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的另一個世界

2023-10-27     娛樂硬糖

原標題:侯孝賢的另一個世界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07年楊德昌導演走了,如今侯孝賢導演也退了。這兩位坎城最佳導演得主,我心目中台灣電影最重要的兩大支柱……」

導演陳銘章的微博,像極了國內學術圈現狀。一旦上了年紀的大佬崩殂,下面沒有拿得上檯面的中生代,高校這塊學術重地基本就空有牌匾,毫無競爭力了。大佬在時,同行多禮讓三分,申請項目資金也容易。大佬駕鶴,薄面也沒了,領導也不好哄了。原因無他,青黃不接,後繼乏人也!

10月25日下午,侯孝賢家屬發布聲明,證實其罹患阿爾茲海默症。家屬透露,侯孝賢早前獲悉自己患病後,仍在準備下一部電影。直到新冠肺炎確診,後遺症連帶影響病情才暫停工作。侯孝賢現在已經完全回歸家庭生活,並且安心休養,身心狀態平順,並無大礙,公司業務依舊持續運作。

壞消息是,已經完成勘景的《舒蘭河上》恐無法問世。好消息是,侯孝賢選擇修養,可以享受人生里最後一段「與電影無關的人生」。由此,2015年上映的《刺客聶影娘》成為侯孝賢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在大陸上映的電影,同時也是他執導生涯里的最後一部電影。

遺憾的是,這部為他斬獲第68屆坎城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的電影,當年並未受到內地觀眾的一致認可。「一半掌聲,一半鼾聲」,成為當年核心影迷與大眾觀眾口水戰的註腳。6108萬的票房,讓華策進軍電影圈出師不利。7.3分的豆瓣評分,似乎也不能成為內地觀眾心中侯氏的代表作。

《刺客聶影娘》是一部好作品,但似乎不適合8年前的電影市場。如果放到今天上映,其票房和口碑會是另一種情況嗎?

俠,刺客,沈從

在蔡琴唱給楊德昌的《給電影人的情書》里,隱約有埋怨。「你苦苦地追求永恆,生活卻顛簸無常遺憾。你傻傻地追求完美,卻一直給誤會給傷害給放棄給責備。」侯孝賢和楊德昌不同,他在《從文自傳》里找到了另一個創作方向:

「我感到作者的觀點,不是批判,不是悲傷,其實是種更深沉的悲傷,沈從文看人看事不會專在某一個角度去挖……所以我想用他那種『冷眼看生死』,但其中又包含了最大的寬容與深沉的悲傷,從這個客觀的角度開拍,我覺得我的個性比較傾向於此。」

從自我發現到個人風格的形成成熟,需要較長時間積澱。而將旁觀視角貫徹地最深入的侯氏電影,無疑是《刺客聶隱娘》。

影片開頭黑白畫面的兩場刺殺,幾乎像兒童連環畫一樣直白流暢。聶隱娘的道姑師父給她安排了兩場刺殺,第一場她精準快速完成,第二場因為見目標人物正和妻兒玩耍,聶隱娘等到其家人走後才動手。

這種心理變化被道姑師父察覺,道姑批評聶隱娘「道心不堅」,潛台詞是嫌她有了感情,下手不夠果決。接著,道姑師父派聶隱娘回到其故鄉魏博,刺殺節度使田季安。

電影至此進入了一個侯孝賢的精神世界。敘事視角有二:一是聶隱娘的偷窺視角。二是觀眾偷窺聶隱娘的視角。早幾年硬糖君覺得是故弄玄虛,不就是炫耀長鏡頭嗎?後來才發現是太稚嫩,誤解了侯導鏡頭裡的微言大義——因為聶隱娘是個刺客,所以她大部分的視角都在窺探目標田季安與身邊人。

在田季安宴飲時,在他和妻子吵架時,在他於小朝廷發火時,電影總是陰惻惻地給出一個舒淇縮在房樑上的身影,讓人魂穿其古裝代表作《風塵三俠之紅拂女》。當然這只是淺層問題,侯氏在電影里想要探討的話題不是聶隱娘如何刺殺,而是她如何放棄刺殺。

不想被道姑師父(真實身份是公主)擺布,固然是有的。關鍵的蛻變在於,她聽懂了「青鸞舞鏡」的故事,那是一種極致的孤獨。嫁到魏博的公主是那隻青鸞,而受困於權欲的舊愛田季安也是那隻青鸞,被打造成殺人機器的自己還是那隻青鸞。她放棄刺殺,固然有殺了田氏天下會大亂的考慮。但更多原因在於,放棄刺殺才是對田季安最好的刺殺。他將日日夜夜困於鏡前,悲鳴而亡。

當聶隱娘跟著磨鏡少年走在荒原上的那一刻,她才真正完成了從「刺客」到「俠」的蛻變。唐傳奇里的聶隱娘倡導的是個人選擇的自由,一會兒為這個節度使賣命,一會兒又跟別的節度使好了,靠著強大武力周遊藩鎮之間。工作自由,戀愛自由。但在侯氏的理解里,以武犯禁的「俠」,才是最不自由的。

廟,黑道,新電影

英格瑪·伯格曼曾說:「我的全部創作實際上完全是以童年的印象為基礎的。辯證地來說,我始終沒有脫離自己的童年,始終在與童年進行對話。」莫言也在《我在島嶼讀書2》里說:「當你開始寫童年的時候,你就走上了文學創作道路。

回看侯孝賢的電影,真正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代人的童年印記。《童年往事》中蒲扇扇著冒著炊煙的灶台,大熱天被孩子從院子裡扔出來的單肩背包,甚至只是桌子上被微風吹得打轉的枯葉。

有人感慨「是不是年紀大了,才能感受裡面的味道」。也有人說「初識侯孝賢是《悲情城市》,2008年20多歲美好的年紀卻喜歡看那種長鏡頭」。似乎不必等到上了年紀才喜歡侯孝賢,因為他的影像總是能夠觸發一種中式情懷,只不過時機早晚而已。

侯孝賢在高雄鳳山的城隍廟附近長大,因此他的作品裡有濃厚的小鎮情結。早期《就是溜溜的她》中的小鎮,風格確定時《風櫃來的人》中的小鎮,莫不如是。

還有一個為人樂道的元素,就是侯氏電影里總是出現黑幫。但不是鈕承澤《艋舺》里的青春黑幫,也不是吳宇森《英雄本色》里的港式黑幫,而是帶有某種鄉土和江湖混合氣質的真黑幫。

《悲情城市》里的林家大哥自己是黑道上的人物,最後也死於黑道的械鬥。兩派勢力有矛盾時,林家大哥還請了說話最有分量的阿撿婆來說和。年輕人爭地盤打架,叔公出來擺平,這種敘事後來被香港黑幫片繼承並發揚光大。此外,《南國再見,南國》里的小高也是黑道馬仔,《千禧曼波》里的阿捷則是黑道大佬。

這些黑道元素源自侯孝賢的個人經歷,壓抑的家庭環境(外省移民家庭)讓他總以出去玩來逃避,街頭廝混打架無所不為。後來他加入了本地流氓黑道,典當父親的遺物,床上藏著刀具,哥哥姐姐無可奈何。父母離世後,祖母總在飯點一遍遍呼喚侯孝賢,少年則躲起來假裝聽不見。這可能是《童年往事》里奶奶呼喊「阿孝古」情節的現實來源。

當然,每個個體都有個人經歷,但這並不表示所有人都能成為藝術家。只有琢磨出一種合適的方式去表現時代社會,才能創作出藝術作品。《悲情城市》表面上是在展現二二八事件,其本質則是人在時代浪潮下對生活的瞄定。

台灣的新電影運動走得艱難,侯孝賢為了拍《冬冬的假期》典當掉了自己的房產。而1989年《悲情城市》在歐洲電影節上獲獎,才使台灣當局解除了禁令。摘奪金獅獎時,侯孝賢致辭:「在拍完《悲情城市》時,才感覺到自己已經自由、解放了,就像個正在鑽木取火的原始人。這座金獅獎就像那塊木頭,可以滋生熊熊火焰。」

老而休,老而不休

《悲情城市》里林家四兄弟的父親叫林阿祿,由台灣著名布袋戲大師李天祿出演。這是一個極為典型的老人形象,片頭他問大兒子全家福怎麼拍,大兒子讓他不要管。片尾在林家死的死散的散後,飯桌上的林阿祿還是迷迷糊糊地吃自己的飯。

侯孝賢也許想表達,上一個時代還未落幕,下一個紀元就要匆匆開啟。林阿祿想管兒子們的事,可總顯得有心無力。這是一代人老去的寓言,也是《悲情城市》里另一重「悲」。

在2020年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里,73歲的侯孝賢談到創作時依然坦誠。「你可以把不要的都剪掉,你不喜歡的或者沒拍好的你全部剪光。你說連接,連得起來連不起來?絕對連得起來,看你用什麼方式。」如果參加過青年影展,就會知道侯導說話多麼動人。那些二代去國外學了一堆電影理論,專業術語掉書袋說給記者,就能拍出像樣作品嗎?

電影剪輯的理論,也是侯孝賢處理生活的方法論。梁朝偉跟侯孝賢說:「我常常想不通。」侯孝賢寬慰他:「你不想,就通了。」大有禪意,這不比去倫敦喂鴿子成本低多了。在侯孝賢的世界裡,不愉快的記憶就像你不滿意的膠帶,可以剪掉,可以不想。

失智症也許是上天在裁剪侯孝賢記憶里的膠捲。如果有朝一日,康復的侯導再拍一部以老年生活為題材的電影,恐怕也會是視角溫和讓人舒服的佳作。不管怎麼樣,他都給華語電影留下了太多經典作品,我們已足夠幸福毋庸奢求了。

2005年《最好的時光》後,侯孝賢的創作速度減緩。部分原因可能是慢工細活,拍攝《刺客聶隱娘》時,他經常前往需要徒步兩個小時的深山,只為找到未被人類景觀破壞的自然角落。據說胡金銓一樣「恐怖」,為了幾秒鐘竹林的光影,可以等上一整天。

與侯孝賢的半歸隱狀態不同,只比他小三歲的張藝謀最近幾年是火力全開。從2020年的《一秒鐘》到今年的《滿江紅》《堅如磐石》,四年五部電影,幾乎每個重要檔期都能看到國師聲影。難怪金星總結EMO完成了自己的四化——題材流量化,畫面賽博化,圈錢常規化,老年鈍感化。

且不說電影的品質是否趕得上《紅高粱》時期,最值得研究的是「老年鈍感化」。由於國師太勤勞,以至於我們感受不到他老了。小他兩歲的陳凱歌,雖然速度慢一點,但這幾年也一直在拍電影。

實現「老年鈍感化」的前提是愛仔。張藝謀四個孩子屬於人口膨脹基數大,陳凱歌一個阿瑟帶不紅屬於獨生子女品質強。老而休是一種常態,老而不休則是一種異象。在未來退休年齡不斷推遲的趨勢下,第五代導演已經為我們打了樣。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11b963e2bfd6365030f2b47d65eceb1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