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德·波伏瓦:自我的意志

2023-04-14   飛地APP

原標題:西蒙娜·德·波伏瓦:自我的意志

西蒙娜繼承了自身的文化遺產,順從了古老的性別規則。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她所做的一切令人驚訝——不但展示出將自我建構為「一個人」的能力,而且使她成為新女性的象徵。

Simone de Beauvoir, 1908.1.9—1986.4.14

西蒙娜·德·波伏瓦:自我的意志[西] 羅莎·蒙特羅羅秀 譯

西蒙娜·德·波伏瓦的諸多年輕情人之一娜塔莉說過,她就像冰箱裡的時鐘。娜塔莉心灰意懶,因為波伏瓦沒有給予她所要求的全部的愛,但即便如此,她這個比喻堪稱一針見血。「海狸」西蒙娜,作為力量和獨立的典範影響了幾代女性的偉人西蒙娜,似乎在私生活中也是如此:勤奮、精確、冰冷,一絲不苟地構築著她的生活,包括她與別人的關係。

1908年,西蒙娜出生於巴黎一個上流資產階級家庭,充滿了古老貴族的驕傲。跟其他很多作家一樣,她在童年時品嘗到了家道中落的滋味,這場家庭變故曾轟動一時,頗具文學性。她的祖父是銀行家,因欺詐破產,並因此在監獄中度過了15個月,以資產階級的方式背棄了家庭。西蒙娜和她的父母搬到了一個連自來水都沒有的簡陋公寓,更可怕的是,他們不得不辭退所有用人。她的父親是位一事無成的右派,執著地向兩個女兒灌輸一種可笑的優越感——那是一種比老鼠還窮的貴族對於他人的可悲的輕蔑。隨著時間的流逝,西蒙娜開始反抗她周圍固有的資產階級價值,卻終身保持著這種精英意識。

出於這種高傲,她自認為優於全世界,當然,除了薩特 (Jean-Paul Sartre)。她對於他的崇拜很可能遠遠超過了他應得的程度。兩人相識的時候,她21歲,他24歲。在哲學期末考試中,薩特拿了第一名,西蒙娜得了第二名,但是評審委員會的成員們都認為「真正的哲學家是她」。薩特總是更富於創造力,而西蒙娜則更加一絲不苟,也許她更適合創作散文而不是敘事作品(她的小說十分平庸)。然而,出於某種她身上所具有的為數不多的女性傳統弱點,她總是認為思想的偉大應歸於薩特,而她只占據次要地位。

有一次,正值她跟美國小說家,也是她中年時期的愛人納爾遜·艾格林 (Nelson Algren)熱戀正酣之際,她突然丟下他返回法國,只是因為薩特希望她幫助自己修改一部哲學著作的手稿。西蒙娜對目瞪口呆的艾格林說:「不管是你,還是我的生命,還是我自己的作品,沒有什麼能凌駕於薩特的作品之上。」她回到了巴黎,而那時薩特卻在跟一個露水情人外出度假。通過付出,通過接受某個男人的主導角色(男人就像太陽,女人就像行星),西蒙娜繼承了自身的文化遺產,順從了古老的性別規則。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她所做的一切令人驚訝——不但展示出將自我建構為「一個人」的能力,而且使她成為新女性的象徵。像胡安·拉蒙·希梅內斯(跟薩特一樣是諾貝爾獎得主)的妻子賽諾維婭那般古老的女性犧牲,那種自我摧毀的儀式已經終結了。西蒙娜教給女性的是除了依賴他人,女性也可以自主地成為自己。

毫無疑問,波伏瓦能夠實現這一飛躍得益於她強大的意志、她的自律和她的努力(外號「海狸」就是由此得來,海狸是一種永不停止工作和建設的勤奮小動物),但同時也得感謝那個時代的環境。西蒙娜的少年時期恰逢20世紀20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19世紀也隨之終結;在俄國,布爾什維克似乎正在創造未來;世界是一個令人目眩的所在,科技革命如同颶風裹挾的火焰改變了地球的面貌。在這一切變化之中,「新女性」出現了——她們是「解放的」和「自由的」,這是兩個時髦的形容詞。束身衣和長及腳踝的襯裙已經被拋棄;女孩們剪成短短的「男生頭」,露出雙腿;她們強壯而健美,打網球、開敞篷車、駕駛危險的飛機。熱烈而美妙的20年代,動盪而緊張的30年代,那是革新的時代,整個社會都在思考「自己」,尋找新的「成為自己」的方式。在那些年的狂熱中,為了顛覆資產階級的傳統道德,所有過激行為都被付諸實踐,後來的60年代,這些行為又捲土重來,再次被一一嘗試:自由的愛、毒品、反文化。

那個時代的脈搏在巴黎的蒙巴納斯街區體現得淋漓盡致,那是西蒙娜終身居住的地方。托洛茨基 (Leon Trotsky)、列寧、莫迪利亞尼 (Amedeo Modigliani)都曾寓居於此;以畢卡索為首的立體主義大師們經常在此出入;超現實主義者們[安德烈·布勒東 (André Breton)、路易斯·阿拉貢 (Louis Aragon)]組成了一支野蠻又歡快的隊伍,到處在戲劇演出中起鬨、喝倒彩,在晚宴和公共活動中打擊思想正統的人,踐行一種城市恐怖主義。酒吧中古柯鹼泛濫,人們熱衷於幻覺試驗,比如1935年薩特給自己注射了墨斯卡林,即仙人球毒鹼,並在數年間處於半瘋狀態:一直說有隻龍蝦在街上追他。他們還服用安非他明、酗酒。事實上,薩特突如其來的早衰應該跟濫用藥物大有關係,他很早就用上好的酒吞服大量的安非他明和鎮靜劑。西蒙娜也過量服用興奮劑藥丸,而且嚴重酗酒,78歲去世的時候,她得了肝硬化。

然而,在如此的混亂中,世界依然十分天真。比如,波伏瓦和薩特一直都明確表示他們想要出名:「我很清楚,我是年輕時的薩特,就像有人提到年輕時的柏遼茲(Louis Berlioz)或年輕時的歌德。」並且他們還致力於「通過文學拯救世界」。而今天,只要是理智、健康的人,有誰會相信文學可以拯救世界?誰會相信世界還足夠敏感,能以某種方式得到拯救?這一目標的幼稚程度,只有提出目標者所表現出的自大能與之相提並論。事實上,薩特和西蒙娜是一對孿生的靈魂:自戀、以自我為中心、充滿精英意識、自大到令人無法忍受。西蒙娜說,她的小說《女賓》中的主人公們是對她自己和薩特的精確複製(波伏瓦如此缺乏想像力,真是令人驚訝,甚至在小說中也總是談論自己的生活),說他們兩個人「一同處於世界的中心,探索和揭示這個世界是他們一生最大的使命」。

這種使命是通過語言來履行的。我很少看到有人像西蒙娜和薩特那樣,如此依賴語言,由語言構成,又為了語言而存在。他們從年輕時開始就不停地寫作、談話,生活就是一條無窮無盡的音節匯成的激流。他們在蒙巴納斯酒吧中,在兩人任教的學院課堂上,以及在與無數的情人一起度過的筋疲力盡的不眠之夜裡不停交談。男孩和女孩渴望跟他們做愛,也同樣渴望聆聽他們的語言。他們發表了浩如煙海的書籍、散文、文章,寫下了不計其數充滿怪癖的書信:有用於構建世界的美妙而偉大的語言(波伏瓦最好的作品是她那幾卷回憶錄,關於死亡和衰老的那幾本書,當然還有那部重要的女性主義作品《第二性》),也有卑劣、淺薄、謊話連篇的語言——兩人去世之後,隨著他們私密信件和日記的發表,那些污穢、殘忍的文字被公之於世。

事實上,有兩個西蒙娜和兩個薩特,這一對不可思議的伴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詮釋方式。第一種視角對應公共視線,是他們所希望呈現的形象,尤其是西蒙娜。正是她沉迷於撰寫回憶錄,一直在寫作並論證自身內心經驗這個單一主題。她試圖將自己的人格(以及薩特的人格)構建成一種文學的成就和歷史的成就。她是在敘述自己,或曰自我闡釋。

根據這種正統的視角,西蒙娜和薩特都是我們所認識的偉大學者,他們反對偶像崇拜,熱心政治。他們是敏銳的思想家,有能力概括那個時代的根本性理念:波伏瓦的女性主義和兩者共同的存在主義。他們通過存在主義來捍衛一種新的無神論道德,並強調人類在構建其自身命運中的絕對責任。更加吸引人的是他們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始終互相以「您」相稱,從未同居過,總是在酒店相鄰的房間或是在同一個街區的不同寓所居住,而且各自擁有自己的大批情人。也就是說,這種關係重要而充滿激情,卻保持在次要位置。在外人看來,這對不同尋常的伴侶似乎美妙而堅不可摧,持續了51年,提供了另一種共同生活的範本。而從他們自己的角度來看,這一關係不過是關乎「忠誠」和「透明」——存在主義者和情人的圖騰式話語。

Jean-Paul Sartre and Simone de Beauvoir, Paris, 1951

然而,西蒙娜和薩特還有另一個私下的版本:在他們死後,隨著私密信件的發表,兩人像一片骯髒的泡沫逐漸浮現。由此我們知道,薩特是一個有強迫症的、可悲的唐璜,需要征服所有女人。對待每一個女人,他都用笨拙而高調的情書將其淹沒:「我絕對的愛,我小小的激情,我偉大的愛,直至永恆。」他在同一天寫下大量重複的句子送給他同時擁有的多個秘密情人。適用於西蒙娜和薩特兩人之間的「忠誠」和「透明」,被用來厚顏無恥地相互評論各自風流情事中幾近下流的細節。

不管是西蒙娜還是薩特,似乎都需要一群五體投地的仰慕者。他們很少有同齡的朋友,這一點很令人好奇(同齡的情人就更少了)。他們更願意統治著那群他們稱之為「家人」的人。那是一群年輕的學生和學徒,用愛和尊敬將他們包圍。而他們則為這些人支付房租或醫療費用,保持終身的束縛,從不鬆開那根使這些人保持弱小並依賴他們二人光芒的臍帶。雙性戀的西蒙娜曾多次跟薩特建立三角關係:比如他們曾共同擁有女學生奧爾加和路易莎,這兩個姑娘愛上同樣年輕的波伏瓦時還不到18歲。女孩們的年齡最後給波伏瓦惹了麻煩。1943年,娜塔莉的母親控告西蒙娜性侵未成年人,西蒙娜因此被開除教職。總之,薩特和西蒙娜陷入的這種感情圈套是如此愚蠢、複雜,又如此可笑,仿佛一出拙劣的鬧劇。

戰時,西蒙娜跟薩特的一個男學生波斯特,還有娜塔莉、路易莎和奧爾加同時保持秘密關係,只有薩特知道所有人的存在。如果不是因為波伏瓦和薩特在信中常使用令人難以忍受的居高臨下、殘忍而輕浮的口吻,這一點並非必須受到譴責。這甚至不算罕見,誰還沒有在一生中的某個時刻瘋狂過?「萬達的腦子跟蚊子一樣大。」薩特對波伏瓦說。「萬達」是他的一位情人,他也曾向她許諾永恆的、熾熱的愛;對另一個情人,他評論說她「是個非常結實的女人,吮吸我舌頭的力氣就像電動吸塵器」。兩人在向共享的可憐的路易莎許諾會保持不可阻擋的激情——我要你知道,我熱烈地愛著你,永遠永遠。但隨後,便冷漠地議論她,策划著將要對她說哪些謊言,「以便讓她感到幸福而不至於有太多煩擾」。波伏瓦最惡毒的評論之一就是關於這位路易莎,她抱怨這個女孩身上有一種惡臭,使性生活變得「痛苦」,雖然西蒙娜並未因此就不同她上床。

這兩人之間私密的信件和日記,最終勾勒出的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從最糟糕的角度來看,他們仿佛是軍營中的戰友,分享各自征服的骯髒的榮耀;從好的方面來看,他們像是冷漠而殘忍的昆蟲學家,把所有生命都當作純粹的文學材料來解剖。「我深信自己就是一頭豬。」薩特經常這樣說。而波伏瓦急於說服他,事實並非如此:是純粹空洞的語言在自我吞噬。「每當看到所有這些失敗的,以及像路易莎和奧爾加一樣可愛又軟弱的小人兒,再想到您和我,我們是多麼堅強,我感到欣慰。」陶醉於自我滿足中的西蒙娜對薩特說。似乎這就是波伏瓦在別人身上尋找的東西:反射出她自身偉大的鏡子。因此對於娜塔莉,她評論說:「她對我的愛至少和路易莎對我的愛一樣多。」這句話無疑揭示了她與他人相處的方式。一般來說,面對一段新的愛情,人總是強調自己的感情(我愛他/她甚於愛任何人),而不是像對待商品般將接受到的愛進行量化比較。

像研究昆蟲一樣冷漠地利用他人的心,終將付出代價。奧爾加在這段三角關係持續的兩年中變得精神恍惚,以至於最後用手去熄滅香煙。薩特死後,波伏瓦發表了他的私密信件,不再年輕的奧爾加終於得知他們是如何談論自己的,感到十分厭惡。她跟西蒙娜決裂了,沒過幾個月就去世了,至死也沒有跟她和解。至於美國作家納爾遜·艾格林,72歲那年接受記者採訪時,回憶起西蒙娜如問濫用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憤怒不已而死於心肌梗死——波伏瓦在小說《名士風流》以及回憶錄中,都講述了他們之間的戀情,而且「不知廉恥」地引用了艾格林信件的段落,這是他無法原諒的。

也許薩特沒有能力真正愛上任何人,然而西蒙娜可以。她忠實地愛著薩特,至少是深深地愛著她為他「創造」出來的愛。我的意思是,在波伏瓦努力塑造的那個「自我」中,也為完美愛情設計了一個位置。從頭到尾,一直在努力維持這個故事的人是西蒙娜,她忍受薩特的任性和輕視,甚至當她跟其他人保持親密關係的時候也義無反顧,比如小她17歲的記者克勞德·朗茲曼 (Claude Lanzmann),唯一一個跟她同居過的男人。

但生活總是殘忍的。不管人類的意志多麼強大,沒有人能夠抵禦命運的颶風。隨著時間的流逝,西蒙娜和薩特終於漸行漸遠。他們兩人都各自與比他們小30多歲的女人度過了餘生:薩特和阿爾萊特,波伏瓦和希爾維。兩人各自合法收養她們,使其成為各自的女兒。漸漸地,兩人各自建立的關係世界不再是共同的。薩特生命中的最後7年是最糟糕的:這位哲學家雙目失明,腦子可能也受了影響。這是最後的背叛——他們不再是共用同一副頭腦的兩個軀體。西蒙娜向她的傳記作者弗朗西斯 (C. Francis)和貢提爾 (F. Gontier)這樣描述薩特的最後時刻——他躺在醫院的床上,閉著眼睛說:「我很愛您,我親愛的海狸。」並向她獻上一吻,她親吻了他,然後他睡著了,與世長辭。這真是令人感動的場景,一段完美愛情的文學高潮。弗朗西斯和貢提爾信以為真,並將這個部分發表在他們精彩的書中。事實似乎並非如此:薩特去世時,陪伴左右的是阿爾萊特。西蒙娜是後來才趕到的,甚至試圖爬到床上跟屍體躺在一起。

這個謊言不無哀傷,也凸顯了西蒙娜此後一系列行為的淒涼。阿爾萊特是薩特的合法繼承人,也是他所有文字作品的遺囑執行人。對波伏瓦來說,薩特這樣做極其殘忍,令人無法忍受,因此為了將這個故事重新導入她的自我意志所設計好的框架內,西蒙娜寫下了《永別的儀式》,一部講述薩特生命最後幾年的驚世之作。而當阿爾萊特在哲學家死後發表他的手稿時,西蒙娜發表了他曾寄給自己的信。語言,還是語言,作為紐帶的語言將薩特的形象跟她自己的形象系在一起。

波伏瓦只比她神話般的伴侶多活了6年:她死於1986年。1990年,她的養女希爾維完整地出版了波伏瓦的個人信件,這些信件充滿污濁,甚至堪稱卑鄙。她為什麼決定將其出版?是出於對西蒙娜的回憶和愛?是為了錢?還是為了報復?對於希爾維和波伏瓦的關係,人們一無所知。這段關係貫穿了女作家生命中最後的23年,而且西蒙娜有時還將這段關係跟她與薩特的關係相提並論。可以確信的是,這些私人信件的發表玷污了波伏瓦的神話。她曾如此不知廉恥地肆意談論他人的隱私,自己也在一夜之間成為他人污言穢語、指指點點的對象,也許這算是一種富有詩意的正義。但無論如何,這樣一來,她的形象變得更加複雜,也更加人性化。在私密的生活中,我們所有人都有著羞恥與不和諧的一面需要隱藏。在無窮的榮耀和無盡的悲慘之間,最終流傳下來的是她的自由,以及對自我命運的負責這種美妙的壯舉。不論是好是壞,波伏瓦成為她自己。

選自《女性小傳》,磨鐵·大魚讀品|浙江人民出版社,20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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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莎·蒙特羅(Rosa Mentero),西班牙極富盛名的作家、記者。1976年起蒙特羅為西班牙最大、最有影響的報紙《國家報》工作,常年撰寫專欄文章和訪談錄。1978年蒙特羅成為第一位獲得「曼努埃爾·德爾·阿爾克獎」的女性,2003年、2005年兩次獲評西班牙年度最佳圖書,並於2017年榮獲西班牙國家文學獎。1995年出版的《女性小傳》( Historias de Mujeres )是她的經典代表作,因其深刻的洞察力、獨特的表達力,及極強的可讀性,此後的近三十年曾多次修訂再版。不斷的重版與修訂、增刪也讓《女性小傳》這本書成了女性發聲、社會變遷的見證。

題圖: Simone de Beauvoir at home in 1957. (Photograph: Jack Nisberg/Sipa Press/Rex Features)

策劃:Lulu|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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