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開皇二十年(600年),陳禕(也即後日的玄奘)出生在距離洛州(洛陽)只有三十公里的緱氏。作為東漢名臣陳寔的後代兼家中幼子,陳禕一出生就受到了良好的照顧和教育。再加上小陳禕生來聰穎,所以他極早地就顯露出了超越同齡孩子的文化素養與見識,如無意外,在經過十餘年的寒窗苦讀後,陳禕將追隨父祖的腳步步入仕途,成為帝國文官群體中的普通一員,而在經歷十幾年到幾十年不等的宦海沉浮,他將完成從基層到中央的跨越,沒準兒還能趕超祖先陳寔再度光耀陳氏一族。
懷著家族的榮譽與夢想,年幼的陳禕開始坐在書桌前日復一日地誦讀聖賢之言。
事後的發展表明,這段歲月的儒學薰陶對於陳禕未來的人生有著極為重大的意義。我們有理由相信,玄奘紮實的學習理解能力就是由此培養出來的。
隋大業八年(612年),十三歲的陳禕參加了由政府組織的考試,並被破格錄取。但值得注意的是通過考試的陳禕獲取的不是做官的資格而是出家的資格,這是由於他考取的不是進士,而是洛陽凈土寺的度牒(相當於今天的從業資格證)。
對於陳禕的這一舉動,很多史書上給出的解釋是陳禕與佛有緣,小小年紀便對佛法十分崇信,於是在心靈的感召下自覺自發地踏上了學佛修道之路。
這種說法無疑有一部分是真的,陳禕確實同佛門頗有淵源,但貓膩在於,陳禕最初投入佛教絕非出於興趣,其實僅僅是為了活下去。
因為就在陳禕十歲那年陳家發生了重大的變故,他的父親陳惠因病醫治無效,過早地撒手人寰。而陳惠估計為人比較正派,雖說曾做過江陵縣令,但家中並無餘財,所以他一死陳家便迅速敗落下去,發展到最後陳禕不得不追隨自己的二哥陳素跑到廟裡混飯吃。
可是事實證明這個世界不是那麼好混的,廟裡也不例外。當時正趕上隋唐交替之際,四處兵荒馬亂的,民不聊生,寺院香火錢什麼的基本是指望不上,於是陳禕很快遇到了人生中的首個難題。
要知道,古時候的寺院雖然經常性客串慈善機構的角色,但畢竟不是非營利性組織,更何況這個年頭地主家都沒有餘糧,自然不可能讓陳禕這麼個拖油瓶在廟裡長期白吃白喝下去。所以擺在當時陳禕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打好包袱,離寺。二、剃掉頭髮,出家。
最終的結果我們已經知道了,陳禕選擇了後者,並憑藉自身的努力成功地從政府處拿到了資格。
陳禕就此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法號玄奘的小沙彌。而真正的傳奇,也自此開啟。
要說陳家啟蒙教育的水平那真不是蓋的,玄奘憑藉良好的家學根底不過用了六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對《涅槃經》《攝大乘論》等佛學經典著作的系統學習,此後,他再接再厲,開始外出遊學,四處尋訪高僧大德討教佛法,就這樣,在接下來的七年時間裡,玄奘的足跡遍及了大半個中國,可是在登山尋廟談經論道的過程中,敏銳的玄奘慢慢發現了某些不太對勁的地方,比如當時佛教界分為北方的地論學和南方的攝論學兩大流派,二者對同一經典的重要理論往往說法不一而足甚至大相逕庭,特別是對於佛的本性是什麼、凡人能否成佛等廣大人民群眾特別關心的關鍵性問題,國內流傳的經書典籍中不是沒有確切的記載,就是說得雲山霧罩,跟沒說一樣。
面對這樣的現狀,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迷茫後,玄奘確立了一個自己決意要為之奮鬥一生的志向——尋求最正統的佛學。而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更是堅定了玄奘的這一理想。
武德九年(626年),二十七歲的玄奘雲遊到了長安,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碰到了一個叫做波羅頗密多羅的外國僧人,這位波羅頗密多羅來自佛教的起源地天竺,當時正在長安講經說法,於是藉此機會,玄奘向波羅頗密多羅提出了自己多年積攢下來的種種疑問。
「貧僧修為尚淺,師兄提出的問題很多我也無法解答。」
聽到波羅頗密多羅的這句話時,玄奘幾乎陷入了絕望。然而波羅頗密多羅告訴他,雖然自己不成,但卻知道有個人可以幫助玄奘答疑解惑,那個人叫做戒賢法師,乃天竺國寶一級的人物,幾乎通曉一切佛法經論。
玄奘聞言頓時眼前一亮,隨即提出了一個最為緊要的問題:
「師兄,那戒賢法師現在何處?」
「法師年事已高,自然不可能長途跋涉到長安來,他老人家現在那爛陀寺。」
決定了,西行天竺!前往那爛陀寺求法取經!
與今天的許多人不同,玄奘是一個想了就去做的人,絲毫沒有拖延症的跡象。辭別了波羅頗密多羅不久,玄奘便尋找到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僧人聯名上書朝廷申請西去求法。
很快,玄奘等人收到了來自皇帝李世民的回覆,回答言簡意賅,兩個字:不准。
一群出家人為了信仰遠赴萬里之外求取真經,一不用國家報銷路費;二不求軍隊全程保護;三不要政府政策支持。不但如此,這些和尚還能起到沿途免費宣傳大唐聲威,推動對外文化交流的積極作用,此等利國利民的好事為啥就不批准呢?
關於這個事情,我們這裡很有必要解釋一下。
在基礎教育還未全面普及的唐代,那時候的僧人由於身份特殊往往可以有機會接觸許多普通人難以企及的知識,而像玄奘這種自幼出家的,更是大都學富五車,見多識廣,用今天的話講,簡直就是會行走的谷歌!特別值得注意是,在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和尚中還不乏通曉建築冶金等專業知識的牛人(如鑒真),分分鐘能把頭腦中的信息轉化為軍事用途!這樣的一票僧人集體申請出國,誰知他們出去後會不會在敵對勢力的威逼利誘前屈服,對大唐反戈一擊。更何況那個強大的敵人尚盤踞在北疆虎視眈眈。
說來不巧,玄奘等人申請出境的時間點恰好是貞觀元年,這會兒正是北方的突厥活動最為猖獗的時候,而為了徹底戰勝這一強敵,帝國有必要實行最為嚴厲的禁邊政策,防止人口的流失(當年人口是極為重要的國家發展資源)和情報的外泄,因此在考慮到這批和尚潛在的巨大破壞力的前提下,本對佛教就沒有什麼好感的李世民順手將玄奘精心措辭書寫的申請表丟進了廢紙堆里。
面對政府的強硬態度,原本滿懷壯志豪情的同伴先後選擇了放棄,只留下了玄奘一人孤零零地守在長安城中等候西行的契機。玄奘並沒有等上太久,第二年的秋天,離開長安的機會就降臨了。
這一年,長安地區遭受到了嚴重的霜凍災害。為了應對因霜災造成的饑荒,官府允許百姓離京逃荒,自尋生路。就這樣,一心求道的玄奘藉機混入災民的隊伍離開長安,踏上了前往天竺的旅程。
玄奘跟隨著逃荒的人群一路西行,在曉行夜宿一個月後終於抵達了河西走廊的門戶涼州城。經過對涼州城短暫的觀察,玄奘做出了一個極為準確的判斷:這城一時半會兒是出不去了。情況的確如玄奘所斷定的那樣,由於當時大唐與突厥的對峙態勢持續升級,突厥騎兵日益頻繁地出現在涼州一帶,為防備突厥的侵擾涼州都督李大亮特意下令封鎖邊關,嚴禁人員隨意出行。
這就真的沒有辦法了,玄奘只好選擇繼續等待。不過等待之餘,他也並沒有閒著。來到涼州不久玄奘就發現這一帶的佛門信眾很多且大都極為虔誠,在這些虔誠信眾的感染下,玄奘在城中設立起了道場,開始一邊為僧俗信徒講解佛經,一邊等待時機再次前進。
來自長安的玄奘法師在涼州城開場傳道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城中僧侶信徒紛至沓來前來聽講。而玄奘在此也展現了他的出眾才華,每次講授時他都能將高深奧妙的佛法以淺顯易懂的語言表達出來,所以無論是出家人還是普通民眾都能聽得如痴如醉,繼而豁然開朗。於是乎一傳十,十傳百,來聆聽玄奘講經的人越來越多,幾乎達到了萬人空巷的局面。而在講座結束後更有不少人慷慨解囊,贈送大量財物給他們心目中的精神導師玄奘。玄奘在留取一部分錢物作為日後的路費外,轉身便將剩下的全部捐贈給了當地的寺院,當然了,玄奘並不知道自己的這一系列舉動都被別人看在了眼裡,而且還不止一雙眼睛。
就這樣,玄奘在城裡講了一個多月的佛學公開課,他的名字也傳到了涼州都督李大亮那裡。
對於玄奘這樣博學廣識的高僧,李大亮是比較敬重的,於是他派出了一個屬下向玄奘轉達了自己的誠摯問候:不許西行取經,請師傅即日回京。
要說涼州的情報人員那真不是吃素的,他們對遠道而來的玄奘早就有所注意,多方打探之下他們最終確認了玄奘西來的真正目的其實是前往天竺求經且還未經有關部門批准同意!
這樣就不太合適了吧!經過商量,涼州地方政府決定請李大亮出面以禮貌的形式送走玄奘。事實證明,他們有些過於輕視宗教信仰的力量了。就在李大亮向玄奘下達逐客令不久,一個叫做慧威的和尚向陷入困境的玄奘伸出了援手。
這個慧威和尚雖然學問聲望不及玄奘,但也不是個普通人,這位師傅是河西一帶的佛門領袖,消息靈通,路子很廣,在他的幫助下玄奘終於不聲不響地順利離開了涼州城。眼看涼州漸漸在視野中變得模糊,玄奘的心裡卻越來越明確這樣的一點:不久之後,他玄奘將會成為朝廷邊關通緝的對象,所以接下來的行程務必隱姓埋名,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懷著忐忑的心情,玄奘來到了帝國西部邊陲的最後一個軍事重鎮瓜州城。雖說玄奘已經十分小心謹慎,低調地藏身於一間客棧里,但他還是沒能躲過追捕,不久之後玄奘即迎來了緝捕他的人。
「法師法號稱作玄奘,應該沒有錯吧。」
對面官員拿出通緝令的那一刻,玄奘心中無比緊張,但他最終還是恢復了平靜。淡定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出家人不打妄語,貧僧便是玄奘。」
「這是發自涼州李都督的通緝令,命我等捉拿擅自西行的僧人玄奘,你可看清楚了。」
「文書貧僧已然看過,並無問題,願隨官差起行。」
「法師誤會我的意思了。」
官差從玄奘手上接過公文,在玄奘面前將它化為了一堆紙屑。
這下玄奘徹底呆在那裡,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麼狀況。
「師傅不必驚慌,小人李昌也是信佛之人,久仰師傅大名,不會將您帶走邀功。不過如今事態緊急,還望法師儘快離開此地。」
說完李昌拜辭而去。
李昌走了,但玄奘所面臨的問題卻沒能得到實質性的解決。畢竟李昌只是一個普通官員沒有帶人出境的權力,所以想要出城玄奘還需要自己想辦法。想來想去,玄奘發現自己毫無辦法,極度苦悶之下,玄奘來到當地的一處寺廟懇請佛祖保佑助自己渡過難關。就在這時,玄奘發現自己身邊不知在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個身影,那個人一直躲藏在角落中,如影隨形地尾隨自己。
官府的密探?還是劫道的強盜?管不了那麼多了!無論是誰,總要面對。
「貧僧玄奘,施主何人?所為何事?直言無妨!」
聽到玄奘的話,黑影自知已被發覺,慢慢從隱蔽處現出身形。玄奘憑藉月光漸漸看清了對方的臉孔。這是個毛髮特別濃密的胡人,說句不太好聽的,形貌看起來與猴子頗有幾分相似。沒錯,你猜對了,此人正是後來《西遊記》中神通廣大的孫悟空的歷史原型——瓜州胡商石磐陀。
這位孫猴子的原型雖然沒被佛祖收拾過,但對佛祖同樣敬佩得緊,一直在尋找機會正式受戒投入佛門,而他之所以一路上緊隨玄奘就是希望玄奘為自己摩頂受戒,成為居士,以此拉近自己同佛祖的距離。得知這一答案,玄奘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鑒於石磐陀的確一心向佛,態度真誠,玄奘最終決定為他實現這一願望。就這樣,受戒後的石磐陀成為玄奘的首位弟子兼西行嚮導。
「為師想要越過國境西行求取真經,不知有何良策?」
「師父放心,我有辦法!」
不久,玄奘見到石磐陀帶來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頭(不是土地),還順帶牽著一匹瘦小的棗紅馬。
互相介紹行禮後,老人告訴玄奘瓜州以西儘是無邊無際的戈壁沙漠,很容易丟掉性命,如果可以的話最好不要進去。不過玄奘心意已決,他當即表示此次出行自己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不達天竺誓不罷休。
老者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法師可與我交換一下馬匹。」
據老人介紹他的這匹棗紅馬雖貌不驚人卻可在緊要關頭於大漠之中辨識方向,救人性命。玄奘聽從了老者的建議,用自己膘肥體健的大馬換取了那匹棗紅馬。事後的發展表明,這是一個無比英明的決策。
馬匹喂好了,乾糧和水源也準備充足,玄奘在石磐陀的引領下抵達了戒備森嚴的玉門關。從這裡繞過關外矗立的五座烽火台,再往西經過長達八百里的莫賀延磧大沙漠後就能抵達西域的第一個國家伊吾了。
經過石磐陀的介紹,玄奘對即將面對的險惡自然環境有了較為足夠的心理準備,但他此時並沒有意識到一個更大的危機已經悄然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戈壁灘的夜晚寒冷而安靜,玄奘睡得並不踏實。人們總是會為未知的未來而感到不安,經綸滿腹的玄奘也不例外。他清楚地知道西去的路兇險萬分,那片他們即將面對的大沙漠也確如那老者所言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海,吞噬了太多的生命。能夠順利地穿越荒漠嗎?還是會成為下一個迷失者,玄奘的心中沒有答案。
就這樣處在半夢半醒之際,玄奘突然察覺了一絲異動,他正想開口向徒弟石磐陀詢問情況,卻發覺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然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上。玄奘瞧得真切,意欲行兇的正是自己的新徒弟石磐陀。
原來風沙之中玄奘並不是唯一一個難以安眠之人,石磐陀同樣輾轉反側。在帶著玄奘繞過玉門關,渡過葫蘆河後,石磐陀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據說,在烽火台取水的偷渡者一旦被那裡的守衛發現便會被不由分說地處死,無一例外。石磐陀開始動搖了,他雖然好佛,但更愛惜自己的生命。
只有那麼做了。
看著石磐陀充血的瞳仁和猙獰的表情,玄奘意識到對方有心要殺自己滅口。雖說玄奘並不畏懼死亡,但在實現理想之前玄奘沒有立地成佛的打算,那就只好讓石磐陀放下屠刀了。
「我在佛祖面前起誓,如果過關時被衛兵抓到,無論如何也不會牽連到你。」
石磐陀沉默了,他放下了手中的匕首,冷冷地說道:「你走吧!」
太陽即將升起,玄奘最後檢查了一下穿越大漠的必備物品,隨即孤身一人繼續向西方走去。
路還很長,還有更大的麻煩在等待著你,加油吧,玄奘。
深入戈壁已經有八十餘里了吧。這一路上,玄奘真正領略了此地的恐怖,這裡不但了無人跡,就連其他生物的蹤影也見不到,有的僅是呼嘯的狂風、灼熱的驕陽與望不到邊際的沙礫。為了保證自己不至於迷失方向,玄奘始終提醒自己要仔細辨認前人留下的種種痕跡,然後依跡走下去。經過艱苦的跋涉,玄奘終於來到了唐軍設在戈壁灘中的第一座烽火台,為了不被守軍發現,他選擇等到夜幕降臨再去取水。可惜玄奘的運氣實在是不好(或者說是很好),補充水源之際,他被巡邏的守軍當場發現。玄奘本以為自己就要像傳說中一樣直接歸西,誰知等待他的不是閃光的鋼刀,而是一張笑臉。
笑臉的主人叫做王祥,他的身份是這座烽火台的指揮官,當然了,除此之外他還有另一個公開的身份——佛教徒。
王祥得知玄奘的志願後十分感動,他決定竭盡所能幫助玄奘實現取經的夢想,根據王祥提供的重要信息,玄奘輕易地通過了剩下的四座烽火台,隨即來到了真正的死亡之地,莫賀延磧。
莫賀延磧,位於著名的羅布泊與玉門關之間,古稱沙河(就是《西遊記》中沙悟凈根據地流沙河的原型),又稱八百里瀚海,素以兇險聞名。後來沙俄著名的探險家(兼文物大盜)普爾熱瓦爾斯基尋找羅布泊時同樣徒步走過這裡,並很快對這片沙漠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可怕。相較而言,一千多年前來到莫賀延磧的玄奘處境則更為嚴峻。因為普爾熱瓦爾斯基是有團隊和完備的裝備的,而玄奘則只有一個人、一匹馬。據史書記載,在進入莫賀延磧一百餘里後玄奘就發現自己徹底迷失了方向,驚慌失措之際,他又犯下了另一個致命的錯誤,一時手滑將盛水的皮囊打翻在地,走出沙漠最為關鍵的水源就此損失殆盡。玄奘絕望了。自長安出發以來玄奘從未如此絕望過,萬念俱灰下,他開始有了東歸的打算,而且還採取了行動。但在回頭走了十多里路後他最終還是折返了回來,因為無與倫比的決心和勇氣。
四天五夜後,滴水未進、處於半昏迷狀態的玄奘突然發現他身邊同樣精疲力竭的棗紅馬變得異常興奮起來。鬆開韁繩,只見棗紅馬一路狂奔沖向了一座沙丘之後,就此不見蹤影。玄奘掙扎著翻過了沙丘,展現在他眼前的竟是一片綠洲!
湖水甘洌,芳草萋萋。莫非自己在做夢嗎?
在再次捧起水的那一刻,玄奘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見證了奇蹟。
休息了整整兩天的時間,玄奘一鼓作氣走出了莫賀延磧,此後,他越過星星峽、途經伊吾、高昌、焉耆、龜茲等西域主要國家,翻越了終年積雪的蔥嶺……
雖說地名不同,遇見的人不同,發生的事不同,這一路上的艱難險阻其難度實不亞於進入西域前的那一階段,但鑒於完全敘述下來會很長很長,很像流水帳,所以這裡就不一一詳述了。當然了,在這段行程中還是發生了一些不得不說的事,如下:
與高昌國王麴文泰拜了把子,獲得徒弟四個,隨從二十餘人,馬匹若干,自此玄奘擁有了一支規模不小的取經團隊;
在龜茲瞻仰了聞名遐邇的譯經大師鳩摩羅什的生活故地,記錄下了龜茲人的特殊風俗(以扁平頭型為美);
成功征服凌山雪峰(付出的代價較為慘重,取經團隊將近一半葬身於冰天雪地);
留下了關於世界上最深的高原湖泊伊塞克湖(《大唐西域記》中稱之為大清池)最早的實地觀察記錄。(如此看來即便最後沒到天竺,憑這些玄奘也足以在歷史上留下一筆了。)
經過玄奘及其團隊的團結協作,貞觀二年(628年)玄奘終於來到了中亞大草原,這裡已經屬於西突厥人的領地了。而西突厥可汗的王庭就設置在大清池西北五百里外一個叫做碎葉的城市。
當時西突厥的勢力範圍不僅涵蓋西域、中亞的大片土地,還遠及古印度的邊地,如果得不到西突厥可汗的支持,西行之路便會寸步難行。因此早在高昌時,玄奘的哥們麴文泰就特意給可汗寫了一封親筆信,表示玄奘法師是屬下的兄弟,希望可汗多多關照,下令西方各國賜予馬匹並護送玄奘一行出境云云。
雖說有麴文泰的介紹信在手,但實事求是地講,玄奘的心裏面還是極其緊張。因為據他所知突厥人信奉的並非佛教,而是拜火教(此教後來傳入中土,被稱為明教)。而在絲綢之路上,拜火教同佛教是水火不相容的兩大教派,紛爭已久,可謂是用鮮血凝聚成的恩怨,萬古不休。換句話說,對於突厥人而言,玄奘是不折不扣的異教徒,如有必要可以採取非常措施,非常處理。
西突厥的可汗到底會如何對待自己這樣的異教徒呢?玄奘心中充滿了焦慮。
俗話說得好,醜媳婦難免要見公婆。就在玄奘即將抵達碎葉城的時候,一支突厥騎兵小隊傳來了消息,他們告訴玄奘等人可汗遊獵將歸,三日後會在王庭接見玄奘一行。
至關重要的時刻終於來到了,玄奘小心翼翼地進入了西突厥可汗的大帳。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可汗對自己頗為友好。不但言辭和藹,居然還主動請玄奘留下來吃飯。緊接著,玄奘發現了可汗如此熱情的原因,因為在接風的宴會上他看到了來自大唐的使者。
原來如此。
玄奘的判斷沒有問題。為了對抗共同的對手東突厥人,大唐和西突厥秘密結成了攻守同盟,以圖協力牽制強敵,所以對於這位儀表堂堂的大唐僧人(有畫像為證)兼小弟麴文泰的王弟,可汗自然是另眼相看。
人在海外方知背後有一個強大祖國的重要性啊。
由於得到了西突厥可汗的支持與保護,玄奘一行很快穿過了中亞各國,並在離開長安整整一年之際來到了他夢寐以求的聖地——天竺。
同可汗派給自己的護衛們揮手作別不久,玄奘帶著他僅存的兩個弟子乘舟渡過了印度河,進入了犍陀羅國境內(在今巴基斯坦白沙瓦一帶)。在這個曾經的佛教最著名聖地稍事停留,玄奘即自犍陀羅南下,一個月後他們到達了迦濕彌羅(今克什米爾地區),此地的佛教雖然同之前的犍陀羅一樣已然衰落,但當地的佛教依舊保持著相當的勢力,特別是由於這裡系佛教歷史上第四次結集的地點,因而保存下了極為豐富的佛家經典著作。
要知道,玄奘此行的終極目標就是求取真經,整合國內混亂的理論體系,所以玄奘在迦濕彌羅停留了一年多的時間來閱讀學習此處留存下來的典籍,直到第二年的深秋這才重新踏上旅途。或許連玄奘本人也沒有料到,在這次學習之後,他已經遠遠超越了當世的許多禪師同行,具備了接觸佛理大道的資格。現在,他距離傳世高僧的程度僅有一步之遙了。
然而似乎是為了驗證玄奘的資格,在玄奘邁向高僧之階前,上天為他安排了最後一場考驗,一場真正的生死考驗。
貞觀五年(631年),春。恆河河畔,一夥強盜兼印度教狂熱分子聚集在岸邊準備祭祀他們所信奉的突伽女神。祭祀的過程並不複雜繁瑣,具體說來就是找來一個長得還不錯的大活人拉到恆河旁當場幹掉(學名:血祭),以此祈福。應該說這是一個相當反人類的祭祀方法,理應遭到有識之士的反對,特別是像玄奘這樣講究慈悲的佛門僧人,見到了一定會堅決出面制止,可事實是玄奘沒多說一句話,因為他本人在這次祭祀活動中扮演了極為關鍵的角色——祭祀品(早被堵住了嘴)。
在那群瘋狂的教徒看來,玄奘這個來自異邦的俊美儒雅的和尚非常符合女神的口味,簡直就是完美的「人牲」。所以無論玄奘的弟子、同伴是哀哭討饒還是出錢贖命都無濟於事。強盜們鐵了心要拿唐僧擱那兒放血。
這回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出乎強盜們預料的是,自知難免的玄奘在人生的最後關頭居然提出了這樣的一個要求:
「不要著急,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最後吟誦一回佛經吧。」
強盜們答應了玄奘的請求,畢竟事已至此,你這刀下的人還能飛了不成?
玄奘確實飛不了,但強盜們可以。
就在幾個人準備拿玄奘開刀的時候,突然間天色大變,「黑風四起,折樹飛沙」(史料原文),整個恆河河水隨之激盪起來,掀起的洶湧巨浪一下子就吞沒了強盜們停在河中的數艘船舶。
目睹了這一場景,在場的人無不大驚失色。劫持玄奘的盜賊們更是如同聽到了緊箍咒的孫猴子般,神色大變,紛紛飛奔而去。
說實話,這一場景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這天早不變晚不變,偏偏就在此時風雲突變,真是很有《西遊記》的即視感了,但無論起因如何,結果很明確,玄奘憑此逃過了一劫,可以向著他的理想繼續前進了。
荒漠雪山、盜賊猛獸,自踏上那爛陀寺石階的那一刻起,玄奘感到以前的一切苦難都已經化作了過眼雲煙,先成雲,後變煙,最終無影無蹤,無形無色。
我來了。
與此同時,那爛陀寺的住持戒賢法師也在等待著玄奘的到來。
「老僧三年前曾患一病,身如火燒刀砍,苦痛難熬。本來有意絕飲食了此殘生,卻夜得一夢。」
「一神人告訴我將有一他國僧人遠道來此學習經論,讓我等待此人到來,傾囊授之,以銷罪業,如今看來夢中提到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於是年過百歲的戒賢法師將玄奘收為了自己的關門弟子,開始悉心教導他自己所知曉的一切知識。
自此玄奘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生活當中,而百歲高齡的戒賢法師也很給力,一上來就專門為玄奘開講瑜伽學派最重要的佛典《瑜伽師地論》。這一下整個天竺轟動了。這是因為那爛陀寺雖說是座寺院,但它不僅僅是座寺院。在這座寺中生活的僧俗長年維持在上萬人的水平,這些人中不僅包括在那爛陀出家的僧人,還包括來自整個印度半島各個角落的學者,而他們來到這裡不僅要研習大乘佛法,還要通讀世俗經典,甚至是數學、醫學方面的專業知識。有鑒於此,後世有的學者指出那爛陀寺或許是世界上第一所綜合性大學,而戒賢法師就是這所大學當之無愧的學術靈魂,是所有人的導師。
正如今天學術泰斗級的人物一樣,戒賢法師一般深居簡出,極少公開露面,即便是寺內修行已久的禪師能得戒賢一言兩語的指導就已經是莫大的榮幸。但如今他老人家居然拿出了十五個月的時間為玄奘一人講經,這實在不能不讓大家瞠目結舌。
玄奘沒有辜負老師寄予的厚望,在接下來的五年時間裡,他將深奧的《瑜伽師地論》從頭至尾仔細研讀了三遍,而為了更好理解其中的思想,玄奘還特意系統學習了梵語並鑽研了古印度的語言學和邏輯學知識,最終完美掌握了那爛陀最高深的佛法與最究極的智慧。
學成之後,玄奘又做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遊學天竺各地。
於是玄奘又用了三年的時間走遍了整個印度半島,以領略各國的風土人情,並探尋當年釋迦牟尼留下的種種遺蹟。
貞觀十四年(640年),玄奘返回了那爛陀,他向師父戒賢提出了回國的請求。然而,令玄奘沒有料想到的是戒賢法師竟然也向他提出了一個請求。
原來當時有位天竺高僧開設講壇不斷攻擊瑜伽派的理論,戒賢法師希望玄奘作為瑜伽派的傳人在那爛陀開設講壇同這位高僧進行公開辯論。
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其實無比兇險的任務。因為在當年的古印度辯經事實上就等同於僧人們間進行的一場生死決鬥,雖然用的不過是唇槍舌劍,但結局的慘烈卻絕不亞於江湖中人,辯經的落敗者一般說來不外乎三個後果,其一是就此銷聲匿跡,學術圈子裡自此再也沒有這號人,留下的只有你失敗的傳說;其二便是直接改換門庭,投入勝者門下當牛做馬,聽憑使喚,實事求是地講,這對於某些成名人物來說還不如直接殺了他來得痛快,所以很多本有一定威望的失敗者會選擇第三條路,自我了斷。
「一切聽憑師父安排,徒兒願為那爛陀寺的榮譽一戰。」
玄奘幾乎不假思索就接受了師父的委託,在他看來這是一種光榮的使命,更是檢驗自己多年學習成果的最佳方式。
按照戒賢的安排,玄奘開始設壇開講同對方各抒己見、隔空對決。論戰的結果是兩個講壇的聽眾最後都為玄奘的理論深深折服,跑到那爛陀寺聽講。那位高僧見狀收起了之前不可一世的囂張態度,一路絕塵而去。
「弟子此來天竺的目的是尋得正道,為東土蒼生解惑,如今我已經完成了學業,請師父准許我回到我的國家,讓佛法的光輝普照更多的百姓。」
辯經結束不久,玄奘便開始整理行裝及佛經準備返回他闊別多年的祖國,聞知此事那爛陀寺里的僧人學者相繼趕來挽留,這些人雖從未到過大唐,但他們聽說唐土偏僻,生活在那裡的人還並不拿佛學當回事,所以大家強烈要求玄奘留在那爛陀。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像您這樣的得道高僧回去簡直是白瞎了這個人了!
玄奘拒絕了,因為他還記得自己的初衷。
歷經寵辱,不忘始初。在我看來這才是玄奘的偉大所在。
大夥著急了,為了留下玄奘,很多人找到了戒賢法師,希望依靠他開導玄奘,為那爛陀寺保住這個人才。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這一次戒賢法師選擇支持自己的徒弟。雖然他知道這將是寺院的巨大損失,雖然這可能會令許多寺內僧眾失望,但他還是那樣做了,因為他相信在萬里之外的東方,那裡同樣有人需要玄奘。
有了師父的支持,玄奘本可以就此踏上歸途,但恰在此時一連串的意外事件的發生卻徹底打亂了玄奘的計劃。
由於玄奘在之前的辯經中大放異彩,慕名前來挑戰他的出家人變得越來越多,實力也越來越強,如此一來玄奘歸國的計劃不得不暫時放緩,而這不過是一個開始。
玄奘殫精竭慮又一次擊敗了自己的辯經對手,此時,玄奘法師這個名字已經響徹了整個印度地區,他儼然成為那爛陀學術新一代的領軍人物。於是有一天寺里收到了一封邀請信,寄信的是當時稱雄東印度的迦摩縷波國君主鳩摩羅王,他在信中表示自己久仰玄奘法師大名,希望寺方將玄奘送來討教一二。那爛陀方面以玄奘即將回國為由委婉拒絕了國王的邀請。誰知這位鳩摩羅王被拒絕後當即對外放出話來,揚言見不到玄奘的人,就要出兵踏平那爛陀寺。
鳩摩羅王的話絕非危言聳聽,事實上此人的確具備這樣的能力,因為在當時處於分裂狀態的印度半島諸國中,鳩摩羅國家的綜合實力是排名第二的,要滅那爛陀寺也就是分分鐘的事。面對鳩摩羅王的武力威脅,寺院方面無可奈何(畢竟不是少林),只好派出玄奘前去會面。沒有人料想到,正是由於這一決定,險些釀成一場波及整個天竺的大戰。
就在玄奘離開那爛陀前往迦摩縷波後不久,一個人得知了這一消息並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震怒,這個人叫做戒日王,是當時統治北印度的羯若鞠闍國的君主。據記載,這位國王本身也是個文學傳記作家,所以比較關注天竺的文化事業發展且十分喜歡同博學雅識之士結交,更為重要的是,他是那爛陀寺最主要的資助者。
「我之前屢次邀請玄奘法師人都沒有來,他為什麼會在鳩摩羅王那裡?!」
戒日王聞訊立馬派出使者向鳩摩羅王要人。
面對戒日王的使者,鳩摩羅王是這樣回復的:要人沒有,要頭可來!(我頭可得,法師未可即來。)
鳩摩羅王殿下,以後說話前還是先想想的好。
前面說過,鳩摩羅王的迦摩縷波國國力在印度地區是排第二的。不巧的是,排在第一位的正是戒日王所統治的羯若鞠闍國。
戒日王徹底被激怒了。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視,於是他下令全軍集結前赴迦摩縷波,與此同時戒日王也派出使者傳達了自己的憤怒:「既然你說要頭可以,那麼現在就把頭交給我的使者帶過來吧。」
聽君一句話,嚇得我冷汗流。
鳩摩羅王發熱的腦袋終於就此冷卻了下來。說到底,他的迦摩縷波雖是公認的天竺第二強國,但論實力卻依舊與羯若鞠羯有著相當大的差距。這樣的情況其實並不難理解,就像一場考試中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兩個人的名次相鄰,但分數有時卻可以差上一百多分。所以意識到戒日王打算要動真格的,鳩摩羅王立時下達了命令:全軍即日整隊向恆河進發!
差點忘了要點,帶上玄奘法師!
玄奘就這樣以戲劇性的方式見到了天竺的一號人物戒日王,在幾次交談後,戒日王被眼前這個僧人的學問深深折服,讚嘆之餘,他決定在自己的國都曲女城舉辦一次全印度規模的宗教學術辯論大會。
貞觀十六年(642年),宗教學術辯論大會在曲女城如期開幕。大會開場當日的參加人數和規模再次印證了戒日王的扛把子地位。因為除了戒日王和鳩摩羅王外,還有來自五印度的十八位國王、三千名印度高僧和兩千餘位來自其他宗教教派的飽學善辯之士。作為這次大會的論主,玄奘則破天荒地主動提出只要有人能夠駁斥攻破自己的論點,情願斬首相謝。
第一天很快過去了,玄奘掛在會場門口的論文無人能夠予以批判。
第二天也很快過去了,還是沒人出面發難。
就這樣時間到了第五天,有人行動了。
這天夜裡一伙人悄悄來到會場外點火焚毀了會場的大門,他們的意圖很明顯,既然辯不過你,那就噁心死你。
這下子戒日王發火了,他立刻下令相關部門限期捉拿縱火者,同時下發了緊急通知,表示如果有人企圖傷害玄奘法師,一經發現將立即斬首示眾;如果不是為辯論佛理而詆毀辱罵玄奘法師的,一旦被查證將割舌以懲戒之。
在戒日王的強力干預下,世界清靜了。
就這樣到了辯論大會的第十八天依然無人能夠發現玄奘論文中的破綻,大會由此宣告圓滿落幕,包括戒日王妹妹在內的許多人當場皈依大乘佛教,而玄奘也因此贏得了大乘、小乘佛教信眾的共同尊敬,成為當世首屈一指的佛學大師。
是歸國的時候了。
貞觀十七年五月,玄奘正式告別戒日王和那爛陀僧眾,啟程返唐。為表鄭重,戒日王親自率領各國王公大臣為玄奘送行。一路上大家的情緒都很激動,不少人竟不能自已,號啕大哭起來。戒日王更是屢次三番交代負責護送玄奘的北印度王烏地多確保法師的安全。有意思的是,三天後,玄奘居然在路上再次遇到了戒日王、鳩摩羅王等老朋友,原來這幾位國王因思念玄奘甚切,忍不住又結伴率領輕騎兵趕來,要再送上玄奘一程。
玄奘感動不已,雙方都很清楚,此次一別即為永別,那麼就再互道一次珍重吧。
珍重,朋友!
朋友,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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