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勃
流淚的滕王閣
潘碧秀
江畔小舟,輕搖的蘆葦、南來聚攏的風…贛江一覽無餘,視野里找不到期待的身影。
我在滕王閣的一隅,獨想王勃。遊人脆脆的思緒如牽強的秋風,薄薄地依偎在滕王閣穿越時空的堅強里。站在清冷的滕五閣上,睜眼閉眼間全是王勃清瘦憂鬱的神情。斜陽擁抱著欲泣的滕王閣,閣影斜斜地躺在江水裡蕩漾。帝王君子猶不見,檻外長江空自流。寂寞的閣上,觥籌交錯的場景不復存在,詩弦管樂也只是附和。我坐在閣的階梯上獨自聽江的聲音江波的皺褶里藏著絕代才子王勃。
閣的憂傷無聲息地讓我追隨。每一寸樓板、每一抹丹都在我的心弦上顫動。想為流淚的滕王閣續一首詩,詩裡面是傷痕累累的王勃。流淚的滕王閣曰曰孤寂地走入我夢中,獨自徘徊復徘徊。我找不到王勃的詩句,無數醒著的黑暗的夜裡,楓著閣影到天明。
有人說:所有的風景都會拒絕一部分人,偏愛一部分人;所有人,生來都會屬於不同風景。在朝堂上得不到肯定的的滕王,一再遭遣受貶,然而層層不得意卻抹不掉他悠遊於世,歌舞人生的脾性。貶到贛江邊任小刺史,他仍意興遄飛地要為自己建一座閣「拍檀板唱歌,舉金樽喝酒「,吸引文人才子登臨放歌。那個仲秋的曰子王勃的「獨角戲」正上演著。他望著水天相接的江面,感慨人生如江面枝柯,沉浮復沉浮,一腔激情和渴望卻在紙上無羈的飄灑,洋洋一派文章,力透紙背的全都是對生活的嚮往。有人說「厚積」是為了「厚發」,王勃客居劍南年,終有了其顛峰之作。滕王閣不過顯其顛峰昂然之勢的一種憑藉罷了。此時的長安,或許已將王勃忘得一乾二淨。誰會在撫箏時,思緒在箏上游移間起起王勃?如今贛江畔的孤鶩年年此時都要背起王勃饋贈給它們的禮物一上一下翩翩的飛,托起無限秋水長的風情。
「物是人非事事休「,遊人仍在閣上徘徊留連,眺望閣外水雲間,心似江水茫茫欲拍闌干,淺雲灰灰地襯著閣,如一雙飽蓄淚水的眼瞼。扁舟載問及此事一截悠悠的閣影,憂鬱地前行,湧起的江浪層層間依稀可見當年王勃的風姿。這個自幼飽讀詩書貫通九經的青年,彳亍於線裝書中陶陶然的青年,瑟縮在蜀地的鄉居里,不再想讀書之外的事情。蜀地去長安已遙遙又遙矣。無人識君,只有在迷惘中放縱文字:《蜀中九曰》、《盛泉宴》……「每有一文,海內尺瞻」。人生有許多門,可其中一些門只對一些人是永遠敞開的;不要試圖去敲門,去敲人生踞的門。王勃在劍南之地逍遙了三年,終究不敵寂寞,躊躇北上,到河南任參軍。書生之迂,終惹大禍,龍顏大怒,險丟小命。人生沉浮反覆,王勃心冷了。
一片閣/躲在雲層下/疲憊和黃昏的鳥一樣/面對江慟哭。江水緩緩流,終有溫柔得叫人落淚的時候。一介書生咬文嚼字,終有讓人品錯味的時候。該張惶?迷惘?失落?還是憤懣?畢竟人生不是「數點扁舟向斜陽」那樣詩意、簡單而直觀。——人無語,惟有惆悵地醉去。滕王閣不在出產帝王將相的長安,站在這玲瓏曲雅的閣上,贛江無限風情一覽無餘,王勃的夢魂可以與閣相依偎至永遠了。昆德拉說:「生活是棵長滿可能的樹」。王勃在客居劍南的曰子裡,也許模擬了曰後的種種可能,卻沒料到人生最絕望的一種可能就立水中候著。
王勃如斷線的紙鳶一頭栽進江里去了,靈魂可依附在江中魚兒身上?想他經行處會不會開出一江的花來,讓魚兒也欣喜,魚兒也惆悵。
斜陽已成餘輝,閣上人去,鳥去,空留一片寂寥。
蘇 軾
宋朝的雨
陳富強
雨中的西湖要比平日耐看一些。
雨夜中的西湖除了耐看,則更多了一層須用心體驗的味道。這個時候,你需要撐一把雨傘,去堤上走走。白堤熱鬧一些,與唐朝的鼎盛相吻合,而蘇堤要幽靜得多,甚至稍稍有些冷寂。
我建議你去蘇堤。
雨在樹梢上、在傘頂上、在草葉上、在亭檐上、在湖面上、在一切無遮無攔的去處跳著歡快的舞蹈。傘是絲綢做成的,你為自己撐開一片無雨的天空,而一個遙遠的背景,正漸漸向你推近,撐著綢傘的你便和雨簾里淡淡的燈光一起變成這個背景的過客。宋朝正悄悄向你走來。你跨過第一座拱橋,你就走進了宋朝的雨里。
呈現在你眼前的是1090年仲春的蘇堤,猶如一條綠色的飄帶,堤橋相接,橫臥湖上,南端系住南屏,北端挽起棲霞嶺。柳絲舒展婀娜的身姿,翩翩起舞。一堤的翠綠煙似地漫洇開來,細細看去,綠霧似的堤上桃花盛開了,不耐寂寞的是枝頭的黃鸝。
你與蘇東坡在堤上相遇了。剛剛完成長堤修築的蘇太守,心情正佳,他臨風而立,面對煙水淼淼,詩情滿溢,一首千古絕唱脫口而出。「水光瀲灩睛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是蘇太守為後人留的文化遺產,它的價值不亞於蘇堤春曉。
蘇東坡決意整治西湖的念頭始於1071年。這一年他第一次來到杭州,官至通判。他在巡視西湖時,看到葑草已淤塞了西湖的十之二三,他雖有心治理,但通判的官位尚無決策權,欲有作為而無作為,蘇通判滿腔抱負都化作了天才的詩意。倘若蘇東坡仕途順利,而不是屢遭貶謫,一路坎坷,他流芳百世的名篇佳作大約要大打折扣了。
機會終於在時隔8年後降臨到蘇東坡身上。1089年,蘇東坡再次赴任杭州,任知州。到任的次日,蘇東坡重遊了西湖,面對的西湖湖面已有一半成了葑田,憂慮之情油然而生。回到府上,揮筆寫下了「葑合平湖久蕪漫,人經豐歲尚調疏」的感嘆。嘆畢,蘇東坡組織人力調查踏勘。於次年4月,向當朝皇帝哲宗呈了《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的奏議。在這篇上書中,開篇就說:「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蓋不可廢也。」蘇東坡預言「水淺葑橫,如雲翳空,倏忽便滿,更二十年,無西湖矣。使杭州而無西湖,如人去其眉目,豈復為人乎!」
蘇東坡在上書中還從養魚、飲水、灌溉、助航、釀酒等方面列舉了西湖不可荒廢的五條理由。其中講到:城中飲水來自湖水,如果西湖都變成葑田,則舉城飲水斷源,城中運河賴西湖挹住,若湖水不足,必取借錢塘江之水,而江潮多沙,河道淤塞,數年淘河一次,官史藉此欺民,為民大患;杭州產名酒,每年酒稅為全國第一,如果西湖淺涸,釀酒必大受影響。
蘇東坡的這篇奏議,時隔900年,再來分析,依舊充滿一位政治家的深謀遠慮。我們現在看到的也許只是一條如詩如畫的長堤,當年的蘇東坡卻從民生大計出發,改變了西湖的命運。
挖葑泥築堤是蘇東坡疏浚西湖最精彩的一筆。「今欲去葑田,葑田如雲,將安所置之?湖南北三十里,環湖往來,終日不達。若取葑田積之湖中為長堤,以通南北,則葑田除而行者便矣。」經過從夏到秋的努力,一條長堤破湖而出,夾道雜植芙蓉、楊柳,中為六橋九亭。這時的長堤尚無名,直到後繼知州林希遵循杭人意願,才將其命名為蘇公堤,並為東坡立祠堤上。漸漸地,蘇堤成為「堤橋成市,歌舞叢之,走馬遊船,達旦不息」的湖上繁華之地。周密的《武林舊事》記載,「畫楫輕舫,旁午如織。至於果蔬、羹酒、戲具、鬧竿、花籃、畫扇、彩旗、糖魚、粉餌、時花等,謂之『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銷金彩段、織藤、窯器、玩具等物,無不羅列。」
蘇東坡在堤上消失了,雨依然在密密地下,你用無比敬慕的目光送別蘇東坡,獨步緩行。此時你已知道蘇東坡將離開杭州,他在知州任上只有兩年,卻為杭州留下了如此宏大的手筆,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這樣一項規模浩大的工程,蘇東坡在杭州所作的詩文中卻很少提及,直到去揚州任上,才在答友人的詩中回顧治湖的經歷。可見這位曠世奇才的博大胸懷。有史以來與西湖相關的,你知道能與蘇東坡與蘇堤媲美的是唐朝的白居易和白堤。固然是白堤在先、蘇堤在後,但他們都是一代文豪,他們都懂得珍惜文化的大自然。他們在杭州的時間都十分短暫,但他們卻留下了一世英名。
你在堤上流連。倘若你回頭望望,你會發現,隨著南宋的到來,蘇堤的北端將聳立起一座莊嚴的廟宇,紅牆重檐,松樹翠柏掩映一代名將岳飛。你驚喜地看到,一個宋朝、一南一北、一文一武與這條長堤如此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他們都是人傑,他們的智慧和生命化作綿綿不絕的雨絲,滋潤著堤上的綠樹紅花。
你撐開的是一把絲綢做的雨傘。以絲綢命名的道路曾經橫貫東西,而現在,令你樂此不疲的是,走在傘下回想從前,雨在你的頭上喧譁,陪伴著你走近蘇東坡的雕像。先生沐雨而立,一站就是千年。
辛 棄 疾
郁孤台之魂
徐南鐵
我與辛棄疾在郁孤台上相會。
八百年的時光銜枚疾走,郁孤台幾番修修廢廢,辛棄疾憑欄遠眺的凝重身影卻在台上徘徊。
你還在俯望著江水嗎?這江當然不是八百年前的江。八百年前,金兵入侵,生靈塗炭。你嘆息那清清的江水中有多少行人淚。如今,廢城牆外建起了一座華麗的人行橋,橋上行人不斷,橋下木船相連。
你還在傾聽對岸山中的鷓鴣聲嗎?對岸的鷓鴣曾經為你的壯志抱屈,與你「天涼好個秋」的心曲唱和。今天,你的鷓鴣已飛入歷史的深處。對岸陳列的是工廠、民居。鷓鴣的子孫們只在更遠的山林中吟哦古調。
幼時就讀過你的「郁孤台下清江水」。那時住在贛州,卻不知這郁孤台就在贛州的西北角。及至知道了城內叫田螺嶺的高阜就是你「西北望長安」的高台。我急匆匆興沖沖地騎著車奔向那裡,想依著你的英魂去領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沉鬱、蒼涼以及遼邈的歷史感。沒想到紅漆剝落的院門被一把鐵鎖緊扣。抬眼望去,郁孤台一派敗落不堪風雨之貌,灰冷、凋敝,連板壁也不全。只有晾在台上的幾件艷麗衣服才見出一分亮色。但是,在藍色天幕的襯托下,郁孤台的飛檐高高翹起,依然孤傲、挺拔、風骨凜然……
今天,我們終於在郁孤台上相會了!
今天的郁孤台披紅點翠,煥然一新,好一副古裝的雍容貴態。我相信,作為一個「橫絕六合,掃空萬里」的詞人,你不會為一座郁孤台的興衰慨嘆。你的身影本是因台的興衰而興衰的。
三層的郁孤台高不過15米,但因建在高處,贛州盡收眼底。贛州不居交通要衝,除了當地的文人墨客偶爾雅集,郁孤台遊人不多。這更好,我可以靜心同鍾愛的詞人一起面對這無限關山無限江天,讓無限思緒撲面而來。
我問辛棄疾,在郁孤台一千多年的歷史中,它接受過那樣多的詠唱,蘇東坡、文天祥、戴復古、李夢陽……都是文壇巨子,為什麼只有你的一首《菩薩蠻》成為千古絕唱?
辛棄疾不語。我久久凝望著他極目天外的側影,那非常熟稔的神情漸次幻化為屈原、杜甫、白居易、陸遊、龔自珍……我猛然明白了!我問題的答案是:貫穿著中華文化的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的辛棄疾詞中強烈地閃光。
「可憐無數山」的襟懷,「江晚正愁予」的情愫,不就是中華文化脈搏上激越的音符?
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在江風中獵獵作響。人去,這種精神不去;台頹,這種精神不頹。即使滔滔江水乾了,這種精神也將奔流不息地傳衍……
辛棄疾依然徘徊在郁孤台上。我走下台來,久久地回望郁孤台。也許,歷史人民屢屢修復它正是為了辛詞中的一片丹紅?
郁孤台鬱結著民族魂!
林 則 徐
流放出生命的精彩
楊曉雷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從深圳來到遙遠的伊犁。那裡,曾是林則徐的流放地。到伊犁的當天下午,穿過寬闊的伊犁河,我們來到這裡的林則徐紀念館,只見門前冷冷清清,沒有一個前來參觀的人。走進展館,裡面僅一間約兩百平米的展室,室內布置簡陋,文物不多,四壁的圖片及說明也大多見過,遠不如虎門的氣派。
家住深圳,我幾乎每年都要去虎門。那裡的林則徐紀念館與鴉片戰爭博物館建在一起,規模龐大,展館外還有林則徐銷煙池和虎門炮台遺址。每次去,總見到參觀的人,絡繹不絕。故來伊犁前,對參觀的事不太在意。猶如看戲,高潮過了,後面的戲,則容易被忽略。
然而,或許是身臨其境的緣故,當我越過千山萬水,從發達繁榮的廣東,來到偏僻遙遠的邊疆伊犁,當我從林則徐虎門銷煙任兩廣總督的輝煌之地,來到他被革官免職、慘遭發配的流放地,再看這曾經熟悉的圖片和文物,再去體驗和感受林則徐的風雨人生,尤其是流放伊犁的這段經歷,靜觀他輝煌之後的坎坷,和「高潮之後的戲」,心中的震憾和感動,卻是我在虎門所不曾有過的。
林則徐是在花甲之年,被流放到新疆伊犁的。此時,他的仕途一落千丈,前途一片渺茫。昔日的輝煌,已成過眼雲煙,從聲名赫赫的兩廣總督到被皇帝革官免職,從威震四海的英雄到發配邊疆的「罪臣」。因大功獲重罪,真是千古奇冤!但更折磨人的是,處罰並非一步到位,而是「鈍刀割肉」般地拖了一年半。從1840年9月到1842年3月,林則徐先後被革職查辦,以「四品欽銜」遣戍伊犁,改遣開封協助王鼎治水,最終被流放伊犁,整個過程歷時一年半,前後跨三個年度,其結果,一次比一次嚴重,一次比一次傷心。尤其是最後一次,林則徐治水立了大功,按慣例應可將功折罪,但道光帝仍將林則徐發配伊犁。王鼎不平,向皇上當面苦諫,不成,便自殺,成為一時震驚朝野的「尸諫」事件,然而,道光帝依舊無動於衷。林則徐身心俱損,國難當頭、報國無門的絕望,加上治水勞累、戍途奔波,他在西安大病了兩個多月,到1842年8月才從西安啟程,踏上流放伊犁的漫漫戍途。在流放伊犁的三年多時間裡,林則徐強忍身體極度不適,拖著多病之軀,為新疆嘔心瀝血。他親歷南疆庫車、阿克蘇、葉爾羌、吐魯番等地考察,行程二萬多里,所到之處興修水利,開荒屯田。他親自設計並率領民夫修築龍口水段水渠,後被稱為「林公渠」。他還積極改進推廣「坎兒井」,被當地人民稱為「林公井」。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面對厄運,面對人生的大起大落,林則徐沒有驚慌,沒有絕望,他鎮靜坦然,慷慨悲歌。這一著名詩句,正是林則徐以「罪臣」之身,在西安登程伊犁前,告別妻子家人所作。
林則徐的精彩之處,不僅在於他能國難當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不僅在於他能在仕途通達、身居高位時,傾心盡力地為國效力;也不僅在於他廣東禁煙、虎門銷煙等的驚世之舉。還在於,或者說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即便在被革職流放的極端逆境中,即便在個人命運遭遇空前苦難和厄運時,人格和靈魂中依然保持固有的那份偉大與高貴。
虎門銷煙,是中國近代史濃墨重彩的亮點,成為林則徐青史留名的標記。但這並不足以體現林則徐人格和精神的全部精彩。時勢造英雄。林則徐虎門銷煙的壯舉,除個人具備的英雄品質外,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於時勢環境的客觀影響。危難的時局,百姓的呼聲,肩負的職責,把林則徐推上了歷史的風口浪尖,給他創造了成為英雄的歷史機遇。而流放伊犁,使林則徐遠離了時勢環境的客觀影響,如何生存,如何作為,堅守什麼,追求什麼,更多地依賴於他個人主觀的選擇,更多地取決於個人意志和品質,這對他的英雄人格和本質恰恰是個嚴峻的考驗。苦難和挫折是人生的標杆,往往更能測出一個人生命的高度和深度。人在順境中順勢而為容易,但要在逆境中堅守慎獨難。
人生如戲。如果把林則徐的人生看作是一齣戲的話,那戲的高潮,恰恰是他被流放伊犁的這段經歷。而以往的輝煌與顯赫,似乎都是為此所作的鋪墊和積蓄。就像瀑布,其精彩動人之處,並非上遊河水的浩蕩,也非中間斷崖的陡峭,而是水到斷崖處,那奮不顧身的縱身飛瀉。而此前的一切,似乎都是那悲壯的一躍,所作的鋪墊,所製造的落差,所積蓄的能量!
李 叔 同
今宵別夢寒
梁衡
這個深秋的黃昏,當我們來到白馬寺,人跡已是蕭然。寺內顯得清靜而空曠,我們幾人散漫行走其間,很自然地便海闊天空地神聊起來,由佛教東傳談到得道高僧,其中一位女編輯和我談起了弘一,並用她柔和的音色淺唱了幾句《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此時,風掠過,白馬寺塔檐上的風鈴咣當作響,穿透血紅的殘陽,餘音在紫氣繚繞的寺院上空縈迴。寺院的風鈴與 其他風鈴所不同的感覺是顯而易見的,既不小巧又不悅人,那種金屬的音質本身就是一種感召,一種意象,尤其在這樣一個深秋薄暮之際,令人聽罷真有必要轉過頭 來,把中斷了幾年的弘一書道研究接著做下去。
只是,按弘一之說:「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那好,就先走進弘一吧! 說真的,對於弘一,我一直認為是個謎。我自己是沒有能力進入那個已經逝去的心靈世界中去的,如今只能憑藉他的遺墨,憑藉他的親朋故舊回憶甚至民間傳說來復 活此人。幸好,他所行未遠,不至於雪泥鴻爪稍縱即逝。尤其是我的家離他圓寂的開元寺僅百步之遙,這些年又看了不少他的墨跡,便多少有些親和的可能。不過怎麼說,弘一對於生活在現實又忙亂的人來說,在精神方面,已經相隔一道厚厚的屏障了。
未出家時,我們稱他李叔同,出家後則敬稱弘一法師,出家前 後的肉身屬同一種物質,只是精神、靈魂已經異化。家世浙西望族,生於天津,年輕又有才氣的李叔同,那時多麼令人歆羨啊。這一點他自己也深有感受,並不失時 機地在這人生舞台上充分表現。翩翩裘馬,進出名場,紅氍毹上,舞袖歌弦,什麼都要露一手。演戲,繪畫,書法,篆刻,音樂,沒有不上手的。這時的他的確是一位翩翩美少年,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底子緞帶扎著褲管,眉宇間盡顯英俊洒脫之氣,一舉手一投足,稱得上瀟洒倜 儻,光彩照人。可是曾幾何時,收拾鉛華,摒卻絲竹,在我腦海中印下的,卻是清癯枯瘦,古貌古心,一副古之高僧薪火綿延的零餘者形象了。
人生真的是一齣戲。歲月的長風捲走了他青春的容顏,轉瞬間留下平淡和寂寥。
李叔同的出家引起了人們的關注。我先後披閱了諸家之說,有與李叔同過從甚密的夏丏尊、豐子愷,有他的高足廣洽法師,更多的還有文人們從不同層面、角度的 闡釋,可惜沒有一說能夠讓我感到若合符契。我只能說:此謎無解。就是讓弘一本人來解,也是無從解開人生的重重繩扣的。這麼一來,我對諸說都不感興趣,有時 看到學人在爭論這一話題,內心還感到膩歪。人生是能夠窮盡的麼?沒有窮盡。再說人生本來就沒有什麼正常的軌道可循,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說話間就成另一種 模樣了。至於無序、無規律可循,超常規的狀態是經常有的。蘇東坡當年說過人生如夢,夢就是無常。再說,人生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形而上狀態,如精神、稟 賦、情懷、緣分,真正是無法規劃,無從定量。也許世間什麼都可能一樣,但是人和人,的確無從一樣,這也就使人感到雲譎波詭,無可究詰了。
李叔同終於在很突然的情況下斷絕塵念出家了。說是因為緣也罷,宿命也罷,從滾滾紅塵中義無反顧地遁入空門,李叔同消失了,弘一誕生了。我幾次聽到文人為他這種 質變而嗟嘆,以為文壇藝苑少了一個大才子,這損失無可彌補,又看到有人為佛門慶幸,說是得一高僧。我弄不清楚這幸與不幸的標準何在。再說,人生的轉變能用 幸與不幸二極如此簡單地裁定麼?顯然是文人的偏愛和多情所致。大千世界,行當萬千,彼此消長、互為漲落是很正常的。命數之間並不存在什麼衡量的標準,只是過程耳。李叔同向弘一轉化,高深一點說是一種生命向度的選擇。選擇是相對於不選擇而言的。選擇可以有理有據,也可以無理無據,世事無常,什麼都有可能變。通俗一點說是「換一種活法」,這沒有什麼不正常。你想想,在當今社會巨變的時空里,比李叔同驟變弘一更令人拍案驚奇的事還少麼?只不過在當時,李叔同的轉 變太突兀和惹眼一些罷了。對於人生方向的選擇,我欽佩的是他對於自我的負責。生命本來無所謂意義,精神也無所謂高尚鄙俗,總是在追求一個目標的時候方顯出 它的成色來。弘一成為人們景仰的高僧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經過了相當長的修煉過程,其中包含沒完沒了的閉關治律、禁語、靜修、寫經,包含幾十年清湯寡味的茹 素生活,包含那個時代淒風苦雨帶來的重創。
晨鐘暮鼓、古詩清夢,徹底地磨洗了一個人的靈魂。
弘一的偉大在於他的平常。記得孔夫子 曾讓弟子廣開言路「盍各言爾志」,足見志向各有不同。不同道不足語怪,問題在於能夠不改初衷執著而行。今日的佛門,已不再是弘一時代的清冷靜寂,變得熙熙 攘攘起來。本是清凈地,如今遊客如織,門票上揚,新時代的思維培養了與之相適應的佛門弟子和佛家行為,這已毋庸贅言。儘管如此,假使我們身邊的某一位親人 或好友突然出家當了和尚,恐怕在很長一段時日裡,要成為嘴邊的話題反覆提及。無論怎麼看,出家總是與常人常情相悖的事,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呀!而選擇其他行 當,大抵不會如此令人不解,這真是一條非常之路。嚴復當年就坦白地說過:「男兒生不取將相,身後泯泯誰當評。」這種風氣似乎愈演愈烈了。這種人生選擇與出 家無異,純屬一己之追求,關鍵在於能否一以貫之。許多失敗者往往是在追求的過程中入而不入,離而不離,如三月柳絮飄浮在空中,結果一無所成。弘一的成功在 於他把複雜繁縟的人生問題簡化了,他出家後的精神追求,竟是如此簡單平常的承諾:當和尚就要像個和尚的樣子。聽起來素樸之至,做起來尤其難。你耐得住寂寞 枯索麼?你吃得起清苦寡淡麼?我不由得想起我做客台灣佛光山寺,餐餐素食,菜肴雖遠遠豐盛於平常僧人,可二日下來已是滿腹虧空,只得下山尋葷解饞。這種佛 門生活弘一一過就是二十餘年,甘之如飴,有滋有味。就我想來,弘一不是佛,也離佛境界未遠了。
我是從書法藝術這個視角扯開一個口子接近弘一的 世界的。我自知難以深入,卻可以窺探一些超然氣象。李叔同時代,他那渾身充盈張揚的脾性,使他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天發神讖碑》《張猛龍碑》《龍門四品》這 類稜角銳利、轉折剛硬的碑版。就說臨寫《天發神讖碑》吧,學此碑的人極少,緣由是品相不美,如折古刀,如斷金釵,通篇崢嶸拗峭,火氣極盛矣。李叔同偏好這 一類風姿,臨寫得鋒芒畢露,利刃森然,簡直是他的心性最如實的寫照。入空門後,弘一的書風漸漸地轉化了,外在的鋒芒逐漸剝蝕,而內在的蘊藉、蓄涵卻在不斷 地增長,以至於精光四溢,恬淡渾穆。我曾經認為縱筆揮灑有自己的一整套運動機制,並無涉「字如其人」,但在弘一身上,我不能自圓其說了。他立意要當翩翩公 子時,字便是公子字;立意要當和尚,當年筆墨中的盎然生氣,遂成《廣陵散》,氤氳通篇則是空門韻致了。
弘一屬清逸之人,書風也必然歸屬逸品。其書作品性之靜,品格之淡,造型之松,點線之斂,都是常人不想為也不堪為的。我遍翻書本,委實理不清弘一時代以何種古典碑帖為范,最後只能歸於他按自己的 心機縱筆,不再與古碑古帖糾纏瓜葛了。憑心任性,無以為范,也就處處為范,廣采博收。放開了也好。人漸清癯,字型也見枯瘦修長;人漸超然,字型也見清空悠 然;與世無爭,字態也日見淡泊和善。我是在三十歲後才向弘一的書法行注目禮的,在此之前,它一直無法進入我的視界裡。它的審美特徵缺乏普泛性,很狹窄。更 多的人將一掃而過,視而不見。弘一的書法是不可學也不堪學的。只是心平氣和時,一炷香,一壺茶,細細咀嚼,可以咀嚼出人間世態。這種純乎內心的筆墨情趣, 千百年都是至味。
弘一無法成為時代的歌手,而李叔同有些可能,像他填寫的《滿江紅》是那麼的慷慨澎湃:「皎皎崑崙,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 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就是放入沉鬱的南宋詞中也毫不遜色。出家後儘管他「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說得很藝術, 卻無法成為時代的高頭講章。同樣,弘一的超然書風也無法成為書道主流,只是邊緣的一掬清泉而已。這也註定了弘一一脈書風延續絕少。人們無法從他的筆墨里感 受到視覺的盛宴,總是那麼一汪秋水,沒有大動作。不過,我樂於相信隨著時代發展的喧沸和昂揚,弘一書風將從另一個方面,成為人們精神的棲泊之地,用它那纖 塵不染、清遠無雜的情調來給人們以心靈的補償。弘一在他書法上表現了一個相當高明的構想,即簡約,似無技巧可言,卻是最高超的技巧,完全是不動聲色的,不 顯山不露水的。讀過古人的「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吧,會對如此簡約的文字組合不可思議,又會為其中韻味拍案叫絕,弘一的書法也是如此。大凡我看到 有人臨摹弘一書法,就以為徒費年月。不是麼,弘一的情懷我們都不能達其萬一,連吃二日素食都承受不了的俗人,又有多大可能得到弘一的藝術真諦?僅得皮毛之 相,這又何苦。也許有人說,弘一偏於一隅的呼吸吐納畢竟與時代有些隔膜。是的,和尚就是和尚,和尚不是鬥士,用鬥士的行為來要求和尚,真有些圓榫對方孔的 幽默了。在相隔整整六十年的歷史距離後,我們發現了,一腔衷曲滿腹真情投入的意義,並不因時變而陳舊。正是對世間萬物萬事都看淡了的人,才有可能對於一種 追求始終不輟,由此更見真摯動人。
有人從佛門歸來,對我說了一通生活是何等的重複和無味,似乎人間樂趣全無。就我的體驗,如果指今日佛門可能 不妥,而當年弘一的物質生活大概如此這般。從李叔同到弘一,這種轉變是付出代價的,以至於無論從何處觀之,既可悲又可喜。佛學,與其說是宗教之一種,莫若 說是生活哲學之一種,浸淫久了,不僅形容異於常人,靈魂也是別一種。弘一有一次到學生豐子愷家,豐子愷搬出一張舊藤椅請老師坐。弘一不忙著坐下,而是先把 藤椅輕輕搖晃了幾下,方才緩緩入座。豐子愷有些納悶,不知個中緣由。而後一次又是如此。豐子愷便問為何這般,弘一徐徐地說:你的藤椅舊了,易生蟲子,如就 這樣坐下去,必壞了它們性命,故搖動以示它們留意。嗚呼!弘一的言行、思維,已寓於至大至深、至細至微了。這樣的境界,何敢贊一辭。以無渣滓之心領悟宇宙 生命之一切,甚至憐愛細若蚊蚋的生命。前塵影事,長山遠水,至今撩起,仍令人不勝遙想。這種功德,在於出家後弘一的不棄不執。目標是明確了,過程卻需慢慢 地茹涵、吟味、消解。長夜漫漫,木魚篤篤,青燈黃卷,芒鞋布衲,這對於只有三十七歲的年輕人來說,著實是一種艱難的精神苦旅。從個人生命的意義上說,很是 需要保守一方心靈的凈地的,惟此,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獨立的「自我」,隨波逐流、朝秦暮楚地改變自己的情懷,卻只能喪失了。
《論語》中說:「狂 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狂與狷是兩碼事。狂者常執非常之情意,凡事激進而求速決;狷者多持平常心,有所為有所不為。弘一不能算是狂者,卻可算是狷者。在「兼濟」與「獨善」二極中,他選擇了獨善,漫漫長夜自磋磨,本身就是對自我的一種忠誠和責任。如今的紅塵中人,專一事而盡心性者並不太多。更多的如鼓上 蚤,今日治學,明日下海;什麼時候才高談修身養性,轉眼倚紅偎翠任五色迷目七音亂耳了。這使有良知者談起弘一,總生出羞愧神色。出家前,他是何等地喜愛名 場徵逐啊,可後來,據我翻檢他的年表,就有多處閉關研律的記載。這對於常人不啻於一種精神上的懲罰,只有心甘情願接受者,才有可能專注於佛的跟前。
一種低調的精神生活延續下來,使弘一達到了超常的境界。幾十年滴水穿石般地向著追求的核心進展,平淡無奇又那麼有穿透時空的力量。弘一不過是泱泱人海中 的一滴水,這滴水與眾不同的是至柔達到至剛。相比於高調的人生,低調人生更有一種保全完善的可能,就像他的書法小品一樣,不可能成為廊廟的供器,卻完全可 以供心緒不寧的人平息躁氣。弘一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歸屬的,若換成常人不免有些恐慌,可是在弘一重複而遞進的時日裡,除了修善行為,也修善對於彼岸世 界的信念。我仔細讀過他用工楷認真寫下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從丙子年三月二十一日起至四月八日書畢,洋洋五千餘字,歷時十餘天,氣韻是那麼和諧,筆調 是那麼統一,似乎一氣呵成,不曾間斷過。《老子》謂:「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弘一的心性就是一滴澄澈透明的水。有趣的是我們在欣賞李叔 同時,看到了他過人的才華,而仰望弘一,似乎他一進佛門,才華就走失了,只留有高僧的情懷。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誤會,弘一同樣是才華超凡的。他修的律宗, 是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數百年來,傳統斷絕,直到弘一手上方得復興,倘無才華,真是不可思議。依我理解,才華在任何領域都可施展,只是佛門與世俗間理應有 一面有形或無形的圍牆的,佛門的有形圍牆內應該瀰漫濃郁的宗教氣息,不僅使僧人有感,也讓出入其中的外人警醒,將世俗利益的誘惑、薰染隔絕在外。佛門的無 形圍牆更不應沒有,它是一種象徵、一種界定。人有時是很需要用這樣的無形圍牆來封閉自己的,以便安置一片安寧清新的精神棲息住所。如果有朝一日,失去了有 形和無形的圍牆庇護,或被圍牆內外的人視有若無,形同虛設,那麼,崇高與卑瑣、超脫與鄙俗、正義和邪惡也就無界限可言了。不僅對於今日佛門要有圍牆意識, 像我等區區文人也需以此為鑑,心中隱秘的琴弦豈能由媚俗之手來撥動!
這就牽涉到生命價值的認定了。今人愛說熱愛生命善待生命,卻未必理解生命 展開的形式。李叔同時代的生命是那麼有戲劇性,該表現的都表現了,該獲得的也獲得了,讓人眉飛色舞津津樂道,似乎生命需要如此享受方不枉人世一遭。弘一之 後,就沒有這許多戲劇性色彩了,生命進程如他的青鞋布衲,素樸而又深沉。歲月的長風捲走了他往昔的風采,生命進入一個新的里程。很難說哪一種生命的進程比 較合理合情,好像生活本來就是如此,都會透露出生命在某一個時段的色澤,縱然風中一葉,也可以說春秋消息。只是從我的思索來延伸,是傾向於後者的。李叔同 什麼都想露一手,看似熱鬧絢麗之至,卻不免有急切倉促的茫茫然。弘一時代就越發體現了一種經過人生坐標定位後的價值生活,兀兀經年中無不滲透著生命、文化 的情懷,一種被情懷所浸透的指向。這種純粹的個性被鍛打得不可摧毀。不管人們說李叔同是喜劇也罷,弘一是悲劇也罷,弘一畢竟是一種深層的人生 遞進,由此也更耐人尋味。做弘一則尤其難,追求超越了生存現實,只能孑然獨行。他感受到的不再是鮮花和掌聲,而是曠野中蕭森的八面來風。儘管弘一也知道停 下來或轉回去,是許多親朋之所願,但是卻有一種感召在前,使他著魔似的奔向那遙遠又不可知的地方。所以,真要界定的話,弘一的人格還真是悲劇精神的人格 呢!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隔代之下,記住這位不必非記住的人物,似乎有著隱約的情緣。如果說弘 一的人生也是一部書,那麼,這部書是必定要慢慢翻讀、細細把玩的,且未必就讀得下去。有時候,我們觸動歷史,觸動歷史這株大樹的任何一張葉片,都會令人體 味和依戀。春花入夢,秋色經眼,過去的夢影可能就折射著當代人的靈魂,折射著失去精神家園的苦痛。時代之帆很快就要把許多過往人事拋在後面,重新開始一種 新的審美和價值體現。可是,我卻有一種預感。也許在今後的許多嘈雜騷動的場景里,弘一會一次又一次地走進我們的視界,使我們不時有一種心緒怦然的感動,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