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4月的時候,有一部犯罪懸疑題材的電影,在各大影院上映。對於娛樂氣息過重的商業市場來說,這部電影,因為過於嚴肅的題材,和略帶有敏感的話題,在整體充斥壓抑暗黑格調的情況下,便很難收穫極高票房,不過,經過後期口碑發酵,卻成為了那年難得的國產佳作。
初次接觸《爆裂無聲》這部電影,是因為欣賞它的導演忻鈺坤,而從令他名聲大噪的《心迷宮》開始,對於這個新生代導演,我就抱著極大的興趣。成熟老練的敘事手法,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情節安排,都讓他的電影,在懸疑中逐漸走向無法預料的殘酷現實。
如果可以,我寧願《爆裂無聲》的故事,只是發生在電影中,可是,高於生活的藝術創作,卻無可避免的要紮根生活,所以,看《爆裂無聲》這部電影時,我的心始終是緊繃的,而隨著故事朝著不可遏制的方向發展,我開始明白這部電影的核心。
有時候,社會階層或是價值倫理的扭曲,全然來自根深蒂固的身份模糊,這種模糊,是不願意脫離自己所處群體或階層的絞盡腦汁,或是肉體習慣殘酷之後精神世界的漸漸麻木。
在電影中,底層的工人,中層的律師,上層的資本家,原本毫無交集的三個人,在利益驅動與人性陰暗的牽引下,最終,讓電影內外的人們,見識到了殘酷現實生活中,最為真實的壓榨與剝削。
難以打破的階層束縛與習以為常的身份認同
《爆裂無聲》這部電影,從張保民的兒子丟失開始,然後,無形中牽出了三條看似平行,實則存在某些交叉的故事線,而這三條故事線,因為出場人物身份的不同,自然,矛盾衝突無處不在。
當利用張保民孩子丟失這件事,將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三個人,也就是礦場老闆昌萬年,律師徐文傑和打工仔張保民聯繫在了一起,而故事,便在這種交織起伏的三條線中,緩緩鋪開。
對於三者之間的聯繫,導演是循序漸進的安排著,每次相遇的巧合,其實都是有伏筆存在的,而利用昌萬年和張保民這兩個主要矛盾的存在,將三個人物的形象全部立了起來,同時,也勾勒出社會深層次的結構分層。
電影對於三個人物的安排很是巧妙,尤其是張保民,作為底層的工人,張保民因為生活困頓與權利削減,並沒有多少參與社會活動的可能性,可是,導演偏偏將這個人物設置成啞巴。任人宰割的命運與最後發聲機會的剝奪,讓這個人物身上,多了一層暴力的傾向,暴力是他唯一爭取自己權利的選擇。
從穿插在電影故事中的回憶線條,便已經將張保民的性格給塑造了出來。為了滿足資本家開礦的目的,村民們選擇用土地換取金錢,因為張保民的不肯妥協,他們集體對張保民施壓,利益面前,岌岌可危的生存環境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作為最後固執的堅守者,張保民自然成為了眾矢之的。底層的群體對於底層的個體發起進攻,這種底層內訌,只是為了滿足上層的利益需求。
有時候,作為被壓榨的底層,當被利益死死捆綁,他們對於被安排的命運,與打上烙印的分層身份,早就習以為常,而殘存在骨子裡的安於現狀,正好成為了被利用的劣根性。
所以,出賣土地,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利益鏈條,便讓群體施壓個體。張保民是一個啞巴,而他堅守原則的崩塌,來自於戳瞎屠夫的眼睛,這種天然的善最終因為歉疚,不得不妥協在群體的惡中。
在電影中,其實,金錢對於階層的劃分,只是其中的一個因素,而更重要的因素,則來自於自然界中,原本就存在的生存法則。這種弱肉強食,是動物的法則,也是人類的法則,只不過,因為長期少數人掌握著多數人的話語權,於是,在社會中,漸漸的開始形成了一種,對於自身被無形劃定身份的習以為常。
就如同那些村民,眼前的利益遠比長久的環境保護重要,而出賣土地換來的補貼,其實,也是在變相的,且永久的,沉溺在畫地為牢的身份限制中。
作為操控一切的資本家昌萬年,掌握大量財富的同時,已經慢慢的開始擴大自己的控制圈,他並不滿足於現在擁有的,因為,對於高高在上的身份,他絕不會輕易拋棄。至於律師徐文傑,則成為了昌萬年罪惡的幫凶,他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出發點,讓他在利益與正義之間,選擇了利益,冷漠是他的標誌。
三個人,其實就是一個小型的社會角斗場。上層利用中層控制下層,而下層中的絕大多數人,雖說沒有像張保民那樣成為啞巴,可是,卻對於這種壓榨習以為常,只有張保民在試圖反抗。雖然,最終逼不得已,遠走他鄉去自謀生路,可是,張保民身上存在的暴力行為,從另一個角度看,就是他一直堅守底線,試圖打破潛在階層束縛的反抗。
可惜,個人力量畢竟微薄,在對抗已經根深蒂固的群體時,難免有些力不從心,而他兒子的失蹤,直到電影結尾,也沒有對於屍體進行呈現。這種巧妙的處理,給了觀眾絕望到底的情緒表達,雖然,字幕提示了殺害孩子的兇手是昌萬年和徐文傑,可是,沒有屍首,就已經說明,底層的張保民這個個體,已經敗在了群體的麻木與剝削中。
大家都認同這種潛在的階層劃分,也因為短期利益的誘惑,始終不會為自己或是別人發聲,他們是可以說話的,卻形同啞巴,而真正的啞巴張保民,卻一直渴望說話,為自己爭取權利,多麼諷刺。
殘酷從來不是核心
《爆裂無聲》整部電影,都在展示一種鮮血淋漓的殘酷。村民對於張保民的逼迫,昌萬年對於徐文傑的脅迫,昌萬年對於其他老闆的吞併,徐文傑對於張保民救了自己女兒之後,繼續隱瞞張保民兒子死亡的事實,人與人的爭鬥,無形中,成為了狼與羊的角逐。
狼吃羊,羊吃素,這是這部電影表面上可以看出來的,但是,它深層次的含義,卻是對於集體價值觀扭曲的一種變相諷刺。上層高高在上,永遠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俯瞰眾人,底層卑躬屈膝,永遠的用一種屈服者的姿態仰望頂層,因為長期的麻木,誰都沒有想著改變,或許,誰都沒有想要改變。
昌萬年的利益受損,所以,他通過徐文傑來努力維持著自己當前的狀態,然後,試圖對底層的剝削,來達到擴張勢力的目的,而村民卻一直滿足每個月拿著企業微薄的補助,對於受損的土地,不聞不問。一面是畏懼,一面是安於現狀,這種早已牢固的金字塔結構,讓頂層的少數控制著底層的多數。
在電影中,讓我最為深刻的,就是緩慢鏡頭推動下的山洞呈現。黑暗深邃的山洞,其實,預示著人類最為隱秘且原始的獸性,導演利用山洞,將文明與原始隔開,但是,卻也將文明一步一步推向原始。
當你注視著深淵時,深淵也注視著你。
這是出自尼采的《善惡的彼岸》,我想,電影中,出現過幾次張保民凝視山洞的鏡頭,凝視的過程,其實也就是慢慢激起張保民內心深處惡的過程,但是,張保民克制住了,他救出了徐文傑的女兒,可是,自己兒子的下落,卻被徐文傑因為自保而沒有說出來。
上層的殘酷,中層的冷漠,導致了底層的悲劇,可是,底層的悲劇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來自自身聽天由命與安於現狀的怯懦,當大多數底層選擇性的失聲時,個體再怎麼努力,都是無濟於事的。
於是,張保民出走外地打工,而在電影中,有一出超現實的鏡頭安排,就是張保民面前的一座大山轟然倒塌。這裡,山不再是現實中的山,而是張保民一直堅守的那個精神世界,他與一切的醜惡作對,卻最終在兒子失蹤,找尋無果之後,對於殘酷世界的失望,終於成為了壓垮他精神世界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過,我想,電影中,殘酷並不是主題,而剝開殘酷現實之後,能夠讓更多人開始選擇為自己發聲,打破這種少數控制多數的怪圈,從而改變隱藏的陳腐的階層劃分,則是電影的核心所在。
忻鈺坤的這部電影,依舊充滿著對於現實社會與成人世界的批判,還有就是對於底層疾苦的關懷,這種帶有人文主義的電影,是最最值得思考的,畢竟,現實還是那個現實,可是,關注的人多了,或許,社會就不再是那個社會,萬一,能改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