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2年初俄烏戰爭爆發以來，瑞典和芬蘭這兩個長期保持中立的北歐國家出於安全考慮，決定放棄數十年的軍事不結盟政策加入北約。2022年6月在馬德里召開的北約峰會討論了芬蘭和瑞典入盟申請事宜，當時，瑞典和芬蘭將在不久的將來加入北約，似乎已經塵埃落定。
但如今八個多月過去，瑞典加入北約的計劃一再遇阻，1月底，安卡拉甚至拋出威脅稱，土耳其可能將接受芬蘭獨自加入北約，也就是說，瑞典將成為土耳其反對票唯一的針對對象。
儘管瑞典政府很快表現出息事寧人的態度，希望將一觸即發的民間抗議平息下去，但誘發這場風波的極右翼人士隨後公開宣稱，他甚至準備在斯德哥爾摩每周焚燒一次《古蘭經》，直到瑞典能夠加入北約為止。
瑞典燒經會導致土耳其的北約否決票，北約否決票又導致更多的燒經行為，事件至此似乎進入了一個死循環，北約之路對於瑞典而言，並沒有預想中那麼一帆風順。
古蘭經燒書事件
1月21日，一名極端右翼活動家拉斯穆斯·帕盧丹（Rasmus Paludan）在土耳其駐斯德哥爾摩大使館附近的抗議活動中焚燒了《古蘭經》。據法新社報道，斯德哥爾摩的這場抗議活動在土耳其大使館前受到重重警察保護，聚集了大約100人和一群記者。帕盧丹在現場發表了長達一個小時的反對伊斯蘭教和移民的演講，然後點燃了一本《古蘭經》。
1月21日斯德哥爾摩針對土耳其的抗議活動現場 / 網絡
這一行為激怒了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他譴責瑞典政府在此事上不作為。2月1日，埃爾多安重申，只要瑞典允許發生褻瀆伊斯蘭教聖書的抗議活動，土耳其就不會允許瑞典加入北約。
據瑞典媒體報道，帕盧丹獲得示威許可證所需的 320 瑞典克朗（約人民幣206元）是由克里姆林宮支持的 RT 頻道的前撰稿人弗里克（Chang Frick）支付的，他現在為極右翼的瑞典民主黨（SD）做定期的媒體宣傳。弗里克證實他支付了舉行抗議的許可費用，但否認他曾要求任何人焚燒穆斯林聖書。
此次抗議活動的領導者帕盧丹出生在丹麥，是一名律師和極右翼政治家。早在2020年8月，帕盧丹就曾計劃在瑞典南部城市馬爾默舉行示威活動並焚燒《古蘭經》，但行政法院拒絕發放示威許可，瑞典警方對帕盧丹下達了兩年的入境禁令。被拒絕入境後，帕盧丹向瑞典移民局申請公民身份聲明。2020年9月，瑞典移民局宣布帕盧丹是瑞典公民，因其父親是瑞典人。此後，帕盧丹使用他的公民權利進入瑞典。2022年4月，帕盧丹曾幾次為瑞典境內焚燒《古蘭經》的示威集會申請許可，引發了瑞典多個城市的暴亂，數百名警察受傷。
2023年1月27日，帕盧丹在土耳其駐丹麥大使館前焚燒了第二本《古蘭經》。土耳其外交部發布聲明：「我們以最強烈的措辭譴責瑞典針對我們的聖書《古蘭經》犯下的仇恨罪行，今天丹麥首都哥本哈根允許同一個仇視伊斯蘭教的江湖騙子再次犯下這種罪行。」 丹麥焚書事件發生後，土耳其外交部長梅夫魯特·恰武什奧盧在推特上表示，伊斯蘭恐懼症在歐洲「不分國界」。
燒書前發表演講的拉斯穆斯·帕盧丹 / 網絡
除了焚燒《古蘭經》，斯德哥爾摩近期還發生過另一起針對土耳其的抗議。1月11日，一個名為 "瑞典Rojava團結委員會 "的親庫爾德人團體發布了一段視頻——一個被懸掛在斯德哥爾摩市政廳附近的假人，面容像極了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
這段視頻前半部分展示了墨索里尼1945年被處決的照片，後半段是一個看起來像埃爾多安的假人被繩子吊在燈柱上雙腳搖晃。視頻配樂是著名的義大利反法西斯歌曲Bella Ciao，字幕包括瑞典語和土耳其語。該組織在配文中寫道：「歷史表明了獨裁者的下場。抓住現在的機會下台吧，埃爾多安，這樣你就不會被倒掛在塔克西姆廣場」。事件發生後，土耳其議會議長穆斯塔法-森托普取消了瑞典議長對安卡拉的訪問計劃。
對此事件，瑞典外交部長托拜厄斯·比爾斯特倫 (Tobias Billström) 表示，瑞典政府強烈反對「對政治代表的威脅和仇恨」，瑞典首相烏爾夫-克里斯特松（Ulf Kristersson）說這是對瑞典申請加入北約的破壞。另一方面，瑞典言論自由專家的記者尼爾斯·馮克 (Nils Funcke) 對政府的譴責提出異議，他認為這些政治代表存在自我審查的風險。前溫和黨（Moderaterna）成員哈尼夫巴厘（Bali）在社論文章中寫道，瑞典政府譴責異見分子的策略在與土耳其的談判中不會有結果，一味滿足埃爾多安的要求只會幫助他向土耳其民眾顯示他可以支配和羞辱瑞典。
土耳其頻頻發難所為何來
自去年5月瑞典和芬蘭兩國申請加入北約，土耳其就一直扮演著高舉反對牌的刺頭角色。2022 年6月，土耳其、瑞典和芬蘭在西班牙馬德里簽署了三方備忘錄，以解決土耳其提出的安全問題，並解除土耳其對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的否決票。
去年7月，瑞典和芬蘭領導人在布魯塞爾簽署了北約聯繫協定 / 網絡
根據備忘錄，土耳其對瑞典和芬蘭提出了一系列保障國家安全和打擊恐怖主義的要求：芬蘭和瑞典將全力支持土耳其應對其國家安全受到的威脅。為此，芬蘭和瑞典將不向YPG/PYD（人民保護部隊/庫爾德民主聯盟黨）以及FETO（土耳其政府對「居倫運動」的貶損名稱）等恐怖組織提供支持。除此之外，芬蘭和瑞典確認庫爾德工人黨（PKK）是一個被禁止的恐怖組織，兩國承諾防止庫爾德工人黨和所有其他恐怖組織的活動及其延伸。同時，兩國將引渡恐怖分子嫌疑人，出台新的立法懲罰恐怖犯罪，不實施三個國家之間的武器禁運。
在簽署三邊備忘錄的基礎之上，土耳其、芬蘭和瑞典後續舉行了兩次補充會議。根據備忘錄建立的常設聯合機制第一次會議於2022年8月在芬蘭萬塔舉行，第二次會議於2022年11月在瑞典斯德哥爾摩舉行。兩次會議的目的是確保落實三方備忘錄中的承諾。焚燒《古蘭經》事件發生後，土耳其外交部長梅夫呂特·恰武什奧盧表示，由於「當前的政治環境」，原定於2023年2 月與瑞典和芬蘭就加入北約問題舉行的下一次三方會議將被推遲。
為何土耳其一再推遲批准瑞典加入北約，卻表示願意單獨接受芬蘭的申請？其一在於瑞典拒絕引渡數十名嫌疑人，安卡拉認為這些嫌疑人涉及到2016年的未遂政變以及土國境內的非法庫爾德武裝，但瑞典法院認為證據不足而拒絕了安卡拉的要求。其二，瑞典擁有比芬蘭更多的庫爾德移民，並且自一月發生在斯德哥爾摩的兩起抗議活動以來，瑞典與土耳其之間的爭端越發激烈，而芬蘭則成了相對緩和的選項。
安卡拉表示，其在三方備忘錄中對瑞典提出的要求仍未得到滿足——特別是引渡土耳其希望以「恐怖主義」罪名起訴的土耳其公民、與庫爾德工人黨相關的「恐怖分子」等。據瑞典公共廣播公司SVT今年1月的報道，瑞典政府已決定拒絕土耳其引渡四名土耳其公民的請求，其中包括前土耳其警察局長穆拉特·切蒂納 (Murat Çetiner) 。據土耳其稱，這四人與該國視為恐怖組織的居倫運動有聯繫，指控的範圍包括作為武裝恐怖組織的成員和進行間諜活動，以及企圖對政府發動政變。去年夏天，瑞典最高法院已經裁定，引渡這四個人存在各種障礙——根據瑞典法律，他們被指控的一些罪行並不是犯罪。
瑞典法院還拒絕引渡流亡的土耳其記者比倫特·凱尼斯（Bülent Keneş），在土耳其批准瑞典加入北約的問題上，他的案件一直是一個反覆出現的話題。「還存在基於此人的政治信仰而受到迫害的風險，因此無法進行引渡」，佩特·阿斯普（Petter Asp）法官在一份聲明中說。凱尼斯已經在瑞典獲得了政治庇護，並申請了永久居留。
另一方面，為瑞典加入北約設置重重阻礙，也許是對埃爾多安有利的政治籌碼。據衛報報道，為了準備5月14日競爭激烈的國內選舉，埃爾多安正試圖利用北約問題來激發他的保守派和民族主義支持基礎。路透社文章提到，埃爾多安對低利率的呼籲使土耳其2022年的通貨膨脹率飆升至24年來的最高點，達到85%，同時，在過去的十年里，土耳其里拉對美元的價值下滑到十分之一。
土耳其近年通貨膨脹率 / statista
可以預見，在土耳其國內經濟低迷和高通脹的情況下，埃爾多安將在5月份面臨一場艱難的總統選舉。也許，將矛盾焦點從國內的經濟危機轉移到和瑞典的衝突，利用焚燒《古蘭經》事件大做文章，強烈譴責焚燒穆斯林聖書和針對伊斯蘭教的仇恨犯罪，讓瑞典政府頻頻低頭認錯，點燃國內民族主義情緒，不失為一招「攘內必先安外」的好棋。
瑞典國內眾聲喧譁
而在土耳其日益激烈的反對和阻撓之下，瑞典看起來已經開始逆反了。
在去年5月瑞典和芬蘭提交加入北約的申請之前，瑞典國內對加入北約有不少爭論。反對者認為，加入北約這一軍事聯盟和瑞典長久以來的中立態度相違背，甚至挑戰了瑞典人的身份認同，一部分民眾認為加入北約是一個基於恐懼的倉促決定。2022年4月，由瑞典Aftonbladet報紙委託Demoskop進行的民意調查顯示，57%的瑞典人支持加入北約，彼時土耳其還沒有站在風口浪尖上對瑞典加入北約提出強烈異議。
九個月之後，俄烏戰爭仍在繼續，土耳其的反對更是讓瑞典入約的過程跌宕起伏。2023年1月瑞典公共廣播公司SVT委託Novus進行的民意調查顯示，希望瑞典加入北約的瑞典人已經上升到了63%。
SVT的政治評論員馬茨克努森（Mats Knutson）說道，「在瑞典歷史上，對瑞典加入北約的支持率從未如此之高。這很有意思，尤其是考慮到俄羅斯對烏克蘭的進攻已近一年，而瑞典的北約進程到目前為止充滿了問題。」該調查還收集了受訪者對瑞典政府在入約過程中滿足土耳其提出的要求方面的評價，42%的受訪者認為，政府為安撫土耳其做得太多了。
調查顯示，42%的人認為政府為安撫土耳其做得太多了，認為做得還不夠的人只有6% / SVT
這兩起發生在斯德哥爾摩的抗議事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瑞典國內對政府處理北約問題和滿足土耳其要求的方式存在質疑。反對的聲音主要來自兩個群體，其一是有庫爾德背景的瑞典政客和民間抗議組織，這一群體常常和瑞典左翼黨（V）有較密切的聯繫；其二是以瑞典民主黨（SD）為代表的國內極右翼黨派，他們的立場主要是推行嚴格的移民政策，對伊斯蘭教和穆斯林移民持批評態度。
上文詳述的兩起抗議的發起者背景並不相同。將埃爾多安假人掛在斯德哥爾摩市政廳的親庫爾德人團體，主要代表了在瑞典國內社會和政壇上的影響力逐漸增長的一個群體——有庫爾德背景的立場偏左派的組織和個人。其中較為典型的一個公眾人物是庫爾德裔前瑞典左翼黨議員阿米內·卡卡巴維（Amineh Kakabaveh），她青年時期曾是佩什梅格自由鬥士（Peshmerga，伊拉克庫爾德斯坦自治區的武裝力量），後以難民身份移居瑞典接受教育並參與政治，於2019年離開瑞典左翼黨。2022年6月，卡卡巴維與當時的瑞典政府（社會民主黨執政）達成協議，她投棄權票讓面臨不信任投票的瑞典司法部長摩根•約翰松得以留任，幫助政府解決危機。作為交換，她要求瑞典政府保證不會在申請加入北約一事上與土耳其妥協。
卡卡巴維曾擔任議員的瑞典左翼黨（V）在意識形態上支持社會主義、民主社會主義、 女權主義等，該黨派曾被批評與庫爾德工人黨（PKK）聯繫過於密切。據瑞典公共廣播公司SVT報道，2022年10月，左翼黨議員丹尼爾-里亞薩特、洛雷娜-德爾加多-瓦拉斯和馬爾科姆-莫莫杜-賈洛與庫爾德工人黨的旗幟合照，這一行動受到了當時政府的尖銳批評，前外交部長安-林德（Ann Linde）認為，這使得瑞典申請加入北約更加困難。
焚燒《古蘭經》的極端右翼政客帕盧丹則象徵著瑞典國內另一股勢力——反對伊斯蘭教和穆斯林移民的極右翼政黨與其受眾。2022年9月的瑞典大選之後，其國內政局發生變化，反移民的瑞典民主黨 (SD)以 20.54% 的選票上升為該國第二大黨，他們的支持對於現任總理烏爾夫·克里斯特森 (Ulf Kristersson) 的右翼聯合政府至關重要。2022年4月，瑞典民主黨 (SD) 領袖吉米·奧克森（Jimmie Åkesson）表示，如果芬蘭申請加入北約，他將敦促該黨主張瑞典也加入。此前，瑞典民主黨並不贊成加入北約。
雖然出於國家安全的考量，瑞典民主黨如今支持加入北約，但該黨領袖吉米·奧克森對伊斯蘭教和土耳其卻頗有微詞。在今年1月的採訪中，他告訴瑞典媒體SVT Nyheter，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是「伊斯蘭獨裁者」，他認為反埃爾多安的「瑞典Rojava團結委員會」懸掛假人的行動屬於言論自由的範圍，瑞典政府不應過分迎合埃爾多安的要求。奧克森說道，「我捍衛在瑞典抗議埃爾多安的權利，就像我捍衛帕盧丹表達自己觀點的權利一樣。」
瑞典和芬蘭若想加入北約，需要北約所有 30 個成員國批准申請。到目前為止，只剩土耳其和匈牙利還未通過，匈牙利立法機構預計將在2月或3月完成批准。而土耳其的答案，也許還飄揚在風中。（責編 / 張希蓓）
點擊 圖片直達往期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