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中國地理:我們的自然審美為何不喜雪山、丹霞、廢墟?

2019-06-18     中國自駕地理

-本文轉載自:文學報-

(圖:武隆天生三橋)

武隆喀斯特景觀,以天坑、溶洞和仙人橋為主,都屬於負地形,近代才開始逐漸被世人所欣賞。

華夏大地的每一處褶皺,都堆疊著厚厚的文化層,像是掌紋在講述民族生存的故事。《中國國家地理》雜誌專欄作者蕭春雷在過去的十年里觀察每一個中國人生活的空間,寫下了這些文字。

在他的梳理中,我們會意識到一個長久被忽視的問題,為何我們歷朝歷代喜歡的都是高山湖海,對那些雪山、冰川、喀斯特地貌等並不喜歡,事實上,西方對自然審美也是如此,美學家艾倫·卡爾松專門做過一個講座《欣賞沼澤:濕地的艱深之美》,討論了在西方文化中一向被認為污穢、詭異而凌亂的濕地如何成為審美對象的問題。

讓我們看看近代自然審美發生了哪些變化,以及背後的原因。

本文選自「中國的掌紋」系列《自然骨魄》《大地棲居》《華夏邊城》 ,中信出版社 2016年9月版,觀看地理景觀之眼 蕭春雷

一、

我出生於閩西北山區,但最吸引我的自然景觀都在祖國的大西北。旅遊就是感受差異,差異越大,越讓我們震撼。高原、沙漠、冰川、雪山、綠洲、草原、內陸河,都讓我深深迷戀。

朋友問我:跑過那麼多地方,哪裡的景觀最讓你感動?這是一個困難的問題,猶如讓母親挑選她最疼愛的子女,但我的選擇範圍不出西藏、新疆和內蒙古。

巴丹吉林沙漠。攝影/錢瑋

第一次去西藏,我在阿里地區轉了一個多月,只跑了噶爾、日土、扎達、普蘭和吉隆五縣,連布達拉宮都沒空上去。

我們尋找象雄王朝和古格王朝的廢墟。難以想像,這片凜冽而荒蕪的高寒之地,散落著如此眾多的岩畫、寺廟、佛塔、壁畫、修行洞、瑪尼堆、墓冢,到處是文明的碎片

扎達土林。圖/VIP會員·李觀雲

有一次,我們跟著日土的牧民去看岩畫,沒有路,越野車在連綿起伏的荒漠上無休無止地顛簸,最後來到一個寸草不生的山谷。

岩壁上鐫刻著一些稚拙的簡筆線條畫,一個個小人背負重物,排成長列,像是描繪整個部族遷徙;還有位穿連衣裙的時尚女性,裙長及膝,與如今的藏族婦女服飾截然不同。

太陽照耀著空蕩蕩的山谷,熱氣蒸騰,對面的大山仿佛變成了流體,在空氣中微微搖動。高原永恆,人類來來往往。許多年前,一個部落經過這裡,有人偶然在岩壁上留下一些圖畫,也留給我們無窮的困惑:他們是誰?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

二、

初次去新疆,圍著天山轉了一個多月,整天都在路上奔波,歷經40多個縣市,比許多土生土長的新疆人走得都要多。我們考察天山的古道系統,不但踏勘絲綢之路中道和北道,還尋訪橫穿天山山脈的夏塔、烏孫、車師、小南路、天山廟等小道。

印象最深的是別迭里山口,阿克蘇地區烏什縣通往吉爾吉斯的一個達坂,我相信玄奘就是從這個山口前往中亞的。這條絲綢古道已經荒廢了大半個世紀,渺無人煙,山口前有座孤零零的漢唐烽燧。

吉爾吉斯首都,比什凱克的勝利廣場

當地人說,前面再無居民點,只有邊防軍的一個哨所,守衛著無人翻越的冰雪隘口。

我們沿著別迭里河又往前開了三四十公里,看到了清末民初的邊卡遺蹟,看到了牧民用碎石壘砌的簡易圍欄,河谷漫長得一如史前世紀,耳邊唯聞空洞的溪聲。我覺得自己行駛在地老天荒里,時光紛紛塌陷,一種混合著歷史和自然的徹骨荒涼的氣息,迎面撲來。

統萬城遺址。攝影/春盛

有人說沙漠上建不起城市,毛烏素沙漠裡的統萬城不知道應該看成一個例證還是反證。

這是南北朝時期大夏國赫連勃勃建造的都城,坐落在內蒙古鄂爾多斯市與陝西交界處,北魏後改夏州,宋代就被風沙掩埋了,直到清代被重新發現。著名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不相信赫連勃勃會把都城建在沙漠上,認為是人類活動造成土地沙化,毀了統萬城。

我注意到,地理學界有不同的看法:最近的研究表明,古城底下就是沙漠,大夏就是矗立在沙漠上的一個王朝。更有意思的是,我在鄂爾多斯市採訪,發現當地近年來耗費巨資打造的康巴什新城——中國最著名的一座「鬼城」,也建在沙漠上。

三、

每種文明都有自己的盲點。河山這本大書,見仁見智,各人讀來大不一樣。

網上的帖子說,沒到玉龍雪山的人不算到過麗江,如此,大旅行家徐霞客就算白跑一趟麗江了。讀他的《滇游日記》,文中雖然多次提到玉龍雪山,但他住在木府的半個月里,竟一次也沒有前往這座「雪幕其頂,雲氣鬱勃」的雪山,他更感興趣的是麗江的山川水系和納西族文化。

玉龍雪山。攝影/光影尋夢

我不禁想到美國探險家約瑟夫·洛克,他1922年來到麗江後,特地在玉龍雪山腳下的雪嵩村找了個院子,推窗就可以望見皚皚雪峰。

他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還考察過四川的幾座雪山。垂暮之年,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與其躺在夏威夷的床上,我更願意在麗江玉龍雪山的鮮花叢中死去。」

資料圖:約瑟夫·洛克(左三)與香格里拉藏族在一起

徐霞客為什麼對玉龍雪山毫無興趣?按《中國國家地理》雜誌執行總編單之薔先生的觀點:首先,古人不欣賞極高山,古代享有盛譽的五嶽、黃山,都是中低山;其次,古人不能欣賞雪山與冰川之美。

他舉例說,杜甫在成都住了幾年,從沒去看川西大雪山,只留下一行「窗含西嶺千秋雪」的詩句;岷山的主峰雪寶頂海拔5588米,有永久積雪和冰川,離李白的家鄉江油市不遠,而李白似乎沒興趣提起它。兩位大詩人歌詠過無數名山,但都是東部低矮的山頭。

里索海子與蜀山之王——貢嘎神山。攝影/VIP會員·丁丁

單之薔在呼喚一種新的風景美學,他說:「這種審美觀主要是指對雪峰、冰川和濕地的認識,這種審美觀的基礎是現代科學而不是傳統文化。」

這種理論付諸行動,就是2005年《中國國家地理》的「選美中國」專題,評選結果是一份出人意料的名單:最美的景觀多數分布在地廣人稀的西部,最美的山第一名是鮮為人知的南迦巴瓦峰。

將這份名單與5批177處國家級風景名勝區比較就會發現,後者多分布在人煙稠密的東部地區。這兩份名單體現了新舊兩種審美觀的巨大差異。

南迦巴瓦峰日照金山。攝影/VIP會員·善瑜

我很認同他的觀點。中國傳統的山水審美的確存在盲區。中國人對自然山水的審美,是從詩畫中引申出來的,最好的山水是「如詩」、「入畫」。

中國的詩人很少歌詠荒野,畫家們總要在山水圖卷中安插幾間茅屋、三兩個隱士,他們描繪的是適合人類棲居的家園,而非自然。宋代以後,中國人的審美越來越精緻,沉溺於小橋流水、園林假山、梅蘭竹菊等狹隘的意境,缺乏「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宏大氣象。

雲霧繚繞武夷山。

歐洲也一樣,人們從藝術家的油畫里吸收靈感,設計園林,評論風景,他們也不喜歡沼澤。1998年,美學家艾倫·卡爾松專門做過一個講座《欣賞沼澤:濕地的艱深之美》,討論了在西方文化中一向被認為污穢、詭異而凌亂的濕地如何成為審美對象的問題。

中國人的自然審美盲點,我可以再補充一個類別:負地形。作為世界自然遺產,我老家福建泰寧縣的丹霞地貌景觀的價值,如今已被海內外公認。我一直難以理解,為什麼泰寧風景在歷史上寂寂無名,而相距不遠的武夷山、龍虎山卻聲名赫赫。

武隆喀斯特地貌:天生三橋。

那年我去重慶武隆採訪,也遇到了這個問題:在入選「世界自然遺產」之前,沒人知道武隆的「天生三橋」,它甚至連清代的「武隆八景」都擠不進去。

後來我想明白了,原因是泰寧丹霞景觀以岩穴和峽谷為主,武隆喀斯特景觀以天坑、溶洞和仙人橋為主,都屬於負地形。中國人很容易被正地形感動,山峰挺秀,懸崖壯麗,但地表之下的幽深洞穴、天坑地縫,總覺得陰暗、潮濕、危險,心理上難以接受。不妨說,負地形也是一種艱深的美,往往被人忽略。

四、

我們時代的美學正在轉變。20世紀下半葉,生態哲學在西方崛起,帶給我們一種生態中心主義世界觀,把自然本身視為最高價值,認為自然存在的目的並非作為人類的家園,或為人類提供生存資料。

自然之美,無偽,也無垃圾。你覺得濕地髒兮兮、不美,蟑螂醜陋,那是因為你站在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在生態美學(環境美學)的影響下,我們重新打量國土,才發現了西北地區長天大漠和高山雪原的壯美。越來越多的人走向荒野,感受自然的神秘、尊嚴和崇高。

嘉黎麥地卡濕地。

但我還要指出,生態美學也有自己的盲點。將一片文明廢墟當成普通的荒野,會大大降低我們的審美體驗,令我們只看見表層的地景和生態。我們應該看得更深。中國的文明如此古老,我們的國土上早已沒有了純粹的荒野,無處不是廢墟。

1600多年前,法顯和尚西行取經,出敦煌,入白龍堆大沙漠,《佛國記》描述沙漠裡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

如今,連海拔5000多米、不宜人居的阿里高原都散落著古人類的岩畫,白龍堆沙漠最終掩埋了樓蘭古國,毛烏素沙漠還給了我們大夏國都遺址,哪裡還有人跡未至的嶄新領地?地理,皆史也。這也讓中國的山川風流蘊藉,溢滿靈性。歷史為地理增添了深度。

敦煌雅丹

行走在中華大地,我們遇到的每條河流、每座高山、每座城市,都曾經是叱吒風雲的歷史舞台,演出過無數悲歡離合的感人傳奇。空間因為時間而呈現人文之美,土地因為人類而流露眷戀之情。我相信,就算用整個南極大陸來換古都西安,許多人也捨不得。

在外國旅遊者的眼裡,別迭里山口不過是尋常的一片荒漠,與月球表面差不多,但他們不知道一千多年前玄奘的身影從這裡飄過。也許只有從小抱著《西遊記》和《大唐西域記》長大的中國人,滿懷情感,才會看見如此遙遠的一個渺小的身影。

於是荒漠醒來,變成了一條散發光輝的朝聖之道。

文丨蕭春雷

圖丨見腳註,部分來源網絡

來源:中國自駕地理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2t6M-2sBmyVoG_1Zx4dO.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