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群山之中,黃山是一個旗幟鮮明的符號。不會有人不知道那句「黃山歸來不看岳」,它以「奇、險」出名。明末清初名士錢謙益,寫《游黃山記》時誇讚過黃山「無樹非松,無松不奇」。人們還賦予個別黃山松一個美好的名字——迎客松。迎客松生長在海拔1670米的峭壁上,向外斜出的枝椏,被解讀為主人伸出手臂歡迎四海賓客。除此之外,還有盼客松、陪客松和送客松。
而現在,迎客松無客可迎。
文 | 曹默涵
編輯 | 易方興
運營 | 月彌
空山不見人
查立國只覺得寂寥撲面而來。
這個乾了二十多年的老導遊,此刻站在黃山腳下的停車場,想起一年前,這裡還滿是巴士、旗幟和遊客,而現在,一切都是空蕩的。索道檢票口是空的,纜車車廂是空的,那種獨屬於旅行團的熱鬧也沒有了。廣播里,疫情防控措施在反覆播放。
4月2日這一天,導遊查立國照常早起。8點半,他到了黃山前山,打算從玉屏索道站坐纜車,去攀登黃山最高的蓮花峰——這也是大多數遊客攀登黃山最常用的方式。儘管經驗告訴他登山要趁早,但疫情之下,不用擔心搶不到好位置。他是特地來山上做直播的。他的粉絲中,多的是那些想來爬黃山、但因為疫情不能來的人。
疫情改變了許多人和行業,尤其是導遊業,遭遇的衝擊尤其嚴重。就在兩周前,黃山市導遊服務公司想出來一個辦法,讓導遊們去當採茶工。茶園,是黃山的另一個重要特色,所以當地試圖以採茶業來拉一把旅遊業。3月24日,黃山市導遊服務公司發布一則《黃山區採茶工招聘啟事》,準備給無法執業的導遊員提供採茶工的臨時崗位。基本待遇為工資170元/天、包吃包住,工期結束還可就近推薦進廠工作。
而比起臨時抱佛腳去採茶葉,查立國想到的辦法是去做直播。
他必須適應疫情時期景區里的許多新變化。比如,景區巴士的發車時間變了。班次被縮減,第一趟班車直到八點一刻才出發。這幾個月來,查立國目睹黃山景區發生的改變——檢票口外面用於排隊分流的迷宮式欄杆成了擺設,景區大部分工作人員都在輪休,只剩幾個人在山上值班。
纜車的速度也變慢了。爬黃山,坐纜車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攀登上蓮花峰,還得沿著陡峭的步道爬上兩三個小時。在過去,一個車廂坐滿8個人才能發車,最快10分鐘上山,但現在沒人坐,上去要花半小時。他邊開直播,邊向直播間千把個粉絲感慨:「纜車少轉一圈,也能節省一部分運營開支。」現在遊客太少,簡直跟封山時差不多了。
在中國的群山之中,黃山是一個旗幟鮮明的符號。不會有人不知道那句「黃山歸來不看岳」,它以「奇、險」出名。明末清初名士錢謙益,寫《游黃山記》時誇讚過黃山「無樹非松,無松不奇」。黃山的奇松,也和怪石、雲海、溫泉、冬雪一起被列為黃山五絕。
人們還賦予個別黃山松一個美好的名字——迎客松。迎客松生長在海拔1670米的峭壁上,向外斜出的枝椏,被解讀為主人伸出手臂歡迎四海賓客。除此之外,還有盼客松、陪客松和送客松。
黃山,查立國作為導遊已經爬過數不清多少次了。但他依然還會為迎客松駐足。有一回,山中朝陽初升,迎客松矗立在雲海邊,成為一個剪影。每個看過的人都覺得很震撼。有人在查立國直播間裡留言:「在這久困的日子,看這些是一種奢侈。」
而現在,迎客松無客可迎。
黃山日出,迎客松成為剪影。 圖 / 受訪者提供
消失的遊客
在黃山,這很反常。在往年,清明節前後都是旅遊旺季。2020年的清明節時,媒體還報道,2萬人扎堆黃山,以至於黃山景區不得不臨時關閉。還有個遊客發現自己花了2小時,才走了不到1公里。
而現在,黃山的寂寥,從一張截圖里就可以看出來。半個月前,黃山風景區「實時客流量統計大屏」顯示,只有2人進了景區,一個從前山玉屏來,另一個打後山雲谷進。
隨後景區出來回應,說這是早上8點的數據,但隨後也承認,全天的遊客,還不到1000人。
2022年3月17日早上八點,黃山的實時遊客數據。 圖 / 網絡
郁方是土生土長的黃山人,他在黃山風景區工作。他懷念過去的熱鬧,人多是第一重記憶。從4月到5月初這段時間,黃山上的高山杜鵑和木蘭花都會迎來花期,或紫或紅的花朵在山巒雲海的背景襯托下很是好看。「疫情之前,到了周末,每天小一萬的進山人數肯定是有的,一個月下來十幾二十萬人不是問題,但現在零頭都達不到。」
對於黃山來說,遊客銳減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黃山往年七成的遊客都來自長三角三省一市,而如今上海及周邊地區正是疫情重點防控區域。
遊客消失之後,給這個多年依靠黃山的小城市帶來了巨大的衝擊。以黃山為圓心,這裡聚集了無數將生計拴到遊客身上的人,他們一環套一環,在經年累月中形成一條鏈索。
現在,這條鏈索岌岌可危。
截至這個清明假期,笑笑在黃山腳下湯口鎮開的民宿,已經歇業半個月了。疫情嚴重後,這個擁有40多個房間的旅館一個客人也沒有,索性給員工放了假,「稍微放空一下」。但說完她又補了一句,「最主要是真沒人來」,不開業每天損失的只有500多塊房租,開業還得承擔一部分的水電和員工工資。
2021年8月,黃山旅遊業中的民宿行業就洗牌過一次。笑笑目睹了不少商家的倒掉,但同時想的是:有人退出了這個行業,那我再進去豈不是又有了機會?
做了十多年電商的她選擇入場,盤下一家民宿。湯口鎮是絕大多數遊客登黃山的必經之地,而這家民宿離遊客換乘中心只有550米。民宿是上個老闆裝修好了的,床品也都採購完了,笑笑核算過,刨去兩三個員工的工資,肯定能賺錢。
直到奧密克戎出現。
像笑笑一樣,在黃山開網約車的李行運也曾經樂觀過。
他穿梭在黃山北站和各大景區之間拉客,還拿當地一些餐廳的提成,生意不錯。3月以來受疫情影響,不少高鐵班次都已停運,乘客變得罕見。「之前滿大街都是遊客,現在看到遊客跟看到大熊貓一樣,街上晃蕩的有一個算一個,幾乎都是黃山本地人。」
不得已,他轉而去市區跑滴滴了,一天跑到累死能賺200塊。
「我當時還跟我老婆吹牛說,你看我現在能掙錢了,我兩年肯定能掙個七八十萬,現在七八萬都掙不到了。」評估了新的收入形勢後,他把煙換了,以前抽20塊一包的,現在抽10塊的。
更不用說受影響最大的群體——黃山導遊們。「不少人都沒有底薪和保險,如果沒有旅遊團可以帶,一分錢都不會進帳的。」查立國說。
查立國也是安徽人。他來自安徽蕪湖,2000年從部隊退伍後面臨擇業。因為有親戚在黃山做導遊,他覺得這是一個初期沒什麼成本的職業選擇,加上黃山又是安徽省旅遊業的龍頭,便考取了導遊證來到了黃山。
但現在,他遭遇了最難熬的一年。當年他當兵參加過抗洪,條件再艱苦他都不會吭一聲。但疫情一下子把他打懵了,錢沒了,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他回憶起當時的狀態:「我在黃山這個地方摔倒了,我已經跌到人生最低谷了。」
疫情前,在黃山北海景區遊覽觀光的 眾多遊客。 圖 / 視覺中國
石縫裡的松樹
不妨想像一下這樣的場景:一顆松樹種子落到了海拔千米以上的石縫之中。低溫、貧瘠、大風……這裡是生命的絕境。但許多黃山松就這樣生根、成長。
在查立國的直播間中,許多人都被黃山松折服。它耐低溫、耐貧瘠,根系強壯,樹枝則不顧一切地伸向陽光。
生長在岩壁上的黃山松。 圖 / 視覺中國
當地人遇到的絕境跟黃山松很像。比如查立國,他遭遇的困境,是債務、失業等人生的泥潭。
疫情嚴重的時候,黃山沒有團可以帶。查立國實在沒辦法,跑去鄰近的杭州看看能不能找點事做。他最開始想跑外賣,後來又嘗試去做房產中介,還換過兩家公司。
怎麼能生存下去,他就去嘗試做什麼。
「我40多歲了,到外面去找工作,很多單位不會接受你的,一般男的都是要35歲以下。除了做一些苦力活,就是一些跑腿的事情,沒什麼好工作。」那些工作查立國都干不久,直到他發現,自己可以用導遊的知識儲備,自己開直播。
2020年6月20日,他第一次舉著手機對著黃山。那天他站到了迎客松旁,講解了半個小時,直播間觀看人數最多只有8個。
深受挫敗後,他發現問題可能是自己的老手機直播畫面不清晰。他借信用卡買了個新手機和雲台,硬著頭皮繼續播。
兩個半月,查立國積累起了一萬粉絲,開始有人找到他線下帶團。收入逐漸恢復了,並且隨著粉絲量的進一步增長,他決定全職做主播。
像查立國一樣,圍繞著黃山的許多人都在自救,查立國屬於轉型還算順利的那一個。
數據的下滑是斷崖式的。2020年時,黃山市黃山區全年共接待境內外遊客773.32萬人次,同比下降42.7%,旅遊總收入55.69億元,同比下降50.0%,而到了2021年上半年,一度恢復,如今又繼續下跌。
而查立國的很多同行,要麼轉身去了工廠流水線,要麼已經騎上了外賣車。
困住的旅遊城市
對於黃山和依靠黃山的從業者們來說,在拐點來臨後,幾乎所有人都在思考:還要不要在這行待下去?不做這行,還能做什麼?
而像黃山市導遊服務公司想出的轉行去採茶的辦法,就目前來看,還存在很多阻力。首先是來自一些當地茶園的阻力。「我們的好茶葉不敢讓這些新手去采,要采只能讓他們去采點便宜的,但收入就不高,而且很累。」
在導遊圈子內部,也對於此持懷疑態度。在與導遊們的聊天中,大部分人的觀點是:真的有導遊願意且能夠勝任採茶工的工作嗎?
黃山本地人李行運說,黃山人大多有自己家的茶園,比如他的老家在休寧縣,就長了八九畝的茶。採茶在黃山就是和清明節氣賽跑。節前的茶是明前茶,一旦過了清明,價格就開始大跳水。
尤其是第一批最鮮的毛峰嫩芽,須得是最熟練的採茶工用最快的速度搶摘下來,才能兌換它應有的價值。不僅要起早貪黑地勞作,大部分時候中午都只能在茶園吃盒飯,「導遊吃不了這個苦」。
黃山地區的茶園。 圖 / 視覺中國
而今年茶葉也沒有往年好賣。「往年沒有疫情,到了黃山的茶季,我爸媽會在清明之前把鮮葉摘下來賣給遊客或者外地來的茶商,一年也能賣兩三萬塊錢。但如今只會摘夠自家喝的部分,其它的沒人收就爛在那裡了,不會費那個時間。」李行運說。
對於本地的年輕人來說,過於依賴旅遊業的黃山還能感受到一種割裂感。24歲的郁方,從小就看著村口外地各種汽車牌照長大,浙牌、滬牌、蘇牌都有。現在他發現,旅遊業越發達,黃山市的消費水平就越高,去哪兒吃飯都是景區標準,隨便一頓就是100多塊。與此對比的,是他的薪資收入,在當地工作了兩年多,每天的收入剛夠出去吃頓飯。
這或許是像黃山這樣的「靠山吃山」的旅遊城市所共同遭遇的困境。2016年,安徽省政府曾把全省城市分為4類,對各市政府進行目標任務考核,四類市只有一個,是黃山市。其中,二、三類城市對GDP的考核比重相對較高,達到7分。而四類城市黃山市的GDP考核分值僅3分,但黃山市空氣品質評分要求很高,達到5分,遠遠超過對GDP的要求。
這也意味著,黃山市與旅遊業成為了抱團的關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旅遊業面臨困境,GDP常常在安徽全省排名墊底的黃山市,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但黃山人骨子裡有一股韌性。似乎只要你跟這座山接觸久了,或多或少都能被這股韌勁感染。開網約車的李行運,做好了隨時回黃山景區做私人旅遊推薦的準備;開了民宿,卻沒有客人的笑笑,她正靠著在網上賣黃山燒餅堅持,「只要有人來黃山,不怕沒人住民宿」。
而清明節這一天,查立國又開始了黃山直播。他曾經邊爬山邊直播長達7個小時,背包一直壓在他肩上,到了黃山山頂他突發暈眩,頸椎甚至上半身都疼得不能動彈。那一次,做導遊二十年來,他第一次花錢請轎夫抬著自己下了山,躺了十多天。
身體大致恢復後,他第一時間又回到山上。他等不起。
圖 / 視覺中國
(文中李行運、郁方為化名,鍾藝璇對本文亦有貢獻)
每人互動
疫情結束後你會去黃山旅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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