鹵汀河橫穿泰州南北,是我少年時見過的最長的河流。
鹵汀河名稱的由來沒人能說清楚,寫法也有幾種,不像另一條蚌蜒河看字面就能意會,彎彎曲曲,像河蚌一樣移動的痕跡。現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想,是不是當年運鹽的通道呢?鹽,鹵也,汀是停的諧音?姑妄言之,不足取。
我的鹵汀河記憶是和輪船聯繫在一起的,是和「泰州班」「興化班」聯繫在一起的。當時鹵汀河兩岸尚未通汽車,水路交通主要靠輪船。「泰州班」就是早晨五點從泰州出發,晚上六點到興化,「興化班」就是早晨五點從興化出發,晚上六點到泰州。這趟航班叫興泰線。現在說到航班往往和飛機聯繫在一起,而當時的航班是專指水上的交通線,鹵汀河如此,運河如此,長江也是如此。當時泰州人去上海,坐的是「高港班」。
泰州班停靠的站很多,周莊和寧鄉是離我們最近的站,我們出門,基本都要經過周莊和寧鄉,周莊遠一些,有「幫船」(相當於今天的拼車,幾個人同租用一條小船,2012年我在《光明日報》用這個詞,編輯改成了划船)可以坐,但要花一毛錢。寧鄉近一些,有七里路,但要步行。
童年時,帶給我們泰州班和興化班訊息的是一位賣冰棍的大媽。她頭戴一頂草帽,肩上搭著一條毛巾。每年暑假,她來我們這兒賣冰棍,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她是興化人還是泰州人,她是利用泰州班和興化班的時間差來賣冰棍的,坐泰州班來,坐興化班返回,中間有一兩個小時的營業時間。她敲著冰棍箱,「冰棍冰棍,五分錢一根」,我們一群小夥伴跟著賣冰棍的起鬨,像簇擁著帝王似的。「冰棍冰棍,五分錢一根」,晚上我和小夥伴們的遊戲就是模仿她的吆喝。
父親給我和妹妹嘗過一次新,那天他剛發工資,說讓全家吃一次冰棍,母親說她胃寒,吃不了。四隻冰棍,兩毛錢呢。母親咕囔了兩次。我們很開心,第二天,我在作文里寫道,「舊社會比黃連還苦,新社會比冰棍還甜」,黃連我沒吃過,冰棍真的很甜。我下決心一定要再吃一次冰棍。
我偷偷地攢了四分錢,但這最後一分錢老是攢不齊。有一次我問賣冰棍的大媽:四分錢能不能少吃一口?她拒絕了。我眼巴巴地跟著她,她見沒有其他人了,就說我賠本賣了,批發還要四分半呢。
我有些捨不得吃,目送著她往寧鄉的方向遠去,盛夏的中午,氣溫在38度左右,她的後背已經濕漉漉的,不停地用毛巾擦汗。忽然,她蹲下腰,在路邊的池塘,用手舀水喝,呼哧呼哧地,連喝幾口。
我喊了一聲:真摳門!她惶恐地犯了錯似的,趕緊往輪船碼頭的方向疾馳。
當時我想,這個人怎麼像我媽似的。
稻河在泰州城裡,城北。
城北是里下河的門戶,里下河本不是一條河,是一片水域的統稱,這些年被熱議的里下河文學現象,正在把里下河這片水域塑造成文學的河流。汪曾祺、陸文夫、李國文、曹文軒、畢飛宇諸多小說家在這裡出現,匯成了文學的里下河。
稻河是里下河的門戶,也是里下河物流的通道。當年沒有物流這個詞,叫集散地。稻河,顧名思義,是運送稻子的地方。泰州水網地區盛產水稻,秋收時節,水稻從下河源源不斷地運來,在這裡運往全國各地。因而,稻河兩岸變得繁華起來,沿岸而建的商店、客棧、糧行、油坊、漁市、酒家鱗次櫛比,蔚為大觀。我小時候,曾經看過沿岸殘存的吊腳樓,當時不知道它叫吊腳樓,等我後來去沈從文的故鄉鳳凰之後,才知道稻河的這一建築叫吊腳樓。我和湘西的朋友說,我們老家也有吊腳樓,他們不信。
鹵汀河是鹽道,稻河則是糧路,稻河東側的草河是運輸草的專用通道。當時沒有煤氣,也沒有煤炭,更沒有微波爐之類的電器,城裡生活的燃料靠的是燒草,稻草、麥草、荒草(蘆葦)就通過草河運到城裡來。我爺爺就曾經開過草行,我高中畢業以後也曾在供銷社的「草站」工作過幾個月,草站收購農民的稻草、麥草、蘆葦,然後運到城裡去,不過不是燃料了,那時候主要是為造紙廠提供原料。
稻河已經存在記憶里,隨著水運的衰退,稻河也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好在稻河景區還留存著當年的一些痕跡。
2011年,泰州創辦《稻河》雜誌,讓我請王蒙先生題寫刊名,王蒙先生欣然允諾,因為泰州以及稻河曾經給他留下美好的印象。
泰州人「河」「湖」讀音不分,在概念上也分不太清楚,比如烏巾盪實際上是很大的湖,卻被叫作盪,在雲南、四川那裡可能就叫海了。洱海也就是一個大湖而已,我第一次去黃河九曲灣,看到他們說的海子,還沒有我們泰州的秋雪湖一半大。
溱湖是名副其實的湖,我們小時候叫溱潼湖,也叫喜鵲湖。溱湖出名的原因是因為它的會船節。會船該是古漢語的用法,應該是船會。水鄉船多,船的品種也多,當然行船的技巧也有高下,會船實際是展示新船、大船的節日,也是水上健兒比賽技能、展示「弄潮兒」玩兒船的盛會。每年溱湖的會船節百舟競發,千楫齊歌,浪涌白龍,水舞銀蛇。
會船有點像湖南、廣東的賽龍舟,但又不一樣,賽龍舟是在端午節。會船節則和清明聯繫在一起,與祭奠懷祖聯繫在一起。但二十四節令,往往也是中國人的節日。清明除了祭祖掃墓以外,還是踏青放風箏的好時光。會船就是當年水鄉人家的運動會,玩兒船的嘉年華。
如今,行船已經不需要人去用篙子、槳、櫓這些農耕時代的工具來驅動,船動力的機械化、電子化更讓現代人對古老的原生態產生依戀,而會船則是人力的再次呈現,是對人的力量、人的價值的一次懷舊性認同。很多人到溱湖,都想到水上一試身手,正是人對自然力量、自身力量的自信與崇拜。
春天的泰州,滿地的菜花,金燦燦,黃艷艷,隨處是景,遍地如畫。聞名遐邇的垛田油菜花就在泰州的興化市,是全國四大油菜花觀賞地之一。雲南羅平的油菜花美在山峰,江西婺源的油菜花美在坡度,而青海門源的油菜花美在遼闊。興化的油菜花,美在水中間,開在河面上的油菜花,像金黃色的蓮花,而水面則是荷葉一般翠綠。如果駕輕舟穿行其間,人入畫中。泰州到處都是金黃的菜花河。
鳳城河也是泰州一景。鳳城河本是原始護城河,泰州城擴大以後,成了城中河。鳳城河,宜夜遊,夜色中的望海樓像一隻展翅高飛的鳳凰,遨遊天空。2009年,我帶一撥作家去夜遊,回來後,紛紛拿了魯獎(魯迅文學獎)。他們說泰州文氣盛。
泰州的河,連江通海,河網交叉,是母親河,也是文學的河。
泰州的河,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