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蠢症」這麼流行,我真的坐不住了

2023-12-24     新周刊

原標題:「厭蠢症」這麼流行,我真的坐不住了

我們可以在「厭蠢症」這種社會症候中解讀出許多意味:自我中心主義,極度的功利趨向,人與人之間信任感的稀薄,等等。但無論如何,動輒「厭蠢」的結果是肯定的,就是情緒暴力將無處不在,淹沒所有人——畢竟,此刻的厭蠢者,下一秒就可能成為別人眼裡的蠢人。

作者 | 許崢

編輯 | 蘇煒

題圖 | 《裝腔啟示錄》

在一個節奏越來越快的社會裡,對於「蠢笨」的忍耐力也相對降低,於是一種屬於當代人的症候悄然流行:厭蠢症。

這是一個有點擰巴的詞語,它有點刻薄,直指他者的愚蠢;但同時使用者又努力中和這種刻薄,把它描述成一種病症,各打五十大板地挖苦自己。

「報一絲,我有厭蠢症」「完了完了,厭蠢症已經爆發了」「對蠢的厭惡又達到了一個新高度」……從造句上看,它的使用率很高,大部分使用者更喜歡讓自己作為主語,「別人犯蠢我無奈」是常見的語境。

於是,「厭蠢症」這個詞每一次出現,都呈現一種欲揚先抑的矯飾,無論怎樣把它調侃為一種「疾病」,都不能掩蓋背後濃濃的傲慢和尖刻。

厭蠢已經成為一種可複製的標籤。(圖/社交媒體截圖)

「蠢」的主人包括但不限於客服、同事、甲方甚至一起拼車、一起擠地鐵的路人,他們磨損了效益,使事情往前推進的速度被拖慢,拖了當事人的後腿,又絆了當事人一腳,於是無名火升級成厭蠢症。

這種心理路徑在強調「事兒必須得辦成」的功績社會裡,似乎很正常,誰都是齒輪,憑什麼有一個齒輪卡住,耽誤了所有人的機器?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中提出的抑鬱症和厭蠢症幾乎大同小異。

「當功績主體不再能夠(繼續工作)時,抑鬱症就在這一時刻爆發」,而當主體性轉移到他人身上時,爆發繼續,從對內的厭蠢轉向對外的厭蠢,並且,後者容易得多了。

我們可以在這種社會症候中解讀出許多意味:自我中心主義,極度的功利趨向,人與人之間信任感的稀薄,等等。但無論如何,動輒「厭蠢」的結果是肯定的,就是情緒暴力將無處不在,淹沒所有人——畢竟,此刻的厭蠢者,下一秒就可能成為別人眼裡的蠢人。

(圖/《未生》劇照)

厭蠢,也只厭拉低生產力的「蠢」

為了避免看上去太過傲慢,很多人給厭蠢症又加了一個大前提,「我只厭打擾到我的蠢」。

不小心把重要文件給碎了、接電話把領導的需求記漏了、開長途車不知道駕照過期了、讀不懂空氣把客戶得罪了、一腳勾到桌腿把菜全都撒了……從結論上看,這些行為被罵一句蠢,好像不過分。

它們拉低效率,把事情搞砸,於是厭蠢人群以各種現代化計量方式,比如扣錢、降職、批評、投訴,衡量這些錯誤的大小。做錯事的代價很高,社會性的追償也來得很快,像卡夫卡筆下的銷售員,錯過了七點鐘的火車,經理十五分鐘後就殺上門來。

《變形記》

[奧地利] 弗朗茨·卡夫卡 著

彤雅立 譯

未讀·文藝家 / 未讀 | 北京燕山出版社,2020-1

所以「愚蠢」太不划算了,它不僅沒有產出,還總是添堵,人們對它與其說厭惡,不如說恐慌,如上野千鶴子所說,「無法忍受自己是弱者……格外激烈地進行審查和排斥,對軟弱表現出強烈的厭惡」。

如此不難理解,為什麼因地鐵故障而缺考的考生很「蠢」,連煮麵都不懂的何猷君卻很「可愛」了,「金土豆」生來就配得上他的笨手笨腳,在一個匆忙的氛圍里,低效率是奢侈的。

在績優主義的邏輯中,「蠢」和低分、弱勢、落後、倒霉、輸掉等詞語類似,最終都得吃苦頭。

該詞條下的厭蠢。(圖/社交媒體截圖)

人們都在爭做韓炳哲書中的「行動者」,但真正的個體化的存在卻被榨乾。厭蠢者忽視了功績社會的系統性暴力,像「蠢」一類非常直接的攻擊性字眼,方便拿取,趁手好用,但貽害無窮。像很多圍觀者所說的那樣,「還沒代入我就開始生氣了」,它們有著強大的感染力。

所以厭蠢症的泛濫也並不意外,在網際網路這個媒介上,只憑隻言片語就可以使厭蠢情緒蔓延,何必非要「打擾到我」?反正表達討厭並不需要什麼代價,但換取的快感是實實在在的。

特別正確地講,「在種種目的的秩序中,人(以及每一個理性存在者)就是目的自身」,但事實上,我們沒法離開具體處境談問題,當代社會仍然在朝著一個巨大的功績體狂奔,所以對愚蠢的苛刻很難消亡。

《老友記》的喬伊就是大寫的蠢:討價還價結果整個屋子的家具都被順走;跟瑞秋學開船卻連左右舵都記不住;想爭取電視角色卻毀了劇組的道具。如果只是厭蠢完事,世界就很無聊。

(圖/《老友記》(第一季)劇照)

何況六個朋友裡面,蠢的還有古生物學家、數據分析主管、拉夫勞倫的銷售經理、餐廳主廚以及職業按摩師,康德稱警察不關心人們為什麼做這件事,但幽默可以關心,給功績社會解壓。

誰都有不靠譜的時候,這個機率可以流動至任何人,預設別人很蠢,本身就沒有反省意識。讓人欣喜的是,這恰恰是這部熱播劇的魅力之一,但令人遺憾的是,現實生活不總是熱播劇。

厭蠢情緒的「傲慢與偏見」

很多時候,「蠢」也不是一個絕對的狀態,而是相對的,要看在什麼條件下評價。

科幻小說《平面國》就形象地解釋了這個話題,二維世界的人沒有辦法證明三維世界有高度,三維世界的真理對二維世界來說也幾乎是天方夜譚:

「不管是點、線段、正方形、立方體,還是超立方體,我們都犯著相同的錯誤,我們都被所處的維度束縛,成了偏見的奴隸。」人沒辦法擁有上帝視角,拆穿自己的愚蠢,它有時是一個環境問題,所以我們常常蠢而不自知。

《平面國:多維空間傳奇往事》

埃德溫·A·艾勃特 著

魯冬旭 譯

果麥文化 | 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8

既然我們都難免犯蠢,理應對愚蠢有所寬容,只不過,當代社會這種寬容正在收窄。何況常識並非公理,它的定義總在游離。

比如當所有人都用同一種方式拍衛生巾廣告時,常識就出現了梁文道說的那種偏差——「不知道為什麼,那些液體一定是藍的。難怪我有個電視看太多的小侄子到二十歲那年,還以為月經是藍色的」

電影《護墊俠》記錄了一個印度男人研發衛生巾的過程。

種田青年說錯某個詩人的名字,跟文學教授表現得五穀不分一樣正常,有人活在秧苗格子裡,有人活在漢字格子裡,環境不同,評價標準也不同,像張愛玲,就擁有這種清醒,她覺得自己在現實的社會裡等於一個廢物: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髮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裡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

(圖/《雨人》劇照)

如果她不是張愛玲,不是一個少年成名的天才作家,而只是一個普通市民,她周遭的厭蠢症患者可能又要多上幾倍。從這個角度看,厭蠢症患者從來又都是勢利的。

自認為擁有更高智識的優越感,背後始終藏著厭蠢症。

說到底,你厭的根本不是蠢

從很多年前開始,網際網路就不缺厭蠢人群,但他們的口水仗經常打錯對象。

比如常見的電信詐騙案例,受害者缺少常識,缺乏警惕,毫不思索就落入圈套,但在相關報道的評論區里,「一聽就是騙子啊」「這太蠢了」,乃至「活該」的評論比比皆是。

在厭蠢的強大邏輯下,焦點馬上被轉移了,人們從關注事情本身轉移到關注「愚蠢」。

(圖/《天下無賊》劇照)

在很多場景下,「厭蠢」這個詞從根本上就揪錯人了,它如此乾脆有力,像流行語一樣得到共鳴,當越來越多人抄襲似的複製「厭蠢」來表達感受時,整個事件的討論就會不知不覺走偏。

此外,一個標籤化詞語使用到某個階段之後常常會泛化,有時人們甚至分不清那是蠢還是壞,於是統統歸類到「蠢」字底下,藉助厭蠢的強烈情緒,把複雜的人性蠢化,心裡也許能舒坦點。

指望別人收拾爛攤子的同事,為了權力欲亂派任務的領導,小組作業伸手就想要的同學,把這些「真壞」描述為「真蠢」,簡直算得上寬宏大量了。

(圖/《奶酪陷阱》劇照)

終於,厭蠢嵌入到慕強的一部分,當我們輕易地把蠢的帽子戴給他者的時候,也要想到,自己也會有因蠢而被淘汰的一天,這樣的循環無意識地讓人疲倦。

回到現實,當下能做的,至少是離身邊那個厭蠢症重度患者遠一點。

1、《這世界上總有你不能忍受的人》,看理想,2017.05.26

2、《一個得了「厭童症」的社會》,介面文化,2023.07.16

3、《為什麼我們容易犯「厭蠢症」?》,新京報書評周刊,2023.11.01

4、《「世界上最可悲的事,就是蠢人總是自信滿滿」》,蔣方舟的跋涉,2021.01.06

讀完點個【在看】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40b8ddac93f0a4fd6eb7569ed3fcba7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