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吳昌碩的這方印,你才會明白,學篆刻鑽研《說文》有多重要

2019-12-13     談藝錄

值300多萬的一方印

2017年西泠秋拍,上拍了一方吳昌碩大師的篆刻作品,印材是青田石,如下圖:

(海日樓的印石)

印文是「海日廔」,如圖:

(海日廔的印面)

這方印上拍的起拍價是70萬,最終以322萬成交。我們知道,青田石不是什麼昂貴的石料,但這方印為什麼能拍出這樣的高價呢?

理由當然不少,主要是原因除了吳昌碩大師海內聞名,他的印有巨大的收藏價值和升值空間外,進一層的原因,自然是這方印本身就蘊含了大量的人文價值。

「海日廔」的來歷

「海日廔」這方印的印主是沈曾植。沈曾植是何許人也?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號巽齋,別號乙盫,晚號寐叟,又稱巽齋老人、東軒居士、李鄉農、城西睡庵老人、東軒支離叟等。他是浙江嘉興人,一生工詩文,善書法,尤精草書。又兼學貫中西,被稱為「中國大儒」,王國維稱他的成就足可與清代著名學者顧亭林等人相儔,更贊他「深度超過龔自珍、魏源」,「精處勝過戴震、錢大昕」,稱他為「學術所寄」、「邦家之光」。我們看這一系列人名,哪一位不是當世大家,足見沈曾植在學問界和書法界的地位。


(沈曾植像)

1913年,也就是民國二年秋天的一天,上海麥根路,沈曾植寓所。

已經罷官閒居,對外宣稱腿腳不便、數月不曾下樓的沈曾植,此時正與朋友們依欄眺望,遠處上海灘的郊外,正當秋風瑟瑟,落葉紛披,一派秋涼肅殺氣象。

不知何故,已經64歲的沈曾植突然想起了唐代詩人王灣《次北固山下》一詩中的句子:「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王灣的這兩句詩所講的是北方人初到江南所見的景物和詩人自己的一腔愁悶,沈曾植望著眼前的江南秋景,他心中一動,決定給自己新建的濱海寓樓起個名字,就叫「海日樓」。(當然,他想起的也可能是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因為裡邊的「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這一句詩也有「海日」兩字,但這一首詩的氣息跟他此時的心情是不相符的)。

他這位仕途並不得意的洋務派,此時選擇住在上海,是有想法的,因為相比國內的其他地方,這兒政治環境較為安全(其他地方都在打仗),甚至他還念著在這裡可以重新集結力量,恢復他理想的政統與文統。更何況上海灘,還匯聚了當時書畫界一流人物,沈尹默、陸儼少、來楚生……當然,還有他的浙江同鄉吳昌碩。

這才有了後來的這方名印:

(海日樓印及邊款)

這方印的邊款里寫道:己未秋為寐叟刻於海上,老缶年七十六。

(晚年的吳昌碩)

顯然,這方印刻於1919年,就是「五四」運動那一年,此時新民主主義運動風起雲湧,時光不會倒流,沈曾植這一年也已七十歲了。海日樓的壯闊終於成了他無法個企及的夢想,此時他選擇讓吳昌碩刻這一方印,留下的只有他對自己夢想的懷念罷了。

「海日廔」的精彩

這是一方三字印。三字印一般的章法是其中兩字一列,另一字單獨一列,「海日樓」這樣雄闊的印文內容,又加上印面足夠大,配以吳昌碩特有的雄厚樸拙的「石鼓文」書風,傳遞出來的氣息一定是壯闊、激昂、奔放,是雄渾、磅礴、浩瀚……所以,他需要筆畫足夠粗,而「海」、「日」兩字字形方正(「日」字稍扁,但仍足夠寬),要保證這樣的氣息,「海」、「日」兩字所占的橫向空間就不能逼仄狹小,它們必然占據較寬大的地盤,吳大師安排它們在寬度上占了一半的印面的寬度,兩字之中,海字又略占了日字的空間,略放大了些,如圖:

(「海」、「日」兩字的占位)

那麼,問題來了,「樓」字不好安排,因為「樓」字的左右結構,並且「樓」字的「木」部,又有三個縱向的長線條,這就需要足夠的寬度,如圖:

(「樓」字木部的三根縱向線條)

依照樓字小篆的寫法,右邊木部要占據整個字五分之二的寬度位置,如此一來,整方印的印面寬度就不夠了(或者「婁」字就太委屈了)。怎麼辦?

吳大師的做法是,用「廔」代替了「樓」,「樓」字這樣處理,是這方印的最核心精彩處。

(化解「樓」字的寬度)

由此一來,「廔」字的橫勢轉化成了縱勢,正好符合一字占一列的狹長空間要求,只用向左略微收窄就解決了字形擁擠的問題,同時「海、日」兩字也略略放寬,「日」字上提並且筆畫稍微加粗,目的是增加字的厚重(上面說了,需要雄厚的氣息),同時也減少壓扁後帶來的字形縮小感,同時還留出「日」字下面的空間,這個空間使「廔」字的最後一筆有了舒展的餘地,並與右上「海」字最後一曲筆的含蓄收斂形成風格對比,一放一收,同樣的筆畫,在兩個位置做了不同的處理,雷同的問題也解決了。

(兩個相同筆畫的不同處理)

另外,由於「海」、「日」兩字上提,「廔」字末筆又橫在印的下方,如波濤翻滾的海面,全印也形成了「海上日出」的意象。

下部留空明顯用於透氣,有了這幾個空,全印顯得疏朗寬闊:你看,吳大師又在「海」字的水部上方留出小塊的空間,整方印章的疏密配置基本以三角形穩定配置,精妙安穩,也因為這樣的留紅分布得當,才能呈現出足夠穩健開闊的氣象!

(留紅的呼應與分布)

還要注意,這方印,不管是「廔」字長腳的延伸,還是「海」字的短腳收縮,包括其他大部分筆畫,都充分體現了吳昌碩特有的書法韻味。所以,這方印也是典型的「印從書出」作品。

總之,匯總起來說,一個「廔」字盤活了整方印!

「廔」為什麼可以代替「樓」?

廔,也讀lóu。《說文解字》釋為:「廔,屋麗廔也。從廣,婁聲。一曰種也。」徐鍇的《說文系傳》:「窗疏之屬,麗廔猶玲瓏也。漏明之象。」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稱:「種,之用切,謂以廔貯谷,播種於地也……《廣韻》『耬,種具也。』即廔字。」這是個形聲字,本義有兩個:其一,「廲(lí)廔」組成專用詞,指房屋窗牖通明貌(或者指雕飾美麗明亮的窗戶)。

(廲廔)

其二,耬,農具,樣子如圖:

(耬)

此外,廔也指「窗」,又指「屋脊」,古文又通「樓」。如此一來,「樓」字被吳大師篆作「廔」就完全說得通了。

思考與結論

如果不是吳昌碩大師對《說文解字》及文字學的精熟,那麼他在處理這方印時,就無法解決「樓」字縱向線條太密的核心問題,那麼這方印的全部問題就都無法解決。

但問題是,讀了這方印,「樓」字我們就學會了怎麼處理,其他字呢?它們還都藏在《說文解字》里,藏在種種文字學典籍里,因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很淺顯但卻很重要的結論:要想真的把篆刻學好,熟悉《說文解字》是基礎中的基礎。

(【布丁讀印】之58,部分圖片引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JYXC28BMH2_cNUgLKl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