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學話語體系的本土重構與全球視野

2020-03-31     中國社會科學網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基本概念和方法是20世紀初從海外傳入的,遵循的是歐洲19世紀後半葉的文學史研究模式,以此形成的理論話語體系與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本土傳統不相適應。這也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重寫文學史」這一話題在學術界興起的原因。由此可見,中國古代文學領域的話語體系建設對古代文學研究而言意義重大。建設兼具本土特色和國際視野的古代文學話語體系,應該思考以下三個問題。

  深化史傳研究 重構文學基礎概念

  中國古代文學話語體系的基礎概念是「文學」,來自海外。西方學術話語體系中,「文學」是一個逐漸變化的概念。英語中的literature源自拉丁文litteraturae,意義本為「著作」,指一切文字作品。18世紀以來,文學開始用來指代虛構和想像的著作。20世紀60年代開始,文學的意義一直受到「書寫」「傳播」等概念的挑戰。長久以來,我國古代文學研究一直沿用的是歐洲早期對「文學」的定義,特指具有想像力的作品,且多年來幾乎無變,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古代文學話語體系研究的進程。當下,我們確實需要重新定義「文學」這個基礎概念,使之可以和中國本土傳統相融合。中國傳統的文章學概念比較接近於拉丁文litteraturae的意義,有鑒於此,我們可以將「文學」的含義回溯和重構,即回到中國古代的「文學」或拉丁文意義上,進而擴展話語體系的研究對象並更新其研究模式。



  重構「文學」概念的意義在於回歸傳統理解,拓展研究範圍,並為全新的理論話語的出現提供更多的可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傳文獻的重新發現。史傳的書寫一直是衡量古代文人「文學」才能的主要標尺之一,史傳文獻也是中國古代存量最大的文學作品種類之一,但絕大多數史傳文獻在「文學」研究領域幾乎沒有位置。然而,就重要程度來說,史傳才是中國古代最為重要且最具特色的敘事文學。如果沿用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概念,就會把絕大多數的史傳排除在外,這對古代文學研究而言是很大的損失。如若對史傳文獻的研究得以全面拓展,那麼因其龐大而系統的存世量,對文學理論話語和文獻理論話語研究意義重大。可見,以本土傳統重構文學概念,史傳進入文學研究的範圍是非常自然的選擇,它可以豐富整個中國古代文學話語體系,乃至為世界文學研究提供新的理論話語或原創性啟發。

  文學概念的重構本質上是研究的視野下沉;在另一個維度上,這又是文學研究意義的提升。古代文學研究基礎概念的重新塑造,不僅豐富了知識資源、理論形態和語詞概念,也會促使其話語體系發生系統性蛻變。

  引入文學研究的公共性視角

  基礎概念是古代文學話語體系研究的靈魂,立足於基礎概念的研究方法則是它的根基。100多年來,中國古代文學話語體系研究是以「作者—作品」這對共生概念切入文本的。沒有「作者」的幫助,我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去理解「作品」。「作者」是古希臘時代以來西方學術傳統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它有兩個核心的要素:私人性和所有權,這也正是我們秉承的作品分析前提。然而,中國傳統的文章學話語體系中,詩文的公共性價值占有更為重要的位置。從這個角度看,20世紀以來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最大的問題之一,也許就是對文本公共性的忽視。

  在研究中引入公共性視角,對話語體系研究的意義和價值是多方面的。

  其一,重新認識古代各類作品的功能與意義。公共性思考維度,可以讓我們從文本的功能層面重新認識古代文本。大體上,詩文是自我表達的寄託,史傳是公共價值的寄託,但個體思考也會深藏其中。古人關於國家、歷史和人類的整體性思考,從《春秋》以來一直是史傳文獻的重要主題。公共性視角可以幫助我們重新發現不同類型文獻的價值和意義,促進話語體系中觀念、方法和術語的變革。

  其二,增加「情境取義」的文本切入視角,優化話語體系的基礎結構。文本不僅僅是自我表達的媒介,也是特定歷史情境或特定文化傳統的回聲,它具有雙重性。中國古代的作品往往有「情境取義」的特質,即在歷史社會或文化傳統語境中獲得意義。詩文中個人的聲音只是表象,背後所代表的公共的聲音才是內核。這樣的思考角度並不罕見,但尚未形成方法上的自覺。我們不僅要從作者或內容的角度來解讀文本,也需要從價值和功能等公共性的角度來呈現文本的意義。

  其三,推進文本理解方式的多元化。基於個體視角構成的話語體系是單一的,加入了公共視角之後則顯得更加豐富。在舊有「作者—作品」模式下,我們更習慣於沉浸式的文本理解,即在文獻細讀的基礎上,力求在透徹了解文本的細節和意義的基礎上去理解「作者」。公共性視角則可以讓我們與文本保持距離,進而觀察和分析文本的語境。這實際上接近於一種間離式的文本解析方式,為我們以全局眼光理解文本提供了可能。

  其四,逐步形成全新的文學史理解方式,為古代文學的話語體系研究提供更多可能。傳統的線性文學史觀近年來顯現出不少弊端,這種文學史的理解方式與「作者—作品」為主的研究方法有很大程度的關聯。引入公共性維度的文本分析方法後,我們正在逐步擺脫原本單一的文學史理解方式。

  來自本土傳統的公共性視角的引入,對整個古代文學話語體系而言,不僅是對個體視角和理論概念的補充,還是一種綜合的全面的革新。只有這樣,才能實現話語體系與本土傳統的完美融合。

  在比較視野中完善話語體系

  我們提倡本土的概念和研究方法,但同時不能固守本土主義,而應該在比較視野中完善古代文學話語體系。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有關聯的比較;二是無關聯的比較。所謂有關聯的比較,指的是中外文化交流層面的比較研究,這是一個重要的學術領域,已取得很高的成就。所謂無關聯的比較,則是比較古典學視野,即在埃及、希臘、羅馬、印度等古代文明的背景下,重新發現中國文明的特質。中國古代文獻卷帙浩繁,通過對這些文獻的研究,可以滋生出一系列具備公共性或理論統攝力的議題,並形成真正具有中國特點的理論話語,但是封閉的、自我的研究難以達到上述目的。只有在古典文明之間的比較中,才能發現中國的特殊性;只有在全球古文明研究體系之內,漢語文獻資料才能煥發其內在生命力。

  比較視野對於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話語體系而言,最切實的意義和價值,是對整個概念體系的校準。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不少概念來自海外,但是用以翻譯海外學術概念的漢語詞彙,多數不是新造詞彙,而是舊有詞彙的移用。對於以漢語為母語的中國學者來說,很容易使用這些舊有詞彙的本土含義去理解外來概念,有時外來概念也會影響對本土詞彙的理解,這樣就造成了整個話語體系的混亂。其結果就是,整個話語體系既不能和傳統對話,也不能和世界對話。我們需要以西方學術話語體系為參照,逐個校準古代文學話語體系中重要概念的含義。這不僅有利於增進本土學術話語體系的嚴謹性,同時也更能有效地發現其真正的特性與靈魂。

  近期,一種新型的、全球化的比較古典研究趨勢已經出現。中國學者對印度、古地中海地區及其他世界文明的研究熱度也正在增強。寫本研究、語文學、書籍史及文本的物質性等新興研究,正在成為一種全球性的研究方向,這些新的研究趨勢正在改變整個古典文明研究的格局。中國古典研究和西方古典研究相互作為研究背景的時機已經成熟。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在這樣的視野或背景下,理應呈現出與以往不同的問題意識,形成一種適應全球化對話的全新話語體系。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徐建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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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ylrTM3EBnkjnB-0za6ZJ.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