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別奇妙的夜晚,當祈禱本身看上去就是一次冒險的時候,一些事情會發生,我會離開……
白日夢(節選)[美] 帕蒂·史密斯杜梨 譯
牛仔的真相
給薩姆·謝潑德
* 謝潑德是帕蒂的摯友,《時光列車》里牛仔的原型。
放鬆,在天空之下,冥想著形形色色的東西。勞動的本質,閒散的本質。雲濤滾滾的天空挨得這麼近,感覺可以揪一朵雲做枕頭或填肚子。在豆子和肉汁里蘸上一塊厚厚的雲肉,然後躺下午睡小憩一會兒。這生活簡直了!
一個充滿力量的日子。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在這難得的、美味的氛圍中呼吸著。他出生時營火燃燒,紅鷹盤旋,母親把他背在背上,父親用粗獷的歌謠搖晃著他入睡。
要當心你袒露靈魂的方式
要當心不要袒露它的全部
他驚醒了,漫無目的的牛仔,充滿善意,又渴望著到處溜達。他把負擔扛在肩上。他自己的生活態度,他自身的終結。
它可能是殘暴而光輝的。他用一顆毋庸置疑的心接受了他命運的主權,他的天賦展現在他面前:自由,苛刻的自由。
他已經付出了所有,除了一樣東西。這個神聖的污點,這條孤獨的套牛索,這是他給自己留著的。為你自己保留一點兒東西,他在一陣笑聲中拖著長腔說道。如果你的目標是向著天空吐口水,最好笑著做這件事。
站在那兒,在陽光下眯著眼睛;一切都他媽的那麼美麗,足以讓喉嚨發痛。他審視著地形、手掌和一個真相的短暫瞬間帶來的金色傷害。這就是他發現的東西。
他自己在愛的勞動中清理土地,從河流中拖出瓦礫,修補河床。很少疲倦——充滿了有些瘋狂的希望。他不回答任何人,也沒有人宣布發聲。
你沒有被遺忘。
這就是他的話。
他的一個偉大的真理。
當他重演青春的儀式。
把事情做好。
一片塵土飛揚的人類。
天堂的雇員。
中央公園的薩姆·謝潑德,2009年,帕蒂·史密斯 攝
兩個世界
我炒了一鍋聖貞豆;將橄欖油倒在一些切碎的生菜上,並打開了一瓶佳得樂。因為餓了所以我直接站著吃完,然後颳了刮盤子,把它放在水槽里。吃飽之後,我開始四處翻找,直到找到想要的東西——讓·考克托的電影錄影帶《奧菲斯》。我把它塞進播放機,快進到了塞格斯特的死亡部分,奧菲斯那位酗酒的、對他不屑一顧的年輕情敵。暫停在詩人咖啡廳的畫面上,我脫離當下的世界,在摩托車和小鼓的嘈雜背景音中進入了電影中的那一幕。我靠在面向出口的牆上,專注地看著朱麗葉·格雷科的劉海和比特毛衣,奧菲斯痛苦的歌聲從另一個宇宙中傳來。
當我注意到我的穿著與醉酒的詩人完全一樣的時候,我挺滿意的——襯衫的領口露出脖子(儘管他的很快會濺上血),捲起的褲腳,一雙皮鞋,沒穿襪子。走過酒吧時,我停下來看著我的映像。我的衣領被芸豆的深紅色汁液染了色,真是完美的搭配。
我倒了一杯咖啡,然後走進光中,試圖從越來越不穩定的場景中把自己逐個細胞地提取出來。我不想再一次目睹現代詩歌無動於衷地熄滅。我想要停留在 兩個世界,但當我接近那個讓我猶豫不決的、毫不起眼的表面時,那兒的人太多了——大部分都是學生。他們擁上街頭,揮舞著未來的旗幟。我感覺我認識他們,但我也有感覺,他們不會知道我——我不過是一個入侵者,從一個滿是塵土的玻璃杯中冒出頭來,而這隻玻璃杯來自一個電晶體主宰崇高事物的王國。
我把手插進口袋裡,發現了一大堆鈔票,英鎊、馬克和瑞士法郎。我能感覺到我個性中焦躁不安和好鬥的方面正在浮現。我走進一個煙草店,拿起了一個 Bic(比克)打火機,一本雜誌和一包 Hav-A-Hank(哈瓦漢克手帕)。我的脖子上似乎有一個小傷口,我的襯衫變得很濕。我試圖擦掉衣領上的污漬,但它反而洇開了。一個孩子正在兜售報紙:《沙漠中的雪》。我進入了那家不怎麼引人注意的咖啡廳,那道莫名其妙的傷口就是我的入場券。
我打開日記打算寫點東西,但卻畫了起來。氣氛還可以忍受,所以我很快就全神貫注於我的工作,抹去那些令我不安的耳語和笑聲。我勾勒出一個盾牌,分成三個水平面,頂部標有字母A,底部標有字母O。中間面板是早就存在的景色,那裡的短語系在高高的草叢上。我想,如果我凝視的時間足夠長,我會把它們都找出來,我要想出能把這個地方安放在它耳邊的話語來。我跪在地上,儘可能地收集東西,刀片劃破了我破舊的褲子,血從桌子邊緣滴下,匯成小溪流到有斑點的油氈上。周圍都是旁觀者,我從放了太多雞蛋的籃子中抽出一些鮮艷的紙幣——一隻心煩意亂的兔子的戰利品。
突然間,我累了。自動點唱機里混雜著電梯爵士樂和六十年代車庫搖滾樂。《日落大道上的騷動》被投射到後牆上,然後一個昏昏欲睡的梅茜·琺瑪,正穿著一件花朵迷你連衣裙扭動著,就快要被幾個蹦蹦跳跳的嬉皮士搞定了。種子樂隊的音樂在空氣中瀰漫。我拿起我的東西離開,在桌子上留下幾英鎊。服務員趕緊沖向我。
「這是什麼?」他揮著英鎊說。
「哦,對不起。」我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我的鈔票卷。
他抽走了幾張鈔票,搖了搖頭。
我突然想到,我並不確定我他媽的到底是在哪兒。
一切都很熟悉,又陌生。我停在伊莎貝拉咖啡館,尋找電話本。在一個角落裡有好多照片。一把引人注目的咖啡壺後面的牆上,釘著一幅年輕冒險家穿著她的水手服和阿拉伯連衣裙的照片。一個孩子正在兜售報紙:《沙漠中的洪水》。我對旁觀者視而不見,把她的照片移開了,但它在我手裡變成了塵埃。我點了一份土耳其咖啡,但沒有喝,因為我突然想要點更烈的飲料。
無事發生,又好像豁然開朗,我又兜回了兩個世界的寫作,但內心已經發生了改變。甚至連香煙的味道也聞起來不一樣了。這很像詩人咖啡館——坐滿革命者和扶棺者的桌子。我點了一杯法國綠茴香酒和一杯水。我不再在乎任何事。坐在酒吧里的是一個莫蒂里安尼畫中那樣的女子,栗色的頭髮高高地在頭頂盤成髮髻,更顯出了她蒼白的長脖子。她用唇語說出了 再見這個詞,然後我才意識到除了侍者和店主之外,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了。我看了看我的表,它還沒壞,可惜,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感覺到時間。
一頓有水果和牛奶的遲到的午餐。
我在手腕內側潦草地寫下了這句話,但這想法令人厭惡。我又點了一杯法國綠茴香酒,但我真正想要的是躺下來。我流了好多血,其中一些滴到了我的日記頁上。《波洛克的眼淚》,我向服務員解釋道,我在日記上潦草地塗寫著《波洛克的眼淚》。血滴成倍地流淌,形成一個細長鋸齒狀的圍欄。我塗下的那條線也在成倍增加。我無法馴服它們,我所在的整個位置都在明顯地震動,仿佛充滿了新生的毛毛蟲。很快,我喝乾了這杯,做了個手勢再來一杯。我試著將視線聚焦在黃銅收銀機後面的一幅肖像上。佛拉芒,十五世紀的。我以前在某個地方見過它,也許是在當地一個公會的大廳里。一看到它,我就一陣戰慄,緊接著就是一股奇怪的暖流。是她的頭飾。纖巧脆弱的裝飾框出她的臉,就像一隻巨大的飛蛾折起透明的翅膀。
我把我的寶貝們放在桌子上——外國的硬幣,我的鈔票卷,一隻幸運兔子腳,一個比克打火機,還有一塊藏在黃色小包里的寶石。我有些困難地打開它。它就在那裡,一個微小的主元音。我紅了。我起身離開。詩人們打量著我。我腳下有一塊厚如日記本的盾牌。帶著某種程度的自我嘲弄,我獻出了它。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這一幕曾經發生過。內容有所變換的鏡像動作——一個調色板的形狀,一把密封刷,一些粉筆頭。
我曾考慮過成為一名畫家,但我沒有條件。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幾個學生拽著一件破爛的大衣的下擺,我在卡姆登鎮一個賣舊靴子、舊大衣和戰爭遺物的臨時攤子裡看見的那件破爛大衣。他們瓜分了我微不足道的戰利品就一鬨而散了,像看不見的蜜蜂那樣嗡嗡低語。陳詞濫調刺痛著我,同時伴隨著的還有綠箭的悅耳輕響。我在磚牆上靠了幾分鐘,努力對抗著突然出現的太陽和對口香糖的強烈渴望。
我注意到丹特咖啡館就在前面。一個孩子在兜售報紙:《一個人沒有成為他自己》。我知道我在哪兒了。遠處是機槍俱樂部的兩扇綠門。我把我墜入了愛河的,消失的跑鞋的鞋帶抽出來。如果我直著走,就走到了寬闊的林蔭道上,於是我拐進角落裡一條狹窄的通道。突然間,所有的東西都冒了出來,豆子在一種綠色的螢光液體中漂浮著,就好像一個活塞釋放了一個被堵住的水槽里的所有毒素。
我穩住了自己。我從口袋深處挖出了一根陳舊的黑傑克,感到自己又完整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穿過咖啡館的街道,來到一條有著黑白色夢境的街道上,在一扇開著的窗戶前停了下來。一個女人在亞麻布上方彎下腰,當她用一個沉重的熨斗熨衣服時,一道波浪與她的手臂平行散開,幾縷頭髮從她的髮夾中逃脫了。我突然有一種衝動,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卸下,什麼也不想做。我想大喊出聲,但我喊不出來。我的呼吸形成了語言,但沒有聲音,而晴朗的天空中交織著漸弱的祈禱和詩歌的餘聲,仿佛是從阿波利奈爾的螺旋槳飛機上落下來的。
我想過成為一個畫家,但是當我從寺廟跳到垃圾場,去追逐這個詞的時候,我讓圖畫都滑進一大桶顏料和糕點泡沫里去了。一個孤零零的牧羊女,從羊的肚子下面收集著被風吹落的羊毛。一個名詞。一位修女。一抹紅色。或藍色。顫抖的細線夾在結冰樹枝的刺中。原地奔跑著,像一個廣袤中的模糊幽靈,我向高高在上的樹木張開雙臂,屈服於它們純潔、邪惡的擁抱。
穀倉舞廳,2002年,Linda Smith Bianucci 攝
飛 行
是我媽媽教會了我祈禱。我仍然可以看到自己跪在我的小床前,懷著這樣的虔誠為祈禱做好準備。我媽媽還給我做了睡衣,但因為我的腿太長了,所以它們有點兒短。但我為它們感到驕傲,因為是她親手做的。
祈禱過後,當一切都安靜下來之後,當我能聽到弟弟妹妹睡著時的輕柔呼吸時,我會爬上一把椅子,把遮住我窗戶的窗簾推開。我會在看著他們的時候繼續進行我的靈魂交流——那些羊毛收集者——特別是那些消失的收集者,這樣就能很快再次找到他們,甚至還有那些一閃即逝的光。在特別奇妙的夜晚,當祈禱本身看上去就是一次冒險的時候,一些事情會發生,我會離開,去和他們在一起。我沒有跑步,我會滑翔——在草地上方几英尺高的地方。這是我的秘密能力——我的王冠。
這些時候是與眾不同的,獨一無二的。人們並不那麼難以捉摸,四處狂奔。相反,他們面對面站著,準備好了,戴著同類型的帽子,穿著同類型的衣服——是用顫抖的線紡成的。他們似乎沐浴在蒼白的洞察力中,不像人類而是像一排顫抖的白楊樹,樹葉在輕微的呼吸中顫動。他們共同追尋著他們工作的奧秘,在他們的動作中密謀著,在歌聲中凈化和放大存在。他們似乎不是在聚會,而是在給予。在某一刻,全世界似乎都受到了祝福。
上帝給了我們翅膀
他給了我們一個胃
我們能飛行或者嘔吐
讓我們變身榮耀
把水打開
汲取一杯苦酒
把我們的裡面翻到外面
然後我們
會一閃而過
只是一點兒塵埃,沒有人會注意到
但是它會把一種物質填到空氣中
不朽的夢想……
他們織著他們的歌,就像織一塊布,然而我,由於年輕,已經厭倦了並繼續流浪。我在草地上滑翔,有時會在他們的勞動成果上留下我的手印,像一捆捆棉花一樣到處堆著。循環的靈魂,淚水,孩子們的嘰嘰喳喳聲和瘋狂的笑聲。所有這些我都會用我的手指摸一下或者戳一戳,釋放出來的如果不是神聖的薄霧就是一股香氣。
洗澡:琳達、托德和帕蒂·史密斯,日耳曼敦,賓夕法尼亞州,1952年,Beverly Smith 攝,帕蒂·史密斯檔案館提供
然後,我在那裡採集的東西,我又把它們放飛了,只留下一小部分作為花環送給我的弟弟和妹妹,他們經常在我回來的時候醒來。
他們一直睡到他們的睡眠變成了水。他們醒來了,他們的甦醒就像是蛋殼的破裂。我向他們描述了我所看到和聽到的一切,他們大膽的信任激勵了我。也許我隱瞞了這個民族、這種存在的一些事,我認為這是一種沉默。但在我所有的旅程中——明亮的通道、大理石花邊、傳說中的拱門和通往堪薩斯、暹羅的偉大斗篷......
所有的這些就是我所彙報的。
然後我們長大了,被迫與彼此分別,從此再也沒有他們來聽我講述我的奇遇。我寫作,畫畫,或者讓他們飛行。除了在蕁麻中著陸的簡單動作,對任何構思我都視而不見,然後被一個對小東西充滿了同情的採集者搶購一空。
時間伴隨著它的某些感覺流逝了。然而有一段時間,這片田野的魔法和發生在那裡的一切都浮出水面了。不一定是在大自然中,而是在書中的葉子、米勒的繪畫或者是柯羅的色調中。在長廊大廳里漫步,帶著一絲荷蘭人的堅定光芒,它向我走來。我看到自己降落在草地上,感覺到了我所感覺的——清晰、無法言說的快樂。
一條長著翅膀的蛇在草叢中......
我視這份禮物為理所當然,就像所有孩子都會做的那樣。我把它忘了,從來沒再試過。這只是我所知道的那些罕見而簡單的事情之一,它是真的。
不久前我做了一個夢。如果你必須稱一些經歷為夢境的話。在晴朗的秋日午後托馬斯的田野里。在這片似乎被遺棄的土地上,我的弟弟和妹妹坐在那裡,默不作聲地仰望著我,我躍至離地幾英尺的地方。我沒有飛,而是像飛碟一樣盤旋著,像尼金斯基 [1 ] 。不知何故,這種簡單反而顯得更加不可思議。我們之間還是沒有說一句話,這是很正常的。由愛和純真孕育而成的聖餐儀式。
[1] 瓦斯拉夫·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1890—1950),俄羅斯芭蕾舞演員、編舞家,被譽為20世紀芭蕾史上「最偉大的男演員」與「舞蹈之神」。
我醒來時感覺很棒,一整天都很快樂,直到我彎下腰做了一件家務。我突然想到,我只是在做夢而已。我被這股逐漸消退的拉力抓住了,摔倒了。然而,我覺得,一旦我真的有能力完成這一小小的、不可思議的壯舉,如果我願意的話,我也可以再次做到。
喝了一杯茶後,我充滿了樂觀情緒,我幾乎被說服了再試一次。我的鹿皮鞋似乎很適合這項任務。那種衝動就在那裡,測試一種不可抗拒的技能。但是我的寫字檯在等著我,我打開的日記,我的羽毛筆、墨水,還有一些寶貴的字眼要打磨。所以我將自己交給暢想和開始,因為我總認為有一天我會寫一本書。
在我的書桌上面有一幅小畫像——佛拉芒,十五世紀的。我以前在某個地方見過它,也許是在當地一個公會的大廳里。一看到它,我就一陣戰慄,緊接著就是一股奇怪的暖流。也許是她安詳的表情,也許是她的頭飾。纖巧脆弱的裝飾框出她的臉,就像一隻巨大的飛蛾折起透明的翅膀。
牆,帕蒂·史密斯 攝
選自《奉獻·白日夢》,理想國 | 海南出版社,20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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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作家、演奏家和視覺藝術家。她的回憶錄《只是孩子》( Just Kids )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另一部作品《時光列車》( M Train )亦廣受好評,躋身《紐約時報》暢銷書。2005年,法國文化部頒發給史密斯藝術與文學司令勛位(Commandeur des Arts et des Lettres),這是法國政府頒發給藝術家的最高榮譽。她錄製了十二張專輯,其中《馬群》( Horses )被《滾石》雜誌尊為史上最偉大的百張專輯之一,並於2007年入選搖滾名人堂。
題圖:肯辛頓花園的男孩,帕蒂·史密斯 攝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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