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滄海桑田,戴敦邦大師談《大鬧天宮》背後的故事

2024-08-24     古籍

戴敦邦:《淚眼喜迎大聖歸》——丙甲猴年出版《西遊記·大鬧天宮》人物畫集有感

世事難料,人生多舛,但有時也禍兮福倚,否極泰來。吾出神入魔沉潛丹青近20年,耗費年余時日繪製成250餘圖的《西遊記》人物造型,在輾轉人手湮沒無聞近二十年後,於今華歷丙申年忽然峰迴路轉,柳暗花明,重見天日,其悲欣交集的感覺真是難以言表。

戴敦邦繪西遊記2016年出版

追憶昔日之曲折酸楚,草根藝人苦盡甘來,心潮難平,昨日前塵,如夢如幻,其中諸多花絮,也好比朝花夕拾,藉此奉獻給讀者諸公。

其時在吾執教交通大學且臨退休之際(1996年),吾業已完成了中央電視台委託創作的《水滸傳》電視連續劇人物造型總設計,這花時年余創作的人物圖稿總計180餘幅,而該劇的拍攝製作已屆尾聲,雖然劇中的人物尚未全部亮相,但吾設計的人物造型在電視劇製作圈裡已有不錯的口碑。

戴老為水滸劇組設計的造型稿,出現在片尾,成為街談巷議的經典

電影投資人拋來橄欖枝

此風聲也傳到了北京的民營企業家、珠達公司老闆張憲光那裡。張憲光先生正謀劃出資並邀請北京電影製片廠、上海電影製片廠聯合拍攝製作中國首部立體三維電影《大鬧天宮》,此種三駕馬車的合作形式在當時真是個大手筆。

該劇劇本自然是依據中國的小說名著吳承恩的西遊記,由作家葉永烈擔綱改編,總導演為上影廠的張建亞,其攝影、錄音、剪輯都為業內高手,音樂創作者已記不得姓甚名誰了。

主演的男一號孫悟空為六小齡童,其父六齡童猴王世家的,各位角腕均在其中出演各種角色。如此的編創演出攝製團隊不可謂不是強大且豪華的陣容,二家電影廠的領導更是親臨現場督陣,他們的目標是向美國大片《阿甘正傳》所創下的票房價值與社會效益看齊,要藉此在世界同仁面前曉以身手、為中國的電影事業大展宏圖,可謂豪情壯志氣沖斗牛。

美國影片《阿甘正傳》採用了CGI技術(電腦三維動畫技術)

此時大鬧天宮的人物造型設計人選尚在尋尋覓覓,然張憲光先生慧眼獨具,一次他偶爾見到吾畫的水滸傳電視劇人物造型圖,就對他屬下公司成員說,就請這個人來畫吧。他看到水滸傳劇組,依靠吾創作的全劇人物形象,大為順利地解決了演員遴選以及古裝人物的化妝造型問題,便拍板敲定選用吾這個在電影行業名不見經傳的門外漢擔任全劇人物造型設計。

於是他兩次派麾下高管來上海找吾洽談其事。接待來員後,吾了解此任務的不易,雖畫水滸傳的一百零八將後,吾手尚有餘熱且技癢難禁,但吾畢竟還在學校教書,有本職工作要做,過於沉湎社會勞作就是不務正業有所造次了,但終究拗不過對方那顆滾燙的熱忱與誠意相邀,吾亦在半推半就中再次出山了。張憲光先生聞訊大喜,立即飛抵上海,在他下榻的興國賓館設宴把盞致慶,歡迎吾加盟大鬧天宮拍攝團隊。

電影開拍慶典,大咖雲集

不久在京舉行了盛大的電影開拍慶典。長城飯店大宴會廳里,各行各業的名流大腕大款滿座,可謂濟濟一堂。吾不諳應酬,辨識不清各路名流俊彥賢達。吾依稀記得,似見到籃球巨人體壇大個子穆鐵柱,銀髮燦燦的白毛女扮演者田華。

穆鐵柱

白毛女演員——田華

吾被主任張先生執意相邀請坐在主席台上,亦可謂生平第一次如此受寵若驚,因此看見了同在嘉賓席上的香港大導演李翰祥先生。那年他與吾一起參加了北京榮寶齋的紀念慶典活動,李導因看過吾為英文版紅樓夢畫的插圖與吾相識。

英文版紅樓夢小說,戴敦邦為其配插圖

他們開門見山地要與吾合作拍攝電影多集版《武松與潘金蓮》(即金瓶梅也),蒙他擾愛,李導直言相告已拍就了三級版金瓶梅電影,又打算拍成文藝版,欲邀我加盟共襄盛舉。

吾當然明白金瓶梅的分量,更深知日後有名燥走紅的機會,但吾更清晰了解彼時的社會情勢及導致的後果,吾無奈婉拒了李導拋來的橄欖枝。

但創作金瓶梅人物全圖,一直是吾魂牽夢縈的理想。進入2000年後,吾終於獨自完成了足本金瓶梅全部人物彩圖,而李大導演也作古多年了……他當時曾送了吾一台第一代的盒式錄音機,使吾可以再逼仄的陋室里成天播放《小城故事多》《月亮代表我的心》等等,讓鄧麗君柔靡可人的歌聲瀰漫於破舊的上海屋檐下,伴隨吾惆悵的回憶。

在那次規模盛大的慶典與宴請中,當然少不了中外的媒體,那些衣著與國人相異且扛著各式採訪器械的記者們穿梭來往,場面煞是熱鬧,其中美國之音的洋記者尤其矚目……

次日吾隨上海來參加此活動的電影界各方人士一同登場,其中不僅有上海電影製片廠的廠長領隊,更有各位大牌影星,使吾有幸面對面睹其尊顏芳容。不過因為年齡關係,自己失卻了追星的衝動,所以吾未請求明星們簽名或躋身一旁立此存照。

沒有不散的宴席,慶典結束各路人馬打道回府時,作東的張憲光先生又頗為費心要他的下屬代送各路代表至北京機場,又在機場候機廳餐廳為各位代表每人準備了一份餐食,吾湊巧與電影藝術家孫道臨先生同桌,孫先生見盒飯量頗豐,就招呼吾說,吾年輕可否為他分食些許,並還說自己尚未動筷,否則浪費了可惜。

孫道臨先生,著名演員

吾真誠回答自己能自掃門庭,已屬勉強,先生美意只能心領。於是,孫先生又去另桌同道商量分食了。如此大庭廣眾之下,這樣一位廣受觀眾敬仰的公眾人物大演員能如此珍惜盤中糧食且樸實可親,該細節使吾大為感動,比之時下曇花一現揮擲千金的所謂明星,頓覺孫先生比其中在電影中塑造的任何藝術形象都生動高大,吾也就此與孫先生有了相識的緣分。

那年畫家范曾先生去國離鄉後又返回故土,來滬找熟人相聚,孫道臨先生親自安排了一家小飯店,席間有詩人白樺、畫家范曾和吾,僅此四人舉杯交觥,氣氛頗為歡洽。

其時范曾先生因政見問題受到有司指摘,白樺先生也因《苦戀》電影遭批,而吾呢?一直是躺在地平線上,從來就是滿身污泥的底層藝人,並無身價可言。如孫道臨先生,則是位社會影響極大的公眾人士,若吾等相邀婉拒也屬情理之中。所以他的不避時議屈尊蒞臨,足見他那種正道直行,處事泰然的君子之風,由此使我對其更添敬仰。席散之後,范曾先生還叫上計程車親送吾至田林新村寓所,吾乃無所禁忌,所以對於范君的情誼還是蠻感激受用的。

來自美國專家的嘲笑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是中國人的民族智慧與哲理思想,亦是天下成其事者的重要法則。

開幕大典結束後,各項工作相率啟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鬧天宮電影是瞄準了當時世界電影的翹楚《阿甘正傳》,且要與其比肩爭鋒企圖超越的,所以硬體方面,除了已擁有國內一流人才的創演團隊外,先進的器材也是必不可少。

但當時的中國的電影事業的科技裝備尚屬落後,與美國電影工業已開發國家差距頗大,為此張憲光先生耗巨資從美國進口了最先進的設備。

硬體買來了,但此時國內業界人士尚不諳其中技巧,不會操縱,只得再重金專程請來美國專業人員操控,但他們計酬標準是以小時計的,其耗資可想而知,但為了拍攝成功,只能不顧血本。如此大大超出預算難以為繼,最後無奈之下只得婉辭了這一幫美國專家們。

老闆的尷尬換得了對方的一番調侃:你們買來了一架噴氣式飛機,日後你們只可當作手扶拖拉機來用吧……拜拜!

正題,談談對西遊記的初印象

以上花絮權當開場白,吾畫大鬧天宮是正題。

說實話,吾對西遊記原著不是太熟悉,自己有關它的所有認知積累,無非是兒時看的連畫本京戲西遊記和萬氏兄弟拍攝的動畫片,再就是每逢新年在城隍廟買的西遊記人物唐僧、孫猴、豬八戒和沙和尚的野糊臉(玩具面具),小孩子各自戴在臉上,相互打鬧,也算是當時民俗。

萬氏兄弟的西遊記動畫

所以,要畫好西遊記人物除了要認真拜讀原著,還要查找其他資料,知道各路神仙妖怪的級別出身法道本領。同時,吾的創作還必須接受投資方的指令,其造型角色的名單均由編導人員提供,在京的劇組每月派員送上造型名單,吾每次按時交出近20幅人物造型彩色圖稿。

在廢棄的幼兒園畫畫

正當吾進入緊張創作狀態時,吾家樓上的鄰家開始大事裝修,砸牆鑿壁,風鎬衝擊鑽聲炸天裂地,猶如槍炮直擊吾的腦門,如此苦楚不少國人一定有充分領教。但同處一樓的都是本學校的職工同事,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人家白天開工,也經物業許可,所以只能容忍與退讓。

但吾手頭的人物造型是整個電影攝製流程的第一環,吾若耽擱勢必影響全局,所以保證質量準時交稿是無任何理由推諉的,再大的困難亦須自己克服。

虧得內人在小區內找到一所歇業的託兒所,經商量以很低廉的租金借吾使用。從此吾得以躲開裝修聲的折磨干擾,安心從事吾的營生。

吾每天提了一壺熱水去幼托所,偌大的園子唯存廢棄的幼兒游泳池,殘留的池水在這春夏之交正是蚊蟲滋生的天堂。這幫尖嘴長腿的野生動物將吾當作園中唯一的襲擊對象和衣食父母。為了營造安全安靜的創作環境,吾每日工作之始是先驅趕入侵的蚊蟲,然後緊閉門戶,在孤獨清凈中與西遊記中的諸位神仙妖魔展開上天入地的心靈交流,再憑水墨五彩,讓各種人物造型在吾筆端出世亮相。

儘管幼兒園內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可以供吾久坐或伏案創作,但吾還是找到了一個幼兒們放置雜物的櫥櫃,其頂上正好能放置一張畫紙,吾就因陋就簡膝蓋盯著櫃門站著作畫,只有站久膝蓋酸痛不能堅持才偏坐歇息片刻,如此體罰式地工作一天,直待落日才獨自關上園門,步履蹣跚回家。北京方面每月派員送上的造型名單也是逐漸增多,如此耗時年余,俟全劇人物完成,總計有250餘圖了。

參加法國坎城電影節

其間日復一日,在吾創作任務完成過半時,大鬧天宮拍攝尚在起步,忽被邀參加當年的法國坎城國際電影節,由原任中央電視台副台長的洪民生擔任攝製組的顧問、赴法代表團的團長。

張憲光先生要吾業同去法國開開眼界,吾以手頭創作不可耽擱為理由堅辭了。張先生表示理解。赴坎城參加國際電影節的大鬧天宮攝製組人員共8位,主要任務是將吾的部分電影人物造型圖作四天展示,不料竟得到了業界特別是繪畫同行的青睞。

根據赴法回來者告吾,反響很好,大會主人不僅免收了場租費用,還請他們作為嘉賓走了紅地毯,真是出乎意料地風光了一番。

還告知有位法國女動物畫家,看了吾的造型後說從未見過如此動物形象的中國畫,吾聽之毫無喜悅之感,因為外國人根本不懂中國的名著西遊記,因為吾畫的不是動物,是人物,他們是人性的變態或者是人性的動物化。但無論如何,攝製組赴法人員歸來,帶來的是群情振奮的利好消息。

風雲突變,禍福難料

然而,福兮禍所依。不久情勢突變,攝製組高端因矛盾而產生分裂,主演孫悟空的第一主角六小齡童離去了,無奈之下,替換上京劇名宿李萬春先生之孫,如此臨陣換將勢必大傷士氣。

吾當時亦置身於北京電影製片廠的攝製大棚里,正拍攝孫悟空從太上老君爐中跳出,眾仙道目不暇接,矗在高空的鋼絲繩將飾演孫大聖的演員一遍一遍地吊起,重複拍攝,旁邊陪演的群眾演員如同站班的皂吏一臉無奈與疲憊……

吾油然升起一種不祥之兆!吾擔心如此這般,是否真能將西遊記拍成一部驚世巨片而躋身國際影業之林?

其時在離攝影大棚不遠處的北京電影學院禮堂內,也正在展覽吾的全部大鬧天宮電影造型人物畫稿。

吾巡視了自己費時年余艱辛繪製的人物畫,可謂是濟濟一堂,個個齜牙咧嘴或張目頷首,似向吾示意,但吾總是忐忑不安,欣慰不起來,在為這些丹青人物的命運擔心。大鬧電影的成功與否,要綜合考量,看最後的成果,不是其中某一個環節的局部出彩。

由於張憲光先生不是電影行業中人,不諳其中奧妙,單憑自己預想的1:7的投資回報率,種種耗錢不在刀刃上,很快就發生資金缺口,雖則張先生幾近傾囊而出,將他在珠海等南方的房產,整幢整幢大廈抵押與拋出,然而彼時樓市低迷房產不值錢,所以難以彌補斷缺的資金鍊。

吾記得一次為籌借三千萬巨款,張憲光先生在北影廠的餐廳里把盞宴請對方和中介人,吾亦被張先生相邀作為主創人員陪座,洽談似乎順利,但事後終如鏡花水月,杳無下文。

大鬧天宮攝製就此功虧一簣,宣告失敗。吾還記得那次張先生握著吾的手說:戴老,認識您太遲了,能早認識您,不至於如此……一位曾在商界紙叱吒風雲打拚成功的商人說出此悲愴感嘆之言,不啻虎落平陽,英雄末路。

但張憲光先生還是一位守信用重然諾的人,儘管財務拮据,還是相約在北京飯店大廳結清了吾稿酬的全數款項,人民幣中還夾雜了美鈔,顯見張先生囊中的孔方兄已山窮水盡了。

雖然是財貨兩訖,但吾對於那些人物造型總是敝帚自珍,還牽掛那電影拍攝的進展,於是要兒子專程陪同再去一回北京電影製片廠,實地實景看了讓人心驚:只見在北影廠大門之側馬路上丟棄著大堆大堆的大鬧天宮電影布景道具。

吾對這些昔日視如珍寶的東西被拋棄在路旁痛惜不已,特別是那座已不成形的八卦老君爐,曾經是孫大聖揚眉吐氣造反有理的見證。現在人去樓空,一地雞毛,玉皇大帝跑了,凌霄殿倒了,吾耗時年余用心血鑄成的二百多個造型人物的命運之路在何方呢?吾痛心疾首淚眼婆娑面對著已成廢物的它們,有回首深情地望望已是成人的兒子,父子兩人佇立西風殘照,無可奈何,心頭滴血,步履踉蹌,揮淚離開此傷心地——別了,孫悟空!

項目黃了,畫稿為什麼沒留住?

吾有個固執而保守的習慣,或者可以稱之為規矩與守則:出自吾筆下的人物圖形,是具有靈性的,可以與吾對話訴說衷腸,是自己生命的外在形式。

隨著年歲的增長,吾總是擔憂它們的流失與離散,不時泛起失落與無奈之感。所以吾總是樂意接受創作任務而吝嗇出售與酬贈原畫,吾即便被眾人詬病為孤僻與自傲亦無所謂。

中央電視台水滸電視劇播出後,曾有該劇的資金贊助商,山東一地方名酒廠的老闆告知吾,願意收購吾的全劇人物造型圖稿,且出價不菲。在當年,這筆錢可以在上海買數套住房了。為了表示誠意,該老闆專門請了吾與兒子及劇組部分人員在北京崑崙飯店擺宴商洽此事。

俟後吾與劇組的主創人員一同南下為水滸傳電視劇造勢,朋友們處於真誠好意,一路上相勸吾還是售出畫稿的好,雲這些畫日後平白留給子孫們,若不懂你的苦心,最終不知流落何方,若那你對畫款出價嫌少,可幫你再商量……吾敬謝不敏,正色告知諸位朋友:這些畫對吾來說只能是付梓出版傳播四方讓讀者欣賞,售畫之計斷不可行,即使支付吾兩個億也免談……

如此信誓旦旦擲地有聲,那麼對大鬧天宮電影人物造型畫稿,如何竟一改初衷呢?

其中的緣由是:張先生在計劃拍攝電影的同時,更醞釀構建一座類似美國迪士尼的遊樂公園,其設施項目即根據全本西遊記有關情節。而大鬧天宮電影是此主題樂園的開篇力作,而吾繪製的畫稿,按照計劃設想也是鎮園之寶,所以原作歸屬張老闆是情理之中了。

而且又約定,目下支付的酬金只是全部報酬的1/3,其餘作為吾投資入股主題公園的股份,並為此立下書面字據。

張先生也的確尊重藝術,對吾的圖稿不僅是滿意且鍾愛有加。特別是從法國坎城回來後,在老總辦公室隔壁專辟一室為庫房,珍藏吾的畫稿,每幅畫稿均裝裱配上紅木大鏡框,且有專人看管,閒雜人等未經許可不得入內,這都是吾歷歷在目,記憶猶新的,至於是吾提出日後要翻拍原稿,出版大鬧天宮全部人物造型的大型畫冊,更是不在話下了。

所有畫作全部高檔裝裱,2023年10月編者拍攝於寶龍美術館

如今,鎂光燈下的鮮花和嘉賓的掌聲成了過眼雲煙,原來設想的主題樂園也化為海市蜃樓,做股東的夢想更成為笑柄。吾不敢打聽大鬧天宮的後事,也不願去詢問張先生的下落,但總在自己心中祈禱著他能重出江湖東山再起,也讓吾嘔心瀝血畫的天神地魔能重見天日。

多年後再見,已是拍賣會上

歲月如梭,若干年後,吾的大鬧天宮畫稿出現在北京的一次拍賣會上,拍品的種類屬於連環畫,而後的成交價可以說是毫無身價可言。

這清楚告知吾,這些畫稿已從張憲光先生的掌中之珍和鎮園之寶淪為流落市井的J貨。吾知曉連環畫的收藏方興未艾,然此道中僅注重其版本與歷史演變,以及品相之新舊整損,至於其藝術水平的優劣雅俗是退居其次的。

那麼,吾的人物造型圖,流入此類收藏家手中,無疑是明珠暗投了。對吾而言,此不僅耗費心血失卻臉面。大鬧天宮畫稿的第一次拍賣結果,更是對吾人物畫藝術品評的倒贊。

吾由此而惦念著這些畫最初的擁有者張憲光先生,或許他已經身處窮途末路的困境了。

吾猛然醒悟,任何事物都有其不可違拗的自身規律,空有良好的願望和主觀善意,在事物發展中無論超前與滯後,都將被現實無情地拋棄,唯存頭破血流的結果。

門生周一新的努力

大約時隔2年吧,大鬧天宮畫稿有一次亮相在北京的某個拍賣會上,拍前展示之際,門生周一新君適逢在京公幹,去現場見到圖稿,激動異常,隨即與妻商量決定認購下全數原圖。一新購大鬧天宮固然是因為珍愛,但更重要的是為了將此全部圖稿留存至「民間藝人」的門下——從「戴家樣」的傳承考慮。

戴敦邦的弟子——周一新

為了籌措資金,一新考慮將在滬上購置的一套居室出售,但與當時畫稿的估價尚差幾十萬。一新多番與拍賣公司磋商,希望能在他可以承受金額內購得。

拍賣方的人員則直率告知:「目前這個金額數也不算高額,今後升值的可能極大,因為從戴老的年齡與精力來看,再無可能完成如此量大的創作,也可以說是他自己繪畫創作生涯中的絕唱。」

周一新君最終沒有能拍下這套畫稿,但吾對他傾其所有努力爭取的氣概,與對戴氏藝術的赤誠,是深深感激的。當然,這裡還有同門操觚的深情。

畫稿已達天價

又相隔2年光景,上海某拍賣公司再次拍賣吾的大鬧天宮畫稿,在京舉行巡展,剛巧一新之妻金鳳在京參加油畫創作學習班,聞訊參觀拍賣前的預展,得知大鬧天宮畫稿的起拍價已屬天文數字,他告訴一新,其估計價位是上回的近十倍左右!

對吾而言,如此飆升的天價,對吾已沒有什麼經濟補償意義了。唯其價值重新得到市場與藏家的認可,好像淪落風塵的女子終於使人發現了她的蓬頭國色的良家身份,這些畫稿的命運從此有了轉機,這使我多少感到苦盡甘來的欣慰。

雖然金錢不是衡量藝術高低雅俗的唯一標準,但在商品經濟中,藝術品拍賣市場的價格,也相當程度上反映了一定時期的藝術風向與人們的審美水準。吾一直在惦念大鬧天宮畫稿的下落與結局,得到了精神的回報。這些畫的命運也初步找到了歸宿。這樣看來,大鬧電影的下場,遠不如畫稿的結局,吾因此悲欣交集。

一新君曾經告訴吾,網際網路上對大鬧畫稿多有讚許,眾人又質疑為何不結集出版以饗讀者。吾聽後只有無奈的苦笑。因為吾雖然是它們的親身父親,然無奈年幼時已被吾過繼他人,如今雖被富家收養,但不知下落,即便知其行蹤,若要見其一面,也要養父母首肯。出版畫冊之事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後來的事情因為紅儒兒(註:戴紅儒是戴敦邦的兒子)的努力有了轉機,紅儒的友人之子是經營拍賣行的,拜託他在圈內尋覓到了大鬧圖稿的最新藏家許健康先生,得悉這批畫的緣由後,許先生慷慨相允,同意付梓出版,並很快製成了清晰高質量的電子文檔交給紅儒。

吾由衷感謝許先生成人之美的風雅義舉,也玉成了吾再次與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合作。今年幸逢丙申猴年(2016),國人的習俗是將該年生肖尊為嘉賓主角,祈求吉祥,所以作為人物畫系列出版的開篇,請出了孫大聖和各路神仙。

1996年的畫展請柬

1996年請柬——葉毓中題字

2016年,《大鬧天宮》畫稿由上海辭書出版社集結出版

2023年9-12月《大鬧天宮》畫稿在寶龍美術館展出

吾在此贅述《大鬧天宮》畫稿的沉浮起落,無非是想知人論世,求讀者了解其藝術創作之甘苦與作者之精神感情世界。至於它的結局,也如同西遊記悟空師徒西天取經,歷經磨難,終得正果,以上權充自序,並謹向讀者諸公致謝!

——戴敦邦於2016年《大鬧天宮》畫集自序

本文摘錄自戴敦邦《大鬧天宮》序言,江戶小歪編輯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1258f24b0fcb74520949d76f90a6b96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