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賓虹:論中國藝術之將來

2019-05-31     藝術929

筆力透入紙背,是用筆之第二妙處,第一妙處,還在於筆到紙上,能押得住紙。畫山能重,畫水能輕,畫人能活,方是押住紙。

——黃賓虹



黃賓虹(1865—1955),中國近代山水畫畫家,為山水畫一代宗師。名質,字朴存,號賓虹,以號著稱;祖籍安徽歙縣,生於浙江金華,成長於老家歙縣潭渡村。

黃賓虹精研傳統與關注寫生齊頭並進,早年受「新安畫派」影響,以干筆淡墨、疏淡清逸為特色,為「白賓虹」;八十歲後以黑密厚重、黑里透亮為特色,為「黑賓虹」。

他的技法,行力於李流芳,程邃,以及髡殘,弘仁等,但也兼法宋、元各家。所作重視章法上的虛實、繁簡、疏密的統一;用筆如作篆籀,洗耳恭聽練凝重,遒勁有力,在行筆謹嚴處,有縱橫奇峭之趣。所謂「黑、密、厚、重」的畫風,正是他顯著的特色。

此文原是傅雷先生於1943年在上海與友人

為黃賓虹80周年壽慶舉辦的

「黃賓虹書畫展」而作

發表於畫展特刊

原署「移山」

觀 畫 答 客 問

文 | 傅雷

客有讀黃公之畫而甚惑者,質疑於愚。既竭所知以告焉,深恐盲人說象,無有是處,爰述問答之詞,就正於有道君子。

客:黃公之畫,山水為宗,顧山不似山,樹不似樹,縱橫散亂,無物可尋,何哉?

曰:子觀畫於咫尺之內,是摩挲斷碑殘碣之道,非觀畫法也。盍遠眺焉?

客:觀畫須遠,亦有說乎?

曰:目視之物,必距離相當,而後明晰。遠近之差,則以物之形狀大小為準。覽人氣色,察人神態,猶須數尺之外。今夫山水,大物也,逼而視之,石不過窺一紋一理,樹不過見一枝半干,何有於峰巒氣勢?何有於疏林密樹?何有於煙雲出沒?此郭河陽之說,亦極尋常之理。「不見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對天地間之山水,非百里外莫得梗概,觀縑素上之山水,亦非憑几伏案所能仿佛。

客:果也,數武外,凌亂者井然矣,模糊者燦然焉,片黑片白者,明暗背向耳,輕雲薄霧耳,雨氣耳。子誠不我欺。然畫之不能近視者,果為佳作歟?

曰:畫之優絀,固不以宜遠宜近分。董北苑一例,近世西歐名作又一例。況子不見畫中物象,故以遠覘之說進。觀畫遠固可,近亦可,視君之意趣若何耳。遠以瞰全局,辨氣韻,玩神味;近以察細節,求筆墨。遠以欣賞,近以研究。

山水 立軸,37cm×46cm


客:筆墨者,何物耶?

曰:筆墨之於畫,譬諸細胞之於生物。世間萬象,物態物情,胥賴筆墨以外現。六法言骨法用筆,畫家莫不習勾勒皴擦,皆筆墨之謂也。無筆墨即無畫。

客:然則縱橫散亂,一若亂柴亂麻者,即子之所謂筆墨乎?

曰:亂柴亂麻,固畫家術語,子以為貶詞,實乃中肯之言。夫筆墨畦徑,至深且奧,非愚淺學所能知。約言之,書畫同源,法亦相通。先言用筆,筆力之剛柔,用腕之靈活,體態之變化,格局之安排,神采之講求,衡諸書畫,莫不符合。故古人善畫者多善書。若以縱橫散亂為異,則豈不聞趙文敏「石如飛白木如籀」之說乎?又不聞董思翁作畫以奇字草隸之法,樹如屈鐵、山如畫沙之論乎?遒勁處,力透紙背,刻入縑素;柔媚處,一波三折,婀娜多姿;縱逸處,龍騰虎臥,風趨電疾。唯其用筆脫去甜俗,重在骨氣,故驟視不悅人目。不知眾皆宗於盼際,此則離披其點畫;眾皆謹於像似,此則脫落凡俗。遠溯唐代,已晤此理。惟不滯於手,不凝於心,臻於解衣盤礡之致,方可語於縱橫散亂,皆成異境。若夫不中繩墨,不知方圓,尚未入門而信手塗抹、自詡脫化,驚世駭俗,妄譬於八大、石濤,適自欺而欺人,不足與語矣。此毫釐千里之差,又不可不辨。

客:筆之道盡矣乎?

曰:未也。頃所云云,筆本身之變化也。一涉圖繪,猶有關乎全局之作用存焉。所謂「自始至終,筆有朝揖,連綿相屬,氣脈不斷」,是言筆縱橫上下,遍於全畫,一若血脈神經之貫注全身。又云:「意在筆先,筆周意內,畫盡意在,象應神全。」是則非獨有筆時須見生命,無筆時亦須有神機內蘊。余意不盡。以有限示無限,此之謂也。

客:筆之外觀,惟墨是賴,敢問用墨之道?

曰:筆者,點也,線也;墨者,色彩也。筆猶骨骼,墨猶皮肉。筆求其剛,以柔出之;求其拙,以古行之,在於因時制宜。墨求其潤,不落輕浮;求其腴,不同臃腫,隨境參酌,要與筆相水乳。物之見出輕重、向背、明晦者,賴墨;表鬱勃之氣者,墨;狀明秀之容者,墨。筆所以示畫之品格,墨亦未嘗不表畫之品格;墨所以見畫之丰神,筆亦未嘗不見畫之丰神。雖有內外表里之分,精神氣息,初無二致。干、黑、濃、淡、濕,謂為墨之五彩,是墨之用寬廣,效果無窮,不讓丹青。且惟善用墨者善敷色,其理一也。

客:聽子之言,一若盡筆墨之能,即已盡繪畫之能,信乎?

曰:信。夫山之奇峭聳拔,渾厚蒼莽;水之深靜柔滑,汪洋動盪;煙靄之浮漾,草木之榮枯;豈不胥假筆鋒墨韻以盡態?筆墨愈清,山水亦隨之而愈清,筆墨愈奇,山水亦與之而俱奇。

溪亭待茗圖 鏡心,32cm×27cm


客:黃公之畫甚草率,與時下作風迥異,豈必草率而後見筆墨耶?

曰:噫!子猶未知筆墨,未知畫也。此道固非旦夕所能悟,更非俄頃所能辨。且草率果何謂乎?若指不工整言,須知畫之工拙,與形之整齊無涉,若言形似有虧,須知畫非寫實。

客:山水不以天地為本乎,何相去若是之遠?畫非寫實乎?所畫豈皆空中樓閣?

曰:山水乃圖自然之性,非剽竊其形。畫不寫萬物之貌,乃傳其內涵之神。若以形似為貴,則名山大川,觀覽不遑,真本俱在,何勞圖焉?攝影而外,兼有電影,非惟巨細無遺,抑且連綿不斷,以言逼真,至此而極,更何貴乎丹青點染?

初民之世,生存為要,實用為先,圖書肇始,或以記事備忘,或以祭天祀神,固以寫實為依歸。逮乎文明漸進,智能日增,行有餘力,斯抒寫胸臆,寄情詠懷之事尚矣。畫之由寫實而抒情,乃人類進化之途程。

夫寫貌物情,據發人思,抒情之謂也。然非具煙霞嘯傲之志,漁樵隱逸之懷,難以言胸襟;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路,難以言境界;襟懷鄙陋,境界逼仄,難以言畫。作畫然,觀畫亦然。子以草率為言,是仍囿於形跡,未具慧眼所致,若能悉心揣摩,細加體會,必能見形若草草,實則規矩森嚴,物形或未盡肖,物理始終在握,是草率即工也。倘或形式工整,而生機滅絕,貌雖逼真,而意趣索然,是整齊即死也。此中區別,今之學人,知者絕鮮,故斤斤焉拘於跡象,惟細密精緻是務,竭盡巧思,欲工轉拙,取貌遺神,心勞日拙,尚得謂為藝術乎?

藝人何寫?寫意境、實物云云,引子而已,寄託而已。古人有雲,作畫之道,掇景於煙霞之表,發興於深山之巔;掇景也,發興也,表也,巔也,解此便可省畫,便可悟畫人不以寫實為目的之理。

巒光千態圖 立軸,107cm×39cm


客:誠如君言,作畫之道,曠志高懷而外,又何貴乎技巧?又何須師法古人、師法造化?黃公又何苦漫遊川桂,遍歷大江南北,孜孜矻矻,搜羅畫稿乎?

曰:藝術者,天然外加人工,大塊復經熔煉也。人工熔煉,技術尚焉,二者相濟,方臻美滿。愚先言技術,後言精神,一物二體,未嘗矛盾。且惟真悟技術之為用,方識性情境界之重要。

技術也,精神也,皆有賴乎長期修養。師法古人,亦修養之一階段,不可或缺,尤不可執著。繪畫傳統垂二千年,技術工具大抵詳備,一若其它學藝,然必接受古法,以免暗中摸索,為學者便利,非為學鵠的。拘於古法,必自斬靈機,奉模楷為偶像,必墮入畫師魔境,非庸即陋,非甜即俗矣。

即師法造化一語,亦未可以詞害意,誤為寫實。其要旨固非貌其峰巒開合,狀其迂迴曲折已也。學習初期,誠不免以自然為粉本(猶如以古人為師),小至山勢紋理,樹態雲影,無不就景體驗,所以習狀物寫形也;大至山岡起伏,泉石安排,儘量勾取輪廓,所以學經營位置也。然師法造化之真義,尤須更進一步,覽宇宙之寶藏,窮天地之生機,飽游飫看,冥思遐想,窮年累月,胸中自具神奇,造化自為我有。是師法造化,不徒為技術之事,尤為修養人格之終身課業,然後不求氣韻而氣韻自至,不求成法而法在其中。

要之,寫實可,摹古可,師法造化更無不可。總須牢記為學習階段,絕非藝術峰巔。先須有法,終須無法。以此觀念,習畫觀畫,均入正道矣。

巫峽密林圖 立軸,37cm×100cm


客:子言殊委婉可聽,無以難也。顧證諸現實,惶惑未盡釋然。黃公之畫,縱筆墨精妙,仍不免艱澀之感,何耶?

曰:艱澀又何指?

客:不能令人一見愛悅是已。

曰:昔人有言:看畫如看美人,其風神骨相,有在肌體之外者。今人看古蹟,必先求形似,次及傅染,次及事實,殊非賞鑒之法。其實作品無分今古,此論皆可通用。一見即佳,漸看漸倦,此能品也;一見平平,漸看漸佳,此妙品也;初看艱澀,格格不入,久而漸領,愈久愈愛,此神品也,逸品也。觀畫然,觀人亦然。美在表皮,一覽無餘,情致淺而意味淡,故初喜而終厭。美在其中,蘊藉多致,耐人尋味,畫盡意在,故初看平平,而終見妙境。若夫風骨嶙峋,森森然,巍巍然,如高僧隱士,驟觀若拒人千里之外,或平淡天然,空若無物,如木訥之士,尋常人必掉首弗顧,斯則必神專志一,虛心靜氣,嚴肅深思,方能於嶙峋中見出壯美,平淡中辨得雋永。惟其藏之深,故非淺嘗可能獲;惟其蓄之厚,故探之無盡,叩之不竭。

客:然則一見悅人之作,如北宗青綠以及院體工筆之類,止能列入能品歟?

曰:夫北宗之作,宜於仙山樓觀,海外瑤台,非寫實可知。世人眩於金碧,迷於色彩,一見稱善。實則雲山縹緲,如夢如幻之情調,固未嘗夢見於萬一,俗人稱譽,適與貶毀同其不當。且自李思訓父子後,宋惟趙伯駒兄弟尚傳衣缽,尚有士氣。院體工筆,至仇實父已近作家,後此庸史,徒有其工,不得其雅,前賢已有定論。竊嘗以為是派規矩法度過嚴,束縛性靈過甚,慾望脫盡羈絆,較南宗為尤甚難。適見董玄宰曾有戒人不可學之說,鄙見適與暗合。董氏以北宗之畫譬之禪定積劫,方成菩薩,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趨直入如來地。今人一味修飾塗澤,以刻板為工緻,以肖似為生動,以勻凈為秀雅,去院體已遠,遑論藝術三昧,是即未能突破積劫之明證。

西泠遇雨 立軸,66cm×33cm


客:黃公題畫,類多推崇宋元,以士夫畫號召。然清初「四王」,亦尊元人,何黃公之作,與「四王」不相若耶?

曰:「四王」論畫,見解不為不當,顧其宗尚元畫,仍徒得其貌,未得其意,才具所限耳。元人疏秀處,古淡處,豪邁處,試問「四王」遺作中,能有幾分蹤跡可尋?以其拘於法,役於法,故枝枝節節,氣韻索然。畫事至清,已成弩末。近人盲從附和,入手必摹「四王」,可謂取法乎下。稍遲輒仿元人,又只從皴擦下功夫,筆墨淵源,不知上溯,線條練習,從未措意,舍本求末,求為庸史,且戛戛乎難矣。

客:然則黃氏得力宋元者,果何所表現?

曰:不外神韻二字,試以《層迭岡巒》一幅為例,氣清質實,骨蒼神腴,非元人風度乎?然其豪邁活潑,又出元人蹊徑之外,用筆縱逸,自造法度故爾。又若《墨濃》一幀,高山巍峨,鬱鬱蒼蒼,儼然荊關氣派,然繁簡大異。前人寫實,黃氏寫意,筆墨圓渾,華滋蒼潤,豈復北宋規範?凡此取長補短風格,所在皆是,難以例舉。若《白雲山蒼蒼》一幅,筆致凝練如金石,活潑如龍蛇,設色妍而不艷,麗而不媚,輪廓燦然而無害於氣韻瀰漫,尤足見黃公面目。

深崖秋雨 立軸,69cm×40cm


客:世之名手,用筆設色,類皆有一定面目,令人一望而知。今黃氏諸畫,濃淡懸殊,獷纖迥異,似出兩手,何哉?

曰:常人專尊一家,故形貌常同;黃氏兼采眾長,已入化境,故家數無窮。常人足不出百里,日夕與古人一派一家相守,故一丘一壑,純若七寶樓台,堆砌而成;或竟似益智圖戲,東撿一山,西取一水,拼湊成幅。黃公則游山訪古,閱數十寒暑,煙雲霧靄,繚繞胸際,造化神奇,納於腕底;故放筆為之,或收千里於咫尺,或圖一隅為巨幛,或寫暮靄,或狀雨景,或詠春朝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陰晴晝晦,隨時而異,沖淡恬適,沈鬱慷慨,因情而變,畫面之不同,結構之多方,乃為不得不至之結果。《環流仙館》與《虛白山銜璧月明》,《宋畫多晦冥》與《三百八灘》,《鱗鱗低蹙》與《絕澗寒流》,莫不一輕一重,一濃一淡,一獷一纖,遙遙相對,宛如兩極。

客:誠然,子固知畫者。余當退而思之,靜以觀之,虛以納之,以證吾子之言不謬。

曰:頃茲所云,不過摭拾陳言,略涉畫之大較。所贊黃公之詞,猶屬皮相之見,慎勿以為定論。君深思好學,一旦參悟,愚且斂衽請益之不遑。生也有涯,知也無涯,魯鈍如余,升堂入室,渺不可期,千載之下,誠不勝與莊生有同慨焉。

國 畫 篇 · 天地繪心

Vol.1

歐風墨雨,西化東漸,習佉盧蟹行之書者,幾謂中國文字可以盡廢。古來圖籍久矣,束之高閣,將與土苴當狗委棄無遺;即前哲之工巧伎能,皆目為不逮今人,而惟歐日之風是尚。乃自歐戰而後,人類感受痛苦,因悟物質文明悉由人造,非如精神文明多得天趣,從事搜羅,不遺餘力。無如機械發達,不能遽遏,貨物充斥,供過於求,人民因之乏困不能自存者,不可億萬計。何則?前古一藝之成,集合千百人之聰明材力為之,力猶虞不足。方今機器造作,一日之間,生產千百萬而有餘。況乎工商競爭,流為投機事業,贏輸眴息,尤足引起人慾之奢望,影響不和平之氣象。故有心世道者,咸欲扶偏救弊,孳孳於東方文化,而思所以補益之。國有豸乎,意良美也。

夫中國文藝,肇端圖畫。象形為六書之一,模形尤百工之母。人生童而習之,及其壯也,觀摩而善,至老弗衰,優焉游焉,葳焉修焉,不敢躐等,幾勿以躁妄進。故言為學者,必貴乎靜;非靜無以成學。國家培養人材,士氣尤宜靜不宜動。七國暴亂,極於贏秦。漢之初興,有蕭何以收圖籍,而後叔孫通、董仲舒之倫,得以儒術飾吏治,致西京於郅隆。至於東漢,抑有盛焉。六朝既衰,唐之太宗,文治武功,彪炳千古。當時治績,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之美。圖籍,微物也,干戈擾攘,不使與鍾鐻同銷;丹青,末技也,廊廟登庸,可以並圭璋特達。蓋遏亂以武,平治以文,發舉世危亂之秋,有一二扶維大雅者,斡旋其間,雖經殘暴廢棄之餘,而文藝振興,得有所施設。故稱太平之治者,咸曰漢唐。宋初取士,謂天下豪傑盡入彀中,無他,能令士子共安於學業,消彌其躁動之氣於無形,斯治術也。磋乎!漢唐有宋之學,君學而已。畫院待詔之臣,一代之間,恆千百計,含毫吮墨,匍伏而前,奔走駭汗,惟一人之愛憎是視,豈不可興浩嘆!

黃賓虹《虹廬畫談》手稿

黃賓虹《畫學日課節目》手稿


漢武創置秘閣,以聚圖書。明帝雅好丹青,別開畫室,又創立鴻都學,以集奇藝,天下之藝雲集。毛延壽、陳敞、劉白、龔寬畫人物鳥獸,陽望、樊育兼工布色,是為丹青畫之萌芽。後漢張衡、蔡邕、趙岐、劉褒,皆文學中人,可為士夫畫之首倡者也。而劉旦、楊魯,值光和中,待詔尚方,畫於鴻都學,是即院畫派之創始。晉魏六朝,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展子虔,雖多畫人物,而張僧繇畫沒骨山水,展子虔寫江山遠近之勢,是為山水畫之先聲,其人皆士夫,未得稱為院派。唐初閻立德、立本兄弟,以畫齊名,俱登顯位。吳道子供奉時為內教博士,非有詔不得畫。至李思訓、王維,遂開南北兩宗,而北宗獨為院畫所師法。宋宣和中,建五嶽觀,大集天下畫史,如進士科,下題掄選,應詔者至數百人,多不稱旨。夫以數百人之學詣,持衡於一人意旨之間,則幸進者必多阿諛取容,恬不為恥,無怪乎院畫之不足為人珍重之也。

昔米元章論畫,嘗引杜上部詩謂薛少保稷云:惜哉功名忤,但見書畫傳。杜甫老儒,汲汲於功名,豈不知有時命,殆是平生寂寥所慕。磋乎!五王之功業,尋為女子笑。而少保之筆精墨妙,摹印亦廣,石泐則重刻,絹破則重補,又假以行者,何可數也。然則才子鑒士,寶鈿瑞錦,繅襲數千,以為珍玩,視五王之煒煒,皆糠秕埃壒,奚足道哉!夫閻立本之丹青,尚足與「宣威沙漠」者並重,固已甚奇,而薛稷之筆墨,至視五王之功業,尤為可貴。雖米氏特高其位置,然則畫者之人品,不可輕自菲薄,於此可知矣。畫之優劣,關於人品,見其高下。文徵明有自題其米山曰:人品不高,用墨無法。乃知點墨落紙,大非細事。必須胸中廓然無物,然後煙雲秀色,與天地自然湊合。若是營營世念,澡雪未盡,即日對丘壑,日摹妙跡,到頭只與圬墁之工爭巧拙於毫釐。急於沽名嗜利,其胸襟必不能寬廣,又安得有超逸之筆墨哉?

黃山松谷五龍潭 黃賓虹 紙本設色 168.5cm×120cm 1953年


然品之高,先貴有學。李竹懶言:學畫必在能書,方知用筆。其學書又須胸中先有古今;欲博古今,作淹通之儒,非忠信篤敬,植立根本,則枝葉不附。斯言也,學畫者當學書,尤不可不先讀古今之書。善讀書者,恆多高風峻節,睥睨一世,有可慕而不可追;使其少貶尋尺,俯眉承睫之間,立可致身通顯。惟以孤芳自賞,偃蹇為高,磊落英彥,懷才不遇,甘蜷伏於邱園,徒弦誦歌詠以適志,或抒寫其胸懷抑鬱之氣,作為人物山水花鳥,聊以寓興托意,清畏人知,雖湮沒於深山窮谷之中,常遁世而無悶。後之稱中國畫者,每薄院體而重士習,非以此耶?

善哉!蒙莊之言曰:宋元君有畫者,解衣盤礴,旁若無人,是真畫者。世有庸俗之子,徒知有人之見存,於是欺人與媚人之心,勃然而生。彼欺人者,謂為人世代謝,吾當應運而興,開拓高古胸襟,推倒一時之豪傑,前無古人,功在開創。充其積弊,勢必任情塗抹,膽大妄為。其高造者,不過如蔣三松、郭清狂、張平山之流,入於野狐禪而不覺,當時雖博盛名,而有識者訾議之。彼媚人者,逢迎時俗,塗澤為工,假細謹為精能,冒輕浮為生動,習之既久,罔不加察。其尤甚者,至如雲間派之流於淒迷瑣碎,吳門派之人於邪甜俗賴,真賞之士,皆不欲觀,無識之徒,徒嘖嘖稱道。筆墨無取,果何益哉!所以為人為己,儒者必分,宜古宜今,學所不廢,藝之貴精,法其要也。清湘老人有言:古人未立法以前,不知古人用何法;古人既立法以後,後人即不能出古人之法。法莫先於臨摹,然臨畫得其意而位置不工,摹畫存其貌而神氣或失。人既不能舍臨摹而別求急進之方,則古今名賢之真跡,遍覽與研求,尤不容緩。采菽中原,勤而多獲,不可信乎?


山水 黃賓虹 紙本設色 99.2cm×47.5cm 1934年


雖然,時至今日,難言之矣。古者公私收藏,傳諸載籍,指不勝僂。廊廟山林,士習作家,巨細穠纖,各極其勝。多文曉畫者,形之於詩歌,筆之為記述,偏長薄技,為至道所關。如韓昌黎、杜少陵、蘇東坡等詩文集,皆能以詞章發揚藝事。而名工哲匠,又往往得與文人學士薰陶,以深造其技能,窮畢生之專精,垂百世而不朽。其成之者,非易易也。自歐美諸邦,羨艷於東方文化,曆數十年來,中國古物,經舟車轉運,捆載而去。其人皆能辨別以真贗,與工藝之優劣。故家舊族,罔識寶愛,致飄零異域,不知凡幾。習藝之士,悉多向壁虛造,先民矩矱,無由率循。甚或用夷變夏,侈胡服為識時,襲謬承訛,飲狂泉者舉國。此則嚴怪、陸痴,共肆其狂誕,閔貞、黃慎,適流為惡俗而已。滔滔不返,寧有底止?挽回積習,責無旁貸,是在有志者努力為之耳。

自古南宗,祖述王維,畫用水墨,一變丹青之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六法之中,此為最上。李成、郭熙、范寬、荊浩、關仝遞為丹青水墨合體,畫又一變。董源、巨然作水墨雲山,開元季黃子久、倪雲林、吳仲圭、王山樵四家,又一變也。學者傳摹移寫,善寫貌者貴得其神,工彩色者宜兼其韻,要之皆重於筆墨。筆墨歷古今而不變,所變者,形貌體格之不同耳。知用筆用墨之法,再求章法。章法可以研究歷代藝術之遷移,而筆法墨法,非心領神悟於古人之言論及其真跡之留傳,必不易得。荊浩言:吳道子有筆無墨,項容有墨無筆。董玄宰言:一種使筆,不可反為筆使;一種用墨,不可反為墨用。筆以立其形質,墨以分其陰陽。圖畫悉從筆墨而成,格清意古,墨妙筆精,有實則名自得,否則一時雖獲美名,久則漸銷。所謂譽過其實者,不揣其本而齊其末,徒斤斤於形象位置彩色,至於奧理冥造,妙化入神,全不之講,豈不陋哉!況夫進契刀為柔毫,易竹帛而楮素,彩繪金碧,水暈墨彰,中國圖畫又因時代擅變,藝有特長,各擅其勝。至於丹青設色,或油或漆,漢晉以前,已見記載。界尺朽炭,矩矱所在,俱有師承,往籍可稽,無容贅述。泰西繪事,亦由印象而談抽象,因積點而事線條。藝力既臻,漸與東方契合。惟一從機器攝影而入,偏拘理法,得於物質文明居多;一從詩文書法而來,專重筆墨,得於精神文明尤備。此科學、哲學之攸分,即士習、作家之各判。技進乎道,人與天近。世有聰明才智之士,駸駸漸進,取法乎上,可毋勉旃。

原刊於《美術雜誌》第一卷第一冊,1934年

轉自:搜狐@德森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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