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國產動畫,憑點映就掙下6183萬票房和豆瓣8.8、貓眼9.6、淘票票9.7的逆天高分,前所未見。
這,就是昨天才正式上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
片子,條姐和許多默默關注的影迷一樣,點映時就看過,並感到久違的驚喜。
見證著它國產動畫史上增長速度最快的票房和討論度,條姐想回到故事本質,聊聊特效、技法之外的《哪吒之魔童降世》。
充斥著低俗笑料的它,絕不僅僅是一部過家家式的兒童喜劇。
《銀河補習班》用力過猛也沒能說服觀眾的主題,它輕輕鬆鬆,就將種子種到了觀眾心底。
和許多人的印象並不同,哪吒形象並非《封神演義》原創,一開始的哪吒也遠遠算不上什麼叛逆偶像。
第十二回《陳塘關哪吒出世》,寫哪吒在東海口洗澡,兩件法寶搞得水晶宮搖動,龍王派巡海夜叉查看,卻被哪吒打死。
三太子親自去看,態度好好的,卻被哪吒剝皮抽筋。
龍王上天庭告狀,隱身的哪吒看見了,話沒說一句,便「心中大怒,撒開大步,提起手中乾坤圈,把敖光後心一圈,打了個餓虎撲食,跌倒在地;哪吒趕上去一腳,踏住後心……」
總而言之基本上是個有靠山(太乙)就囂張跋扈的官二代,龍王才是弱勢群體,碰上他根本就是倒了血霉。
如果現代改編的哪吒還照搬《封神演義》的原本,就是與觀眾脫節。
於是,在1979年上海美術製片廠的《哪吒鬧海》中,出現了第一次的「神話魔改」。
龍王陰險狡詐,天庭閉目塞聽。
父親李靖,則是三綱五常的化身,城府深,嚴厲隱忍。
這,也正是那一代中國人所熟悉的父輩形象。
龍王找上門來胡攪蠻纏,李靖恐懼強權不敢維護自己的孩子,小小哪吒,舉劍,銜發,自刎,一氣呵成。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爹爹,我不連累你們。」
金玉之聲,鏗鏘其鳴,這是第一次,中國的合家歡動畫片中,兒童的純粹和和僵硬死板的父權直接相撞。
從形式手法到精神內涵,《哪吒鬧海》對腐朽父權的反叛,都堪稱驚心動魄。
那一代的兒童和父母,不再需要《封神演義》中那個恃強凌弱的官二代作為茶餘飯後的娛樂,新一代哪吒所映照的,是新時代對傳統三綱五常式親子關係的反思。
40年後的今天,物質文化生活和《哪吒鬧海》的時代也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親子關係,又有了新的需要解決的問題——
在這個個人主義的世紀,父母如何尊重並承認孩子的個體存在。
事實上,這正是這幾年來,不論是偏執過激的「父母皆禍害」小組也好、販賣焦慮的「海淀媽媽」「順義媽媽」也好、《廢掉一個孩子最好的方法,是讓他用喜歡的方式長大》等朋友圈熱文也好,所試圖回應、解決的問題。
掛反面教材
說來也是巧合,這個檔期,試圖解決這一問題的有兩部影片。
走現實主義風格的《銀河補習班》是一,天馬行空不著四六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是二。
《銀河補習班》試圖告訴觀眾的是,應試教育會出瘋子,父母應該順應孩子的需求和興趣,孩子的成績自然就會提高。
站在家長的角度上,鄧超的確是真誠的,並且盡力了。
但鄧超作為導演的不足,卻讓這部電影流於說教,喪失了說服力和可信度。
說到底,沒有跳出應試教育框架,沒有以一生的時光為考量的教育,都是不足的教育。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答案,極簡——愛。
孝道一文不值,真愛卻能逆天改命。
這不是中國傳統價值觀,卻是當下全世界的普世教育觀。
《哈利·波特》之所以風靡全世界,不也是因為莉莉·波特加持在哈利身上那個真實存在的魔法?
「被一個人這樣深深地愛過,儘管那個愛我們的人已經死了,也會給我們留下一個永遠的護身符。」
李夫人懷胎三年六個月,生出一個怪胎,魔丸附身,天生邪惡。
這個孩子,註定會在三歲生日那天遭受天劫而死。
換你,怎麼辦?
電影中,李靖夫婦對哪吒的保護和信任,美好到燙手的程度。
就算哪吒屢屢傷人,似乎感受不到其他人的痛苦,他們也從未放棄使他變好的一切努力,從未否定過他哪怕一次。
父慈子孝的哪吒,還能像40年前一樣撼動人心嗎?
當然。
哪吒固然不再反叛李靖,他的叛逆升級了,他要抗天命。
天生他做魔王,項圈脫身後他喪失理智,差點弒父殺母。但清醒後,他卻要為他生來並不懂得的善良,自願帶著枷鎖去救人。(把項圈戴在手上開大救陳塘關)
反抗父權的弧光依然存在,落到了柔順、憂愁、孤獨的小白龍身上。
敖丙,補全了《銀河補習班》最為缺乏的要素——
一個豐滿的參照物。
哪吒和敖丙,魔丸和靈珠,是人性兩種極端的具象化,也是家庭、教育、人生境遇兩種極端的具象化。
哪吒遲鈍。
他似乎天生沒有共情能力。
母親陪自己踢毽子被揍出鼻血後要去除妖,他不開心。
不開心不是因為自己導致母親受傷,而是因為沒人陪自己玩了。
父母師長絞盡腦汁教他仙術,想讓他為百姓斬妖除魔,但憑他直覺,只會無差別攻擊,爽了就行,贏了就算,小孩子和妖怪一起在樓梯上奔跑,他想也不想就是一槍,妖怪和小孩一起死。
而在近乎無望的情況下,哪吒的父母師長,一以貫之、自始而終給他營造一種充滿愛的、支撐性的、包容性的環境。
母親就不用說了,對哪吒的愛溢於言表,父親表面上冷靜,暗地裡卻求了換命的符咒,早就準備好,如果天劫難逃,自己死也要換哪吒活。
師傅太乙,看上去不太靠譜,是搞笑擔當,但他有著無與倫比的慈悲心腸。
在心理學上,這種環境叫抱持性環境。
這是英國兒童心理學家溫尼科特經過研究數以萬計的母嬰之後,得出來的一個概念。
哪吒這個不招人待見的丑孩子,在這種抱持性環境中,獲得了心靈的極大豐盛和自由。
而敖丙是敏感的。
他一輩子都在恐懼,恐懼達不到申公豹的期望,恐懼無法成為父親想要他成為的人,恐懼辜負龍族復興的命運。
從申公豹到龍族,他的師長,都將他當做工具。
申公豹要利用他晉升,父王要利用他逃離深海煉獄,族人要利用他實現復興。
當龍宮中所有龍族忍著劇痛,將身上最堅硬的鱗片贈送給他當鎧甲時,他幾乎被這份期望壓垮。
最令人恐懼的事實是,這份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利用,以愛為名。
和哪吒名義上被囚,其實在江山圖中自由發展不同。
小龍來去自由,卻本就活在煉獄之中。
第一次,哪吒和龍王三太子,不僅僅是宿命的敵人,還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成了同一存在的一體兩面。
水和火,一個晦澀的隱喻。
敖丙屬水。
他的自我、情感、自省和混亂,都是向內的。命運將把他推向自我的溺亡。
哪吒是火。
鮮明地躍動著,灼熱地存在著。就算死,也決不可能窒息於冰冷、陰鬱的水中,只能死於燃燒。
他的生命,也將因此變成信號燈、燈塔、火炬,成為生命本身的象徵,最終成就新的神話。
導演餃子的鏡頭表現,時有神來之筆。
故事套路總是相似的。一部作品能否成為傑作,往往看的就是創作者是否具有捕捉最細微的猶豫和反常,並將之放大的能力。
《悲慘世界》中,冉阿讓偷盜銀器被捕,神父反倒將銀器悉數贈送給他。
這是一個壞人被善舉感動,從此棄惡從善的老套故事——如果雨果沒有神來一筆,去突出冉阿讓的憤怒的話。
「(面對自己的無恥和主教的寬宏大量,冉阿讓)感到無名火起,卻又不知道沖誰發,難說他究竟是受了感動還是受了侮辱。」
因為偷盜一塊麵包受了19年苦役沒有落淚的他,突然嚎啕大哭。
一個人突然遭遇遠比自己美好的事物,第一反應往往不是欣喜,而是憤怒。
因為這種美好,是「相形見絀」,是對自己的否定,是可能導致惡向膽邊生的存在危機。
冉阿讓第一次被主教收留過夜,沒有被感化,而是半夜偷盜銀器逃走,原因正是在此。
也正因為有了這些鋪墊,才使得冉阿讓自我覺醒後的舉動,才變得極為動人。
《哪吒之魔童降世》也有類似的神來一筆。
敖丙為救家族,被申公豹慫恿,決定毀去陳塘關時,冉冉升起的哪吒用火尖槍對準了他的瞳孔。
此時,他們都已經清楚自己出生前就被天、被家族寫好的命運——
魔丸,註定要死;
靈珠,註定要利用另一個的死,達成一種沽名釣譽的成功。
毀滅比建造容易,墮落比爬升容易。
靈珠卻在墮落的邊緣,被升起的魔丸舉槍阻止。
哪還有什麼宿命?所有天註定,都在這一刻被打破了。
你生來是魔,就非得成魔麼?你生來為善,行的就一定是善舉麼?
究其原因,又是為什麼呢?
槍尖上火焰搖曳,呆滯住的白龍巨大的瞳孔劇烈震動。
一同震動的,是觀眾的心靈。
你看,一個真正的教育故事,根本不需要說教。
我們從不需要復刻前人的故事和傳奇。
用新技術講老故事,不僅是缺乏才華的無趣表現,更是偷懶的投機取巧。
我們需要的是更多像《魔童降世》這樣,給老故事注入新靈魂的藝術創作。
感謝這個暑期,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