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心、現實的碰撞與新軍制
查士丁尼再興大兵,憑藉招募來的蠻族僱傭兵消滅了汪達爾王國和東哥特王國,讓阿非利加與義大利重歸帝國版圖,而且幾乎收復了西班牙。但是,帝國無力維持這種局面。公民不願意承擔維持僱傭兵、向鄰國納貢買平安所需的沉重稅收。終於,大災難因為又有一名軍事統帥登上皇位而發生了。莫里斯(Mauritius,582—602)登上皇位後,非要將野蠻的僱傭兵團改造成更穩固的軍事組織。他在帝國境內而非從異族中招募了儘可能多的兵員,但在一次與斯拉夫人和韃靼人交戰期間,當他要求軍隊留在多瑙河以北過冬時,軍隊就譁變了;兵變的另一個原因是莫里斯甚至付不起士兵開出的價碼。正如 3 世紀下半葉從佩蒂納克斯達(Pertinax)到奧勒良和普羅布斯的一連串被害的猛將皇帝一樣,由於首都市民也起來反抗,所以他被殺害了(602 年)。
值得注意的問題是,軍餉在這最後一次組建嚴明軍隊的嘗試中起了什麼作用。部隊的規模是很小的,因為他們擊退蠻族部落及其入侵的過程相當艱難,而且是有輸有贏。莫里斯噁心有能力、有眼界的皇帝大概會願意滿足軍隊的要求。儘管如此,當他因剋扣武器和被服的問題與軍隊發生衝突時,國庫無疑是確實拿不出更多了,因為查士丁尼時代的嚴苛稅制在他去世後便被廢除,以爭取人民的支持;籌餉已經不再可能了。
於是,東羅馬帝國也採取了一種很接近我們之前在羅馬- 日耳曼化的西歐地區看到的軍制。大約在 7 世紀中期,帝國將土地分成了若干軍區(themes)和軍分區(meros 和 turma),各區分別負責招募和供養一定數目的軍隊。為此,就像法蘭克的伯爵那樣,之前長期分離的軍務與民政重新統合了起來。由於軍區是根據現有部隊單位命名的,因此部隊單位無疑是分布在軍區之內,且永久性地配屬於軍區。部隊分區駐守,補給來自就地徵收的實物或屯田,而不是只駐紮在邊境和首都,由整個帝國供應糧餉。當發生戰爭時,軍區部隊會被派去支援野戰軍或鄰區友軍。
封建制度的中堅力量是定居在土地上的戰士,純粹的邊防警衛隊除外。我們發現,東羅馬帝國自此之後也朝這個方向有了重大的發展,大地主掌握了軍事力量。我們發現授予土地(「軍產」,ktemata stratiotika)換取服役從軍的現象,同時形成了田產廣大的軍人世家,在歌謠中深受平民百姓頌揚。《混血邊將》(DigenisAkritas)就是一部這樣的史詩,寫於 10 世紀,最近被重新發現。《混血邊將》編者恰當地將主人公比喻為西歐的藩侯。
二、拜占庭的經濟社會制度
法律中的相似點同樣俯拾皆是。通過與查理曼很類似的手段,東羅馬皇帝致力於打擊豪族(dynatoi)兼并自耕農土地,而且與法蘭克王國中一樣,這件事和真正占大多數的農民沒什麼關係。在這兩個地方,農民的主體都是不好戰的佃農。土地兼并涉及的是起初為戰士後來逐漸文明化和農耕化的人。早在查士丁尼時期就有多部針對土地兼并的法令, 10 世紀又有幾位皇帝發起了一場有計劃的反兼并行動。他們採取了最激進的措施,直接宣布兼并無效,甚至不允許以養老為藉口的兼并。兩部修訂法案讓我們想起了 898 年蘭貝特皇帝的敕令。法令中規定任何人不得讓士兵耕種土地(en 「paroikou logōi」:「以租佃的方式」)或為私人服務,以此禁止伯爵將自由民戰士(arimanni)封賜給自己的手下。
一系列補充條例規定了一名士兵必須有價值多少的田產:騎兵和部分艦隊官兵是4 鎊黃金,其餘艦隊官兵是 2 鎊黃金。尼基弗魯斯·福卡斯皇帝(Emperor Nicephorus Phocas)規定最低為 4 鎊黃金,重裝武士—也就是西方的騎士—為 12 鎊。如果一塊田產有多名繼承人,則應按照田產優劣共同出一名士兵。
儘管與西方有重大的共同點,但東方從來沒有發展出完全的封建層級。武人世家是有的,但沒有真正的騎士階層,也沒有西方封建制度的靈魂:個人效忠關係,占據絕對主導地位的日耳曼扈從觀念。在一段時間內,拜占庭軍制與諾曼- 英格蘭體制極為接近。封建主義的某些要素與稅制官制聯繫了起來,並融入後者之中。兵員是招募而來,而且與英格蘭一樣,親自服役被納錢代役所取代。
但是,儘管有蠻族遷入定居,帝國內地的可用兵員依然數量不足,也有可能是內地人過快地失去了尚武精神,結果帝國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藉助異族僱傭兵充實軍隊。各個日耳曼部族、斯拉夫人、佩切涅格人、馬扎爾人、保加利亞人乃至突厥人在拜占庭皇帝的軍營中共聚一堂。瓦良格(Varangians)軍人曾長時間發揮極其特殊而重要的作用,他們為瑞典人和諾曼人出身,穿過俄羅斯和黑海來到拜占庭。「瓦良格」這個詞的意思是「盟友」。後來有各種各樣的人物都被冠以這個名字。了許多從英格蘭逃來的盎格魯 - 撒克遜人。
約翰尼斯·斯基李澤斯(Johannes Skylitzes)合理地描述了10 世紀的全國性徵兵有時會呈現的面貌。他講述了突厥人是如何一再橫行,燒殺擄掠於奇里乞亞地區。尼基弗魯斯·波頓尼亞茨(Nicephorus Botoniates)「公爵」集結了一支軍隊,但由於妒忌和怠慢,他的努力歸於徒勞。士兵們沒有領到足夠的口糧,於是拿上發的糧餉就回家了,以至於蠻族再次橫掃奇里乞亞。接著,一批小伙子聚集在安條克(Antioch),要憑著年輕人的血氣一戰,但因為缺乏作戰經驗、沒有戰馬、裝備簡陋、糧草不濟,他們出師不利,灰頭土臉地回到了故鄉。於是,波頓尼亞茨帶著親隨和少數僱傭兵去驅逐蠻族了。
當法蘭克人的地盤遭到諾曼人或匈牙利人入侵時,或者當胖子查理救援巴黎而無功時,發生的事情無疑也是類似的。
三、拜占庭的軍事制度和軍事力量
在10 世紀和 11 世紀,拜占庭帝國國勢再興。保加利亞人被一勞永逸地擊敗了。巴西爾二世(Basil II,1025 年去世)剜掉了所有戰俘—據說有 1.5 萬人—的眼睛,每百人中留一人只挖一隻眼睛,讓他領著其他人回家。當這群可憐人被帶到君主面前時,他一下子暈了過去,兩天後就死了。拜占庭帝國從哈里發手中奪回了奇里乞亞和安條克,亞美尼亞也被併入帝國。當時的帝國西起亞得里亞海,東越幼發拉底河。我認為,這次拜占庭帝國國運轉盛與貨幣經濟再次逐漸占據主導地位有關。我們又看到了許多徵收稅賦的記載,11 稅收讓招募僱傭兵成了可能。儘管位於歐洲的西部省份仍然在徵收只能用於本地的實物稅,但在亞洲,稅款又可以轉運到中央金庫中了。12 但是,比內地的些微變遷更重要的是敵人方面的變化。
保加利亞人逐漸失去了蠻勇之氣,另一側的阿拉伯人也是如此。而當形勢發生變化,新的敵人出現時,拜占庭帝國的中興馬上就結束了。在東邊,帝國慘遭塞爾柱突厥人打擊;在西邊,帝國為抵禦諾曼人而陷入困境。
表面看來,我們對拜占庭軍制是非常了解的,因為有一系列詳盡系統介紹各時期帝國軍事制度的著作,還有許多時人寫時事的詳細戰爭或會戰記述。莫里斯皇帝(602 年去世)和人稱「哲學家」的利奧六世皇帝(911 年去世)留下了詳盡而成體系的著作,尼基弗魯斯·福卡斯(960 年去世)則留下了一部很有價值的專著。但我們研究得越深,就越會懷疑這些著作中到底有多少是可以接受的。我們在研究古代史時就發現,古典時代流傳下來的成體系的理論性著作絕對不是可靠的歷史文獻。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是,上述作者依然在複述著各種關於馬其頓方陣的理論,仿佛從來沒聽說過羅馬軍團及其戰術似的。然而,不只是這些記載,李維對古羅馬支隊戰術的描述、撒路斯提烏斯(Sallust)對徵兵方式的描述,還有一大部分韋格蒂烏斯的文字要麼是離譜的誤解,要麼是純粹的臆想。拜占庭的情況也一樣。進一步考察會發現,不同著作之間互相矛盾的。這些著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材料不能視為對實際做法的記錄,而是毫無真實依據的臆想和理論,是複述和闡發當年亞歷山大學派對馬其頓方陣的理論總結。16 世紀拿騷的威廉·路易(William Louis of Nassau)和 17 世紀的蒙泰庫克利(Montecuccoli)都借鑑了利奧皇帝《戰術》一書的許多內容,18 世紀的利涅領主(prince of Ligne)將這本書和腓特烈大王的條令編成一本集子給手下的將軍看,還說利奧和腓特烈都比愷撒厲害,因為愷撒只是立下了榜樣,其餘兩人則總結了條令。13 我們已經看到,利奧皇帝完全配不上這樣的誇讚。韋格蒂烏斯的名聲也是同理,此人的見識其實非常有限。
拜占庭的戰爭和會戰記述同樣荒誕到了極點,但通過比較印證,我們還是足以確定一個事實:與西方一樣,羅馬軍團那樣有紀律的步兵在希臘帝國也是不存在的。不管是西方還是東方,軍隊的中堅力量都是數量相當有限的重裝騎兵。尼基弗魯斯·福卡斯的一句話可以用來衡量其他一切相關證詞:「一名統帥只要有五六千名重裝騎兵和上帝的援手就圓滿了。」此語與歷史證據是相符的,只要我們通過嚴格考證就能排除掉一切無法確證的記載。尼基弗魯斯·波頓尼亞茨在描述米海爾三世皇帝(EmperorMichael III,1071—1078)組建長生軍一事時也說過,長生軍的主要訓練內容是運用武器和騎馬的技藝。
東方軍隊和西方軍隊的第一個重大區別在於,外來蠻族僱傭兵在東方發揮的作用要大得多,而西方軍隊是用自己人打仗的;另一個區別是,弓騎兵和重裝騎兵在東方軍隊中的比例相當大。1071 年拜占庭軍隊在曼奇科特(Manzikert)被塞爾柱突厥人打敗後,本土軍人的地位大大下降,帝國幾乎完全依賴異族僱傭兵。僱傭兵也失敗了,君士坦丁堡便落入十字軍手中(1204 年)。希臘帝國光復後,舊的軍事制度隨之恢復。
因此,希臘帝國藉以保全自身千年之久的軍事力量基本上與3 世紀後的羅馬軍隊,以及查士丁尼征討哥特人所用的軍隊是一樣的。儘管有內鬥和宗教爭端,儘管兵變、宮廷政變、叛亂不斷,儘管面臨著四面八方的危險敵人—巴爾幹半島有保加利亞人(匈人),來自亞洲的穆斯林早在 654 年就第一次圍攻君士坦丁堡—但帝國不僅堅持了下來,甚至多次取得大勝,還一度向東邊擴展到了古羅馬帝國的邊界—底格里斯河。
四、帝國國祚長久的原因
問題來了,為什麼舊帝國西部的拉丁部分沒有擋住蠻族,最終被蠻族統治,而東部的希臘部分則表現出了更強的生命力和韌性呢?說希臘部分由於組織更完善,因此在政治和軍事上優於羅馬地區的看法是無稽之談。毫無疑問,拜占庭貴族豪門不時會出現卓越的戰士,他們率領部下—不管是封建徵召軍人還是蠻族僱傭然後率先在拜占庭高雅了起來,正如亞歷山大大帝時代以來,希臘世界愈發成為一個採用希臘人的語言和思維方式的民族混合體。但這種情況在拉丁化的西部地區可能還要更厲害,因此,東西方的差別不可能在這裡。
我相信,移植到希臘人土地上的東羅馬帝國國祚長久的首要原因在地理方面,也就是君士坦丁堡無與倫比的軍事區位。羅馬是一座建在中等河流旁邊的內陸城市,承受不住兵力稍多的軍隊發起的奮勇攻擊。皇帝們有時會離開羅馬城,駐蹕於更安全的拉文納。君士坦丁堡則雄立於海濤之側,三面環水,哪怕是面對兵力大得多的敵人,卻幾乎不可能攻破。援軍和補給可以從兩個方向運達,敵人很難封鎖。如果羅馬成了全世界的首都,那不是因為它有經濟優勢—它沒有多少經濟優勢—而是通過政治和戰爭。因此,當羅馬城不再是四方朝貢的都城時,就失去了自然資源的援助。君士坦丁堡是世界貿易體系中重要陸路和水路的交匯點,不只是一座都城,本身就有極其豐富的自然資源,有利於防守。616 年席哈克略皇帝在位期間,波斯人圍攻過君士坦丁堡,沒有成功;626 年的阿瓦爾人,654 年、667 年、672 年、717 年、739 年的阿拉伯人,764年的保加爾人,780 年、798 年的阿拉伯人,811 年、820 年的斯拉夫人,866 年的羅斯人,914 年的保加爾人,也圍攻過君士坦丁堡,但都失敗了。
如果君士坦丁堡被各路蠻族攻陷過,或者在700 年前後落入穆斯林之手,就像當年羅馬城被哥特人和汪達爾人奪取一樣,那就意味著東羅馬帝國的末日,就像西羅馬帝國一樣。但正因為帝都擋住了所有攻擊,它才一次又一次地成為帝國收復故土的大本營。而當敵人暴露出弱點時,帝都甚至可以讓帝國重新走向勝利與征服。拜占庭的歷史無疑是世界史中最令人驚嘆的興衰交替歷程。周邊蠻族一次次橫掃帝國,侵略劫擄,直抵京畿 , 他們有的來自北方,有的來自多瑙河以外,有的來自東方的阿拉伯地區和幼發拉底河流域,將小亞細亞整個打穿,還有跨海而來的各路海盜。這些戰爭消滅了大量人口,土地遂由蠻族所有。保加爾人和斯拉夫人當年立身於巴爾幹半島,其村莊南至伯羅奔尼撒,但帝國還是存活了下來,最後甚至將移民吸納到了自己的機體和組織中,就是因為有君士坦丁堡堅守、維護和傳承著古老的政治體系和政治思想。
這種認識的一個反例是,君士坦丁堡在1204 年曾被十字軍攻陷。但東羅馬帝國堅持了下來,而且在半個世紀之後,地方勢力將帝都奪了回來,從而復興了古典意義上的帝國。但從兩方面來看,這段插曲都可以視為例外情形。1204 年的君士坦丁堡幾乎是不設防的—內部陷入分裂,篡位者接連上台和垮台,誰都不能從地方引入援軍。但十字軍本身就是一支強大的軍隊,又與威尼斯艦隊聯合,從海路封鎖了城市。於是,儘管有種種天然優勢,君士坦丁堡還是陷落了。
地方勢力堅持反抗,最終趕走敵人並不是因為希臘人在民族精神或軍事素養方面更強,而一部分是宗教原因,另一部分是十字軍本身性質的原因。如果征服君士坦丁堡的法蘭克人還是蠻族異教徒,他們或許會一直統治這座城市。與西方人一樣,希臘人會適應他們的統治,同時將征服者吸納到自己的文化和教會中。但十字軍遵照教宗額我略七世的精神,不僅將軍事力量強加於希臘人身上,也將羅馬教會強加於希臘人。若要服從羅馬教會,希臘人就必須徹底改變自己的思維方式。他們從宗教鬥爭中汲取了強韌的反抗力量,加上法蘭克人早就失去了民族大遷徙時期日耳曼部落骨子裡的剽悍,要應付希臘人的反抗更是難上加難。當然,十字軍剛來時有威尼斯這個盟友,實力舉足輕重。但十字軍取勝後將一位佛蘭德地區的伯爵立為統治者時,伯爵手頭只有十字軍的一小部分。威尼斯人獨占被征服的帝國土地的八分之三,大封建主獲得了大片土地,兩方都不服從號令。君士坦丁堡的拉丁帝國皇帝對手下騎士的統治力,與當年克洛維及其繼承者對法蘭克人的統治力不可同日而語。
於是,來自西方的征服者儘管占有帝都,最終還是被迫撤出希臘帝國。
本文節選自[德]漢斯·德爾布呂克著、姜昊騫譯:《戰爭藝術史》,世中文化 |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