約的《美好的一天2020》的版本,與之前其他城市的演出版本有何不同?

L:這個作品像是一個戲劇文本,是每個人的口述內容。疫情和所在城市對於生活在其中的人有很大的影響,這些影響必然會在演出中呈現出來,所以會和往年有很大不一樣。

《美好的一天》首演是在2013年的北京,那時候還沒有那麼多關於金融和網際網路的話題。通過回顧一個城市的變化,我們意識到,從2000年開始,北京乃至中國進入了非常重要的二十年,我們進入了WTO,世界似乎連成了一片,舉辦了20008年的北京奧運會,經歷了汶川地震等等。到了今天,疫情的出現對我們的生活產生巨大的翻轉。在疫情中,我們突然意識到,我們所共同經歷的歷史中產生了一個重大的節點,似乎很多東西都被改變了,再也回不去了。

之前各個城市的《美好的一天》所涉及到的歷史,是普通人從小到大的個人歷史,但2020年的版本,我們會以疫情為節點,將個人的成長歷史與二十年來社會的變遷作為講述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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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在《美好的一天2020》中,每個人講述的是自己的故事,但又和我們口語表達的「個人經歷」不太一樣,是充滿了文學色彩的,好像一部部小說。導演在故事編排的經歷上,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感受和經驗?他們的故事,會影響你的想法,影響你的初衷嗎?

L:在常識里的文學,會經歷很多的提煉、編輯和加工,帶有強烈作者的態度。但是,這些素人的講述是無意識的,是一種本能的傾訴願望,內容往往是漫無邊際,很瑣碎,很冗雜。作為採訪者,我們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站在講述者的角度上,幫助他探討瑣碎生活背後的意義是什麼。

舉個例子,今年有一位講述者是一名醫生,名叫張娜,曾經在透析科負責管理層工作。疫情期間,她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和委屈,最後從管理崗中主動辭職,變回一個普通醫生。在整個醫療系統被調動到一線的時刻,她沒有時間思考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只是感受到自己承受了太多。當她看到講述者招募時,她唯一的動機就是找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傾訴她的故事,,在這之前,她的生活和戲劇可以說是毫無關係。

在傾訴的過程中,她有強烈的情緒波動,通過與她深入的交流,終於達成一個交互的關係。在她的講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她潛意識的思考,思考自己二十多年來工作的意義,思考整個醫療系統系統和渺小個體之間的關係,也思考未來應當如何怎樣自處,往哪個方向走。最終,她決定離開北京,去內蒙支邊,她想要換一個環境。

在我們的採訪和交互之中,她也開始清晰講述背後真正的意義,只有這樣,她才會更深刻的表達意願,相信自己的講述是有價值的。在這個時候,我們的工作可能要退到演員之後,做好一個編輯的工作,選擇如何呈現她的故事。

4

T:到今天為止,《美好的一天》各個版本的表演者都是招募和偶然的結果嗎?

L: 總體來說,規則是偶然的。比如今年的演出,我們準備講述2000年以後的故事,於是非常需要一個千禧年出生的參與者,於是就選擇了李吉睿。她從小在北京上學,因為蘭州戶籍的影響,沒法在北京高考,只能走出國這條路。在這種特殊的制度下,一個人的脆弱是從年幼就被悄悄塑造的,在她小時候,她的爸媽就經常嚇唬她,說你要是不聽話,就把你送回蘭州。這種環境對孩子造成了很多傷害,而大人是無意識的。疫情之前,她到美國讀書,又遇上疫情爆發,她被困住國外,不知何去何從,使她陷入一種重大的焦慮,她的父母也在這樣的焦慮之中。所以,我們就有意識地邀請她來參與演出,完成她的故事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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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您會因為部分觀眾理解不到您的創作初衷而失望嗎?

L:當自己的戲得到負面反饋時,會低落,會體會到失望的情緒,但也只是一種情緒。我認為,「有效」是我在進行理性選擇時更關注考慮的方面。在我們的文化環境中,我們可能去做一些和大多數人的喜好、趣味都不太一樣的東西,只要能產生有效的表達,我會認為自己的工作是有價值的。

失望的感受只能是一種情緒,對於一個真正的創作者來說,我們需要更高的標準,判斷自己的工作對我們自身的文化是否產生價值,對別人是否有價值,而不是活在票房或是觀眾的眼光之中。

6

T:你曾經在採訪中提到皮娜·鮑什對你的影響,她的作品對你的戲劇創作有什麼具體的啟發?

L: 在我眼裡,皮娜·鮑什是一個反叛者的形象。

當時,我是作為美術生考上戲劇學院,讀的是舞美系,對戲劇藝術有很長時間的叛逆感,通過觀看皮娜·鮑什的錄像帶,我開始對劇場產生一種親近感。畢業以後,我開始做創作,去到文慧老師的工作室。當年的文慧老師在美國學習現代舞,他們這一代人也受到了皮娜·鮑什的影響,在六十年代以來西方劇場造反派的薰陶下成長。

皮娜·鮑什的作品核心,已經不再是傳統戲劇學院裡所謂戲劇本體論、以表導演為核心,文本為核心的理論。通過皮娜·鮑什的作品,劇場變成一種媒介,我可以以任何一種方式進入劇場創作,我可以在劇場工作,表達,我的美術知識積累就這樣被激活了,發現原來劇場可以這樣玩,那我也可以。

她的編舞,其實是從很小的一個瞬間開始,先有一個姿勢,然後變成一個舞段,變成一個片段,最後變成一個作品。就像先有一個詞,然後一個句子,然後一個段落,最後是一篇文章。傳統的戲劇不是這樣,傳統戲劇就像一個金字塔,得先有一個相對完備的劇本。這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創作方式。

不僅如此,她的一個姿勢、一個瞬間,都是有敘事的,就像在美術作品裡,一個靜止的雕塑也是有敘事的,只不過這樣的敘事可以在劇場裡被緊密的時間性放大。可以說,兩種藝術要處理的核心問題其實是一樣的,於是,我找到了自己的工作方式。這確實是一種偶然,我在我的環境中偶然認識了一群人,他們的創作激發了我的創作。

7

T: 在您的生活中,其他藝術表現和觀看形式,例如電影,舞蹈,展覽等等對您的影響大嗎?您覺得它們是否可以替代戲劇的表達?

L: 作為認真的創作者,我會很關注文學、電影等等戲劇之外的藝術形式,觀察今天的藝術家在做什麼,他們為什麼會關注那些事。比如說,當代藝術對現實有批判的態度,那麼我會觀察,思考他們在批判什麼,或者不同地域的藝術家在關注什麼,他們的作品和他們的關係是什麼,他們在創作中遇到的困境是什麼。

如果我們不關注其他的藝術形式,就很像一個孤獨的夜行者,很容易陷入某種困局。所以,我們需要望向戲劇之外,看不同領域藝術家的作品,看這些創作者的具體工作。創作很孤獨,我們會產生一種本能的需要,渴望看見其他藝術家的工作,就像人在走夜路的過程中,如果能遇到一個特別喜歡的同路人,你會感到備受鼓舞。

前年,一個叫弗朗西斯·埃利斯 (Francis Alÿs )的比利時藝術家,在上海做了一個展,非常感人。於是,我就去看他的作品,看他的生平,研究他是如何工作的。作為一個建築師,他跑到南美,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去做一個和市場完全無關的東西。比如,他花費數年去追逐龍捲風,拍攝龍捲風。當你站在他的作品面前時,你會覺得他好像堂吉訶德一樣勇敢。

他曾經有一個視頻作品,是他自己開了一輛紅色甲殼蟲,一輛破舊的車,一直往山坡上開,但永遠也開不上去,開上去就掉下來。你會發現他的作品永遠包含西西弗斯式不斷重複的主題,在不斷重複的情境中去展現,並且帶有強烈的幽默感,有趣,還很溫暖。

他的作品也在提醒我,有時候,我們必須和很多僵硬的意識在抗爭,才會有所謂的靈感湧進來。所以,創作者要不斷了解其他的藝術家,看他們怎麼去做這些作品,他們怎麼去生活,理解他們在怎樣的境況下去做這些作品,他們的作品呈現出的純度如何,才能不斷和日漸衰老的生命,日漸僵化的思想去抗爭。因為我們每天都在進行創作,所以得不停得看,不停地感受、觀察。

除此之外,我也很喜歡法國的編舞家傑羅姆·貝爾,還有希臘的戲劇導演迪米特里斯·帕帕約安努。他們的作品跟他們的文化產生了一種密切聯繫,跟歐洲的劇場傳統也有著很深的契合。通過了解他們的作品、他們具體的工作,我們可以明白排一個戲需要多長時間,需要什麼資源。在不同類型藝術家的創作中,我們會發現很多差異,更多看到自己可以擁有的選擇和自由的邊界。

8

T:能否介紹一下您現在正在排練的新戲?

L:《帶電的火花》講述的是電焊工馬建東的故事。馬建東是2013年《美好的一天》的演員,新作品所展現的是他一段「懸浮」七年的私人記憶,聽起來好像是一個非常虛無的脫離歷史的故事,但當我們真正進入他的故事時,會發現一切都和時代產生特別緊密的聯繫。

2003年,他16歲,離開河北張家口到北京打工,張家口離北京不過兩百多公里,然而,當我們到張家口採風,很驚訝地發現那裡似乎依然處於前現代的狀態,超出我們的想像。

關於「懸浮」這個概念,其實是因為他的身份很特殊,他自己老說自己是一個電焊工,但他演過我的三部戲,有時候還去做群演,演兒童劇。他已經生活在城市,但他的自我認識還是停留在一個打工人,並且自認為是一個「農村人」。

2020年元月一號,我去找他聊天,拍點一些素材,本來想接著拍,沒想到他的他家出事了,他爸爸到四川成打工,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摔得很嚴重。這就讓我看到,工人的生命好像是一個隱喻,所謂《帶電的火花》,就是電焊工手中的焊渣,飛速地迸發,非常燦爛,然而瞬間熄滅。

十六年過去了,他和他身邊生活在皮村的這一代工人遭遇了疫情,也許過一段時間,皮村又會迎來下一代工人,繼續他們生龍活虎的生命探索。

9

T:第一次線上演出,是否有很多難度?

L:我覺得很有趣,並不覺得是很難的事情。所謂的線上線下,本質上面對的是一個影像問題。這個經驗對我來說是個新鮮的經驗,等於要到現場拍電影,面對的觀眾也不一樣。我們之前還想過要做一個網站,在演出期間開放網站,之後再關閉,回應戲劇即時性的問題。

在創作過程中,我希望時間再長一些,因為很有趣,我希望能做更多採訪,不斷進行一些新的嘗試,就像剪輯一樣,不斷調整結構,看看會出現什麼特別的效果,現在正處在這樣一個反覆實驗的階段。

《帶電的火花》劇照

塔蘇

《帶電的火花》排練期間

劇組

-劇終-

採訪錄音整理 雨亭

有染·與美好發生關係

舞 台|藝 文|悅 音|映 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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