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的是鏡子裡的他,還是真實的他?

2020-04-02     新氧

自從17年前張國榮在香港某酒店頂樓的縱身一躍,這一天對於很多人而言就多了份沉痛。紀念張國榮這類藝人,沒什麼比回顧他的作品更妥帖的了。


韓國原本計劃重映《霸王別姬》修復版,但可惜因疫情緣故不得不延期放映。



疫情可以讓《霸王別姬》被延期,可是攔不住我們懷念他。今天,羊就和大家一起回顧這部《霸王別姬》。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霸王別姬》的製片人白鈺曾說過這麼一段往事:拍攝片場離他們所居住的酒店僅有600米,每天都有大批粉絲堵在那條路上,就為了見張國榮一面。


但張國榮在粉絲的眼皮子底下來來回回,氣定神閒,竟從沒被認出來過。他是怎麼做到的呢?


他穿著虞姬的戲服行頭,裝扮得一絲不苟,嘴裡咿咿呀呀念念有詞地背著劇本,一邊走一邊甩著水袖、扭腰擺著小碎步,按著京劇院老師傳授的形體內容,在眾多粉絲的注視下大大方方走完這一段600米的路程。


當時蹲守在現場的粉絲覺得這個身著戲服的人是個瘋子,沒人搭理他,也就沒人認出他。



好演員也是分層次的,有一類屬於技巧派:演什麼是什麼,豐富的表演技術足夠去塑造一個完整的角色;還有一種屬於體驗派:演什麼角色,就活成他。


張國榮無疑屬於後者。


《霸王別姬》中的張國榮所飾演的程蝶衣,也是「體驗派」——他整個人都沉浸在虞姬這個角色里。


可在電影的最開始,程蝶衣還不是程蝶衣,更不是虞姬,他是幼童小豆子,被出身風塵的母親送進戲院學戲。


小豆子是個唱坤角的好苗子,只可惜生有六指。



他的母親是怎麼做的呢?蒙住他的頭,砍了他那根多出來的手指,好似砍斷了不應該屬於虞姬的器官。


小豆子走向虞姬(程蝶衣)的第一步,就伴隨著血和痛。



進入了戲班的小豆子和他的師兄弟們有著不同的待遇。


比如他們在河邊吊嗓子的時候,哪怕小豆子也跟著練楚霸王的那句「力拔山兮氣蓋世」,但他捂的嚴嚴實實,手不會和其他男孩子一樣插在腰上,反而格外秀氣的「藏」在身前。



電影中安插這樣的鏡頭的原因不言而喻——「女嬌娥」打小和他周圍那些「男兒郎」就是不同的。


飾演段小樓的張豐毅回憶那場挨師父打的戲時說:


「原本導演說穿著衣服打,我覺得要表現出挺大的一個老爺們還象小時候那樣,把屁股露出來讓師父打,意思才對。」


張國榮下意識說到:「我可不光屁股。」


哥哥真的是吃透了程蝶衣這個角色。


有些角色不好演,因為人物性格過於複雜;但程蝶衣這個角色的不好演,卻是因為他過於「簡單」了。


無論是男童小豆子、還是日後的名角兒程蝶衣,都是個很純粹的人,他無法騙自己,更不會騙別人。


所以,少年小豆子在唱坤角的時候是出戲的:不管挨多少打也唱不出「我本是女嬌娥」,一張口便是「我本是男兒郎」——因為他對自己的認知就是男兒郎。



像是這樣一個坦誠純粹的人,如若他能唱對這句戲詞,那勢必要完成心理上的轉換——我就是「女嬌娥」,不是「男兒郎」。


如果說生母在小豆子的生理上將其「閹割」,那第一個在心理上促使他「人戲合一」的,就是他的師兄兼日後的情郎——段小樓。


當然,這個心理轉化過程,也是伴隨著血和痛的:師兄拿著煙杆粗暴地搗了他的嘴,這裡面的隱喻不難理解;



劇情進行到這一步,小豆子心理上的「閹割」就完成了第一步——他已經不會對「我本是女嬌娥」這個認知產生什麼抗拒了。



就在這個節點上,有著男性器官、但心理剛剛轉化為「女嬌娥」的小豆子,被失去了男性器官、心理是「男兒郎」的太監張公公玷污了;



至此,小豆子終於邁進了成角兒的門檻。

程蝶衣,「成蝶衣」——蝴蝶那個從幼蟲、到結蛹、最後披上華麗外衣破繭而出的過程,就是一個和曾經的自己切割的過程。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張國榮出場時,小豆子已經成長為聲名遠揚的旦角兒程蝶衣了,與同為名角兒的師兄段小樓合影。


我們在看此時的他:在面對師兄(霸王)段小樓時,神情和舉止是一個妻子對待丈夫的狀態——那是虞姬面對楚霸王時的模樣。



但程蝶衣還是那個很純粹的小豆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頭扎進他戲裡出不來。


那時正值「七七事變」前,遊行的民眾圍堵住程蝶衣和段小樓,斥責他們「隔江猶唱後庭花」。



此時程蝶衣是什麼反應?沒怎麼生氣,反而輕輕柔柔的表示那個帶頭斥責他們的小伙子唱武生不錯——他對京戲真的有一腔赤誠之心



但段小樓是「假霸王」,對京戲遠遠沒有那麼痴迷,入戲入的難、出戲出的快。


我們可以看到:當蝶衣和小樓結束演出後,小樓總是很迅速的卸妝,但蝶衣往往會保留著虞姬的造型,妝容完整。


張國榮的這雙手太撩了。


活成虞姬的蝶衣人戲不分,但在台上演項羽的段小樓從一開始就沒演出霸王,而是「威而不重的黃天霸」。



程蝶衣傾注在段小樓身上的這一腔情意,註定了得不到相同的回報。


《霸王別姬》中有很多在鏡子中「取景」的戲份,就比如說這一幕:段小樓在妓院裡為一窯姐大打出手,「虞姬」程蝶衣帶著醋意問「霸王」段小樓:


「聽說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堂來了?」


此時二人背對背上妝,但互相可以在鏡子中看到身後人的臉。



通過這裡的鏡頭,我們可以看到蝶衣和小樓的鏡子是不同的:小樓的鏡子是素邊方框,蝶衣的鏡子是描金邊的圓框(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這兩個角色設定上的不同)。


方框和圓框的鏡子分別「圈」出兩個角色的臉,讓二人雖然沒有面對面交流但也可以與對方進行眼神交流。


這裡用兩個形狀不同的鏡子分割畫面,角色仿佛被困在「方圓之間」,方中套圓、圓中套方的設置讓場景極具縱深感。


二人分別在臉上勾畫著虞姬和霸王的妝面,同時在進行好似兩夫妻的對話。


鏡子好似可以將真實世界抽離,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像那不大的舞台,粉墨登場後便可在方寸間上演悲歡離合。



此時段小樓扭過臉,不再和鏡子裡的「虞姬」對話,一臉食髓知味地提議要帶蝶衣去逛窯子,親身體驗男女歡愛的樂趣;



勾勒好妝容的蝶衣緩緩轉頭看向鏡子裡的自己——嬌嬌柔柔,剛上了虞姬的妝…


而後瞬間暴起。



這一段蝶衣的台詞很有意思:


「師兄,我要你跟我…不對,就讓我跟你唱一輩子戲,不行嗎?」


「你跟我唱」和「我跟你唱」有什麼區別?虞姬和霸王是從屬關係,是虞姬跟隨著霸王,所以蝶衣立刻改口了。



有時候羊在想,蝶衣對他師兄小樓的痴戀,究竟是真實的情愛,還是他混淆了戲劇和現實、舞台和人生、虛幻和真實之間的差別?


他對段小樓的「從一而終」,也許是虞姬對霸王的貞烈,是蝶衣由舞台向現實的延伸和填充。


他愛的也許是「鏡子」中虛幻的霸王,看得見卻永遠得不到。



蝶衣一直活在童年時外界強壓在他身上的、成年後自己給自己編織的虛妄中,和風雲變幻的現實世界是格格不入的。


他遠沒有菊仙活的清醒,雖然二人最終走入了相同的歸途。


「不瘋魔,不成活」


由鞏俐飾演的菊仙,是妓院的頭牌姑娘,對於程蝶衣而言,她相當可惡,因為她搶走了自己愛戀著的師兄段小樓。


菊仙和蝶衣第一次見面時,剛完成了贖身:她把身上的首飾、甚至是腳上穿的鞋都扔給了老鴇;


菊仙是自己給自己贖的身,一身孤勇。


而後妓院的頭牌姑娘菊仙洗盡鉛華,素麵素衣去投奔了段小樓,和身著虞姬華服、還沒卸妝的蝶衣正式見面了。



有意思的是,蝶衣和菊仙最後一面,二人的裝扮也是如此:一個妝扮成虞姬,一個布衣荊釵。


只不過那時的二人早已同是天涯淪落人,有了心照不宣的惺惺相惜。



對於菊仙來說,程蝶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個「麻煩」:一方面她敏感地發現了蝶衣對小樓有不一樣的情愫;另一方面菊仙知道,蝶衣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註定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不容於世。



不過菊仙雖提防這蝶衣,但也在某一方面給了他母性關懷。


在蝶衣自我尋求母愛慰籍的時候,會給不知在何方的母親寫信,而後燒掉,此時畫面中出現了金魚,但那是屏風上的「假」金魚,是虛幻的。


整個畫面都用了柔光處理,十分沒有現實感,好似程蝶衣的夢境。


當蝶衣戒大煙時呻吟:「娘,我冷」,菊仙將他抱在懷裡溫暖他。


注意,這裡的場景出現了活生生的金魚——菊仙給了他真實的母性關懷


此時的菊仙眼角眉梢都散發著母性。


蝶衣和菊仙在某種程度是同一類人,一樣的對愛人堅貞、孤勇、行事做派順應自己真實的心意。


他們兩人,在某一層面上都是虞姬,遇到了「假霸王」,註定了活不下去。



在這部電影里,從來都沒有「霸王別姬」,分明是「姬別霸王」。


在蝶衣生命的最後,他再一次和師兄段小樓在台上演繹了那出《霸王別姬》,雖然台下沒有一個觀眾。

不知怎的,段小樓突然唱起了《思凡》:「我本是男兒郎」


程蝶衣順口接道:「又不是女嬌娥!」


段小樓立馬指著他說:「錯了!又錯了!」



在程蝶衣還是小豆子的時候,他曾堅定的認為自己是「男兒郎」,但那時的段小樓讓他認定自己是「女嬌娥」;



後來,程蝶衣真的把自己當做了「女嬌娥」,可師兄又嫌他「不瘋魔,不成活」。

那自己究竟是「女嬌娥」還是「男兒郎」?


仿佛怎麼做,怎麼錯。


但無論如何,面前的段小樓,都不是真霸王。

這個時候,程蝶衣突然從自己給自己製造的幻境中甦醒過來——「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這麼一個純粹的人還怎麼去演虞姬?



在那個亂世中,程蝶衣可以在任何時刻死亡,但虞姬只能死在戲台上,在霸王的面前自刎而亡。



《霸王別姬》這部京劇貫穿了電影始末,段小樓和程蝶衣多次在舞台上演出這齣戲,但總是在虞姬自刎前就把鏡頭切換了。


除了在他生命最後一刻,蝶衣終於從段小樓的腰間抽出了劍。


程蝶衣作為虞姬的藝術生涯走到了盡頭,他最後就用生命去完成了這個角色,走完了虞姬的一生,從一而終。



張愛玲曾寫過一篇名為《霸王別姬》的短篇小說,小說最後以虞姬留給人世間最後一句話作為終結:


「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捎。」


程蝶衣人戲合一,不瘋魔不成活,在最後唱出我「不是女嬌娥」便是出戲之時——那也是他生命終結的時刻。



甚至,從一開始,程蝶衣這樣「不接地氣」的戲痴,在凡人堆里註定了活的擰巴而扭曲,很難生存下去。


程蝶衣這一生,是追求純粹藝術的一生,最終獲得了他的圓滿。


村上春樹曾寫過: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們誰都逃不過時間的消磨,而那些已經離開的人,永遠會是那副意氣風發的模樣。



哥哥,今年的四月不冷不熱,陽光明媚,春色正好,你若還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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