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鄉村詩選編》2019卷:
隆重徵稿
主編:張聯
編委會成員:孫文濤,徐敬亞,王小妮,陳仲義,喬延鳳,臧棣,王家新,霍俊明,何言宏,趙思運,葉匡政,黃禮孩,張德明,趙衛峰,李少君,安琪,發星,馬永波,彭一田,潘洗塵,林靜,劉克明,楊小濱,張潔,林榮,何均,易杉,中島,雪鷹,啞君,夏寒,李之平,宮白雲,海男,胡弦,胡志成,劉鎧源,張聯,劉潔岷,青春。
作者簡介:黃梵,1963年5月生,湖北黃岡人。詩人、小說家、副教授。高一時由黃岡中學考入南京理工大學飛行力學專業,畢業後留校任教。出版有《第十一誡》《等待青春消失》《浮色》《南京哀歌》《月亮已失眠》《女校先生》《中國走徒》等。獲《作家》金短篇小說獎、北京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中國好詩歌獎」提名獎、金陵文學獎、《芳草》漢語雙年詩歌獎、後天漢語雙年度文化藝術獎、美國露斯基金會詩歌獎金等。作品譯成英、德、意、希臘、韓、法、日、波斯、羅馬尼亞等國文字。主編有「海象叢書」(江蘇文藝出版社)、「南京評論叢書」(江蘇人民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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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閱 空城
十七歲的愚人節
文/黃梵
父親對我失去信心,是從我搬走母親的那隻樟木箱開始的。那隻二十多年前的樟木箱,漆面依舊亮光鑒人。母親就是帶著它以低微的身份,嫁給在鐵路工作的父親的。因為避忌自己的地主出身,母親執意要嫁給鐵路工人。雖說早有思想準備,母親還是對父親的業餘愛好大吃一驚,幾把掛在牆面的二胡、吉他,讓她不勝欣喜,即使父親喜歡的都是悲苦的曲調,它們還是為婚後的生活增添了幾分意想不到的色彩。
樟木箱裡裝著母親的私人物品,除了乾淨的舊衣服,箱底還有漂亮的銀鐲、銅鞋拔等,以及她虔誠地念念有詞時手捻的菩提念珠。我之所以萌生要搬走這隻箱子的念頭,實在因為這是家裡最大的箱子,我需要用它來運走滿屋的書籍。父親覺察到我想放棄鐵路工人的工作後,臉上愁怨的表情明顯添了怒氣。他開始限制我讀文學書籍。愁嘆之餘,又勸導我,至少也應該像姐姐那樣,自始至終守著鐵路上的那份工作,別把文學當成可以填飽肚子的米飯。「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的!」父親拍拍屁股站起來,他背對著我,但把牙齒咬得嘎嘣響。接下來我驚恐地發現,我丟得滿屋滿床的書籍正在減少。在那個不平靜的周末,我去附近的皮羅寺求了一根簽。那天求籤的人不多,大家都耐心打聽別人是什麼簽。我拿到那根「下下籤」後,馬上從人群中逃了出去。我一口氣跑到皮羅寺門外的小山坡上,呆望著寺院牆上的「南無阿彌陀佛」幾個手刷的大字,六神無主。我坐在石階上,劇烈的心跳沒有絲毫減緩。這根預示我將大禍臨頭的簽,在我反覆揣摩中慢慢顯出了明晰的含義:我不能繼續呆在家裡!我和父親都過分鮮明的性格,最終會因為文學發生一場可怕的衝突。大概受了這根簽的啟發,我不再滿足於家裡的暫時平靜。
我把樟木箱裡的物品倒得滿床都是,屋裡就像遭了偷盜一樣凌亂。我和請來的朋友拼死拼活,總算抬動了那隻裝滿書籍的樟木箱。到了戶外,清涼的風吹在臉上,都無法收斂不停流淌的汗珠。那天,父母為了即將來臨的清明節到街上買紙錢,我趁他們不在家悄悄上了路。身上沒有多少錢,但感到徹底自由了。我嘗試在朋友家裡住上一段時間,他是個會把煙灰缸、書籍、搪瓷杯、鋼筆等常用物品,自始至終保持在原來位置上的人。
據說我出走以後,父親把斥責傾瀉到了母親身上,怪罪這是家裡過於民主的結果。母親不得不焚上幾支印度香,為在外面的我祈禱平安。父親是不會滿足成天拿著笤帚到處撣灰,生一生悶氣的。他有一副招人喜歡的英俊形象,鐵路上的同事似乎都願意給他披掛贊語。我有所牴觸地搬出家門,等於給他臉上抹了黑,他發瘋地動員同事朋友和我姐姐,四處尋找我的藏身處。
一天,我忍不住到街上的電話亭,給姐姐的播音室掛了電話。她剛到播音室不久,話筒中甚至能聽到她虛弱的喘氣聲。她患有B肝,身體一直時好時壞,每天她從地處郊區的家裡趕到車站,都感到體力不支。在朗讀枯燥的列車車次、時刻表的間隙,她完全靠閱讀詩歌獲得一些樂趣與慰籍。她給了我最初的文學份飯,後來她那痴迷文學的倔強情緒,我也能夠分享了。
我能想像她高揚著好看的雙眉,想問個水落石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沒什麼,反正我早晚也會走到這一步的。」
「父母對你有什麼不好嗎?」話筒中能聽見她衣服窸窣的摩擦聲。
「沒對我不好,我只想不受干擾地讀書、寫作。」
「唉,都怪我把你引到了這條路上。」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自責。
「這哪能怪你呀?我感激還來不及呢。」
「你會回來嗎?」末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回來。」我生怕她會難過,嗓音就像在樹梢上旋盪的風聲那麼輕。
我對父親的聰明有些低估了,我暗自等待著風波過去,等他厭倦了到處打探我的消息。其實從他自己把五線譜學會,拉出象樣的曲調,我本該對他的能力有所警惕的。當有一天,他微笑地闖進我的朋友家裡,站在我的面前,我驚訝得都說不出話來。他表情溫和地扛起那隻沉重的樟木箱,讓我為自己多此一舉,感到了一絲內疚。父親以前抬過鐵軌、枕木,他肩背的肌肉至今還可以派上一些用場。我跟在他身後,心裡惶悚不安。
見了我,母親大哭了一場,好像她要說的話都變成了撲漱漱的淚珠。我怕母親尋死耍潑,緊張得嗓音變了調,以前她就是這麼懲罰我的。她知道,能夠持續幾小時的號啕大哭,會掏空我心裡的委屈,我當然會避免下次再犯。父親破天荒地寬恕了我,他沒有再掄起那條臭名昭著的牛皮帶,它上次留在我屁股上的印痕至今尚未褪盡。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天過後,家裡一派平和,父親不僅容忍我徹夜看書,也不催促我去上班了。父親突然間變成了禮儀周全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對待我看的書說的話,不再當我的面說「到地里幹活,也比在紙上瞎寫要有意義」之類的話了。
有一天,我早上起來得很晚,為了看《瘋癲與文明》這本書,我熬到凌晨三點。當太多的陽光直射到臉上,我終於醒了。有一趟列車駛過蕭莊,又掀起了一陣喧囂聲。我躺在床上不想動,又暗自思忖,我這種男子之所以凝神屏氣窩在家裡,不過在等待干大事的時機,時機一到我絕不會推遲行動的。天氣微寒,我的衣服穿得很慢,老覺得房子在晃動,跌跌撞撞地來到客廳,遇見了父親的兩個客人。他們坐在實木長椅上,已經有好一會兒了。空氣中飄著蔥油煎餅的香味,讓我的胃湧起一股食慾。父親對我真是日益呵護,那天他親手為我做了愛吃的煎餅。兩個客人笑眯眯地打量我,不時交頭接耳,好像對我表現出很大的興趣。父親態度溫和地告訴我,他的朋友在城裡當醫生,今天正好開車路過蕭莊進來坐坐。不僅如此,他還向我介紹其中一人也愛好文學,想請我進城去他的書房坐坐聊聊天。我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大概習慣了父親過去對我的抱怨,我結結巴巴,不敢相信父親的慫恿與鼓勵。我的臉色頓時緋紅,胡亂為自己找著開脫的理由,「那樣太打攪你了吧,要不我改天再去拜訪你,今天上午我還想去洗澡呢。」
「嗨,這個好辦,你可以到我們醫院浴室去洗澡。」
「是啊,今天正好有順路車,你跟他們進城去玩玩吧。」父親在一旁溫和地鼓勵道。
我被他們說得心花怒放,連忙進屋去找換洗的衣服,情緒亢奮得讓我頭暈目眩。果然不假,他們的車子停在不遠處的鐵道道口前。我是第一次乘坐這種麵包車,錶盤上迸發出的幽綠的螢光煞是好看。車子駛到昇州路折向南,向外城河的方向奔去。駛了不到十來分鐘,路兩邊的房子變得稀拉了。又是種著時令蔬菜的田野,讓我產生沿著原路回去的錯覺。出了城車子開得飛快,一會兒就超過了前面幾輛大卡車。最後,它離開平坦的大路,駛向周圍只有花草和樹林的小山岡。碎石路的盡頭,有一片幽寂的灰色建築群。車子開到主樓門口才停下,他們嘴角抿著甘甜的笑容下車了,用手親熱地攏著我的肩膀。這裡大概是一座療養院,周圍都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又過了一道鐵門,我看見了許多穿著條紋號衣的好奇的面孔,有人歪著腦袋,打量我的目光脆弱又不禮貌。他們帶我來到辦公室門口時,我回頭瞥了一眼鐵門,頓感不安。鐵門不知什麼時候在我身後悄然關上了,那把掛在鐵門中央的鍍鉻大鎖格外扎眼。我馬上指著鐵門,問他們為什麼要關上?他們斂起笑容,相互對視了一下,然後直勾勾地凝視著我。
「知道嗎?你父親把你託付給了我們醫院。你病了,現在需要治療,希望你能配合我們。」
「我病了?這不是胡扯嗎?我得了什麼病?」我有點失控地衝著他們大叫起來。
「冷靜點,冷靜點,有話慢慢說。你精神上確實有點障礙,相信我們的判斷,你在這裡會得到徹底治療的。」說完,那個自稱愛好文學的醫生居然莞爾一笑,露出一排整齊又潔亮的牙齒。
我如夢初醒,被父親謀劃的這件事驚得目瞪口呆,我連忙回頭仔細打量神情有點異樣的病人,心裡驟然湧起了恐懼感。我馬上想到了逃跑這個念頭,我徒勞地衝到那扇鐵門跟前,腳踹手叩,弄出了咣當咣當的大聲響。我心急如焚,整個大廳充滿了我一個人的咒罵聲和叫喊聲。轉眼間,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醫生靠近了我,他們用繩子捆住了我的雙手。為了讓我喊不大聲,又在嘴上扎了一條毛巾。不知他們從哪兒隨手抓來的一條毛巾,上面散發著熏人的汗餿味和狐臭。怎麼說呢?這條骯髒的毛巾幾乎要了我的命,從小我就繼承了母親的潔癖,這股噁心的氣味讓我嘔吐起來。發酸的食物被毛巾擋在嘴裡,差點讓我窒息。我越是絕望地用眼神請求他們把毛巾摘下來,他們越是滿腹狐疑地看著我。最後,我的身子向下一沉,倒地暈了過去。
醒來天已經擦黑了,我發現自己躺在有五十個鋪位的大房間裡,其他病人都好奇地圍攏過來。我身上的衣服也變了樣,穿著和他們一樣的條紋服,胸前繡綴著「38號」的字樣。這裡的四壁是那麼白潔,沒有我想像中的污點垢斑,過了幾天我才知道其中的緣由。周圍不乏有朝氣蓬勃的人,但很少有我這麼沮喪的。望著病友幫我打來的晚飯,我完全沒有心思下咽。這裡的窗戶都罩上了姆指粗的不鏽鋼柵欄,除了看看天色,透透空氣,誰也別指望從窗戶逃出去。
房間裡幾乎沒有多餘的擺設,看得出是為了防止病人自殺。其他病人對我的好奇心過去後,屋裡又彌散著孤身獨影的氣氛。我對父親的怨恨無以復加,後來變成了徹底的輕蔑。他閃著一絲笑容來看我時,我拒絕和他見面,他做的事在我看來已經不可饒恕。尤其我在十七歲生日那天接受電擊治療後,用溫濕的毛巾捂著臉,這種情緒達到了高潮。我悲痛地接受了父親給我的這份生日禮物。電擊過後很久,我的臉頰還在發燒。那個電擊的盛大場面實在太可怕了。那天吃過早飯,我就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醫生讓念了名字的人都到樓上一個大房間去。我以為又是每天例行的運動治療,只是對改變場地和不讓所有人參加感到有點疑惑。等到醫生手拿搖鈴讓大家安靜下來,我看到其他病人都嫻熟地坐到一排坐椅上,二十幾張嘴巴幾乎同時張開了。醫生拿著電極從緊靠窗戶的那邊開始,電極在病人嘴裡塞進拔出,幾次下來電極就掛滿了長長的涎水,被陽光一照,涎水像冰凌耀眼生輝。
我坐在那排椅子中央,看到那隻骯髒的電極正在向我靠攏,胃裡馬上盪起了波浪。我強忍著噁心的感覺,大聲抗議道:「你們為什麼不把電極弄乾凈?我們又不是豬。」手拿電極的醫生用眼角瞥了我一眼,繼續干他的活,根本不把這話當回事。其他病人則滿不在乎地繼續張著嘴,還有人幸災樂禍地向我擠眉弄眼,似乎覺得我的抗議完全多餘。我憤怒至極,最後站了起來,就是不肯銜住那隻電極,上面掛著的十來個人的涎水,讓我張不開嘴。沒想到這裡的風氣那麼壞,雖然對病人不利,其他病人也都乖乖地順從醫生。看著幾個年輕醫生把我強行按在坐椅上,他們都伸長了脖子打量我,臉上卻掛著與醫生共鳴的表情。我的牙齒幾乎被掰出了血,電極塞到嘴裡的一剎那,我感到了力量強大的電擊。霎時間,我的眼前有了美妙的畫面。飛翔的花瓣,閃射的星光,和華美的服飾……我終於平靜下來,沉浸在我都不敢相信的喜悅中。到了下午,頭腦清醒後,我徒勞地跑到廁所嘔吐,試圖嘔出流進胃裡的十幾個人的涎水。
進來後的第十三天,母親第一次來看我。她大概瞞著父親帶來了幾本書,和十來聽我喜歡吃的鳳尾魚罐頭。她看見病房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這裡的確沒有蚊蠅,到處都是嗆鼻的殺蟲劑的氣味,沒有哪個病人會擔心對身體有什麼不好,他們毫無顧忌地把殺蟲劑往床下、紗窗上大量噴洒。可能在他們眼裡,我反倒成了懶於搞衛生的人。我強忍著眼淚,懇求母親相信,我是心智正常的人,呆在這裡等於坐牢。
「你忍著點吧,過段時間你就會適應的。」
「我沒有病,你們幹嘛要花這麼多的錢把我關起來?!」我揚著嗓門質問道。
「小聲點,你這話說得多難聽啊,我們也是為你好呀。」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想法,你能不能跟爸說說情?就算我求你了!」
真是荒唐,他們的收入不高,卻省吃儉用攢了錢來讓我坐牢。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雙膝嘭一聲跪在地上。母親連忙把我往上拽,眼睛不安地打量著四周,可能我衝動的舉動,讓她覺得丟了丑,她的神色又驚訝又尷尬。
「快別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好嗎?我答應你,去跟父親說說看。」
她把手伸向我的臉頰,用儘量柔和的語氣安慰我。順著她的肩頭望去,我發現有個熟悉的身影遠遠跟在母親後面。是他!我當然記得,那個自稱愛好文學的傢伙。如果不是狹路相逢,我都快忘記對他的憎恨了。他的神色沒有一絲內疚,目光也不迴避我,就像凝視他的一件得意的作品。他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一下激怒了我。我衝過去的時候,誰也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母親驚慌失措地把我抱住,我已經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鼻血直流,喪失了反抗的能力。這一拳打掉了我以前窩窩囊囊的形象,後來見了我,他都嘎然駐足,不敢貿然向前。
那天母親很沒面子地離開了醫院。我被醫生扯耳朵架手臂地,弄到了電擊治療室。我徒勞地伸長脖子,想看一看出了醫院的母親,但越過窗沿,眼睛只見到了浮泛著光輻條的一片藍光。出了電擊室,我平靜得都有些軟弱了。我開始為這個舉動後悔,原本想說服母親領我出去,這個舉動反倒讓她覺得我真有些瘋癲。想到托她說服父親的希望沒有了,我只好把目光繼續盯在那扇鐵門上。
大個子大概又領了任務,來找我談話。他轉動著牛似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讓我為這雙眼睛錯生在男人身上,感到惋惜。他養成了打小報告的惡習,有著兄弟般的表面溫情,和尖嘴靈鳥的眼神。我總讓他放心不下,這是真的。也許和他幾年的交情,都經不住醫生一句話的慫恿。我一向不在乎他說了什麼,我做著深呼吸,可能他以為我聽得入迷了。「你談過戀愛嗎?」他期待地露著傻兮兮的表情,我像一塊白鐵皮反射著他的目光,一聲不吭。我怎麼會告訴他──這隻羊群中的狼呢?「啊,我知道了,你看你都臉紅了。」我儘量把目光投在他身後的那堵白牆上,忍住他自鳴得意的調侃。不到十分鐘,他就沒什麼教誨的話可說了,然後嘮叨起這個月的活動安排。他不經意提到周五有領導要來醫院視察,我不禁心頭一亮。我不能只幻想著逃出去,必須有所行動,想到領導視察是一個良機,我的臉上露出了罕見的笑容。
周五那天,我們吃過早飯後,被召集起來集體訓了話。起先大家都安安靜靜,不敢言笑,醫生似又覺得不妥,忙讓大家放鬆點,可以在屋裡自由活動。窗前漸漸站了許多人,他們眼巴巴地望著樓前院子,等著領導的轎車開進來。為了不過於顯眼,我拉著小個子到門廳附近聊起天來,手上裝模作樣拿著一本書,試圖麻痹醫生護士的視線。我邊聽邊用眼角瞥著鐵門,靜候時機,越來越聽不清小個子在說什麼。等到窗前響起一片喧譁聲,醫生提前打開了那扇黑亮亮的鐵門,恭候領導駕到。鐵門一響,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你怎麼了?你感到不舒服嗎?」我沒有理睬小個子的問話,瞥見門外有幾個西裝革履的胖子,向大樓台階走過來。開門的醫生眼巴巴地望著門外背光晃動的人影,明顯放鬆了警惕。
我逮住了這個時機,縱身一躍,沖了出去。經過鐵門時,我的身體碰到了門框,衣服被什麼東西勾了一下。我沒有絲毫猶豫,繼續往前沖,剛要踏上台階的領導,連忙為我讓了道。我甚至聽見了院子裡臨時工嘩嘩放水沖拖把的聲音。我嚮往的那條山間石道就在眼前了,我與它只隔著一道院牆大門。奔跑中,那道電動大門正徐徐關上,身後傳來了一片叫喊聲和腳步聲。院牆外的小鳥在嘰啾鳴叫,令人心生遐想。我的鞋底感到了其他人追來的微微震動,我甚至瞥見了山下的迷濛景色。的確,那遙遠的景色喚起了我的快感,雖然臀部跑得有點抽筋,但我仍有把握在大門合攏前衝過去。我的皮鞋發出的聲音,已經被伸縮門的嘎嘎聲蓋過了,離門還有一米左右,我突然感到有條腿橫到腳前,一下把我絆倒了。幾隻粗糙的手馬上抓住了我的脖子和手臂。我試圖掙脫,結果被幾隻手抓捏得更疼了。有個醫生氣得悄悄在背後踹了我一腳,嘴裡斥責道:「你這個混帳東西!」大概領導視察的歡快氣氛被我攪和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受了傷,白襯衣勾破了,肚子上劃了一道口子。一行人還沒走到外科室門口,我的襯衣下擺已經被鮮血浸透了。
以後幾天,我乖乖躺在病床上,沒有精神挺住傷口的疼痛。我用一條幹凈毛巾把眼蒙上,懶得瞧周圍的人,心裡當然為自己的失敗沮喪。醫生再也沒讓我外出洗澡,其他人依舊保持每周去一次公共澡堂的習慣。我只好頂著寒氣用冷水擦身子,免得身上散發惡臭,害上皮膚病。要是平時在家,家人早就用手掩了臉,避著這種氣味。這裡醫生的鼻子像塞了棉花,查房時他們一邊問話,一邊對我身上散發的餿味無動於衷。
只要一望見窗外的景色,我的心又加速蹦跳。春天有點凜冽的信風,只會強化我想逃跑的念頭。我不顧條件是否成熟,又試了幾次,當然沒有成功。每次我都被堵在大樓門前,甭說跑到大院門口了,他們提防我的方法十分奏效。我已經臭名昭著,牽扯了他們不少精力。對接受電擊治療,我也有點麻木了,甚至很有禮貌地主動銜住那隻從來不消毒的電極。電擊時,我眼中的色彩實在太美了,恍如夜空璀璨的焰火。我從電擊後的平靜中恢復躁動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新來的院長就職後的第二天,母親又來看我。她拎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幾本書和罐頭。她聽說了我逃跑的事,臉上露著驚駭的表情。
「你到底是怎麼了?」
「我呆在這裡早晚會瘋掉的。」說著我給她看了肚子上的那道傷疤。她用手指觸著有點隆起的傷疤,似乎心軟了。
「救我出去吧,只有瘋子才願意呆在這裡。」
我的話說得很輕,沒有以前那麼響亮。她似乎鼻子一酸,連忙掏出紙巾來擦眼睛。
「求你行行好,救我出去吧!不然我總有一天會死在這裡的。」
她臉上的表情明顯在變化,嘴唇有點顫抖。
「你再忍幾天吧,我馬上回去找你父親。」
她抬起頭的一剎那,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線希望。
沒想到母親翌日清晨就來了,她牽著我的手,堅持要領我出去。她那汗津津的額頭,說明來的路上她有多急切。我異常興奮,眼睛不時瞟著那扇可惡的鐵門,生怕母親會變卦。我跟母親走進辦公室時,感到了醫生的不滿。他用揶揄的口氣對我母親說,「你做的事太合他心意了。」他從辦公桌後面露出胖乎乎的身子,滿腹狐疑地盯著我。他無所顧忌地當面詆毀我,提醒我母親,「他既瘋又狡猾,你不能什麼事都順著他。」我把他的話當成一個伎倆,沒有激動地掄起拳頭,我一定要讓母親相信,我絕對是講修養的。母親最終沒有被醫生的意見左右,她拎著我的物品,帶我走出了那兩道令人神經緊張的鐵門……
姐姐像別在黢黑的火車站上的一朵白花,純潔漂亮,關於她的事我幾乎忘了說,不過放在這裡倒也合適。
她是頂替退休的父親到鐵路上工作的,為此中斷了大有希望的學業。由於這件事情不是出自她的意願,每當她回到家裡,就像停止呼吸似的,雪白的臉上始終有一種冰冷的表情。父親斥責我的時候,她也漲紅了臉,我知道她想張嘴聲援我,為事事順從父親感到了遺憾。
自從我出了院,母親真的允許我把樟木箱抬了出去。我起了跟父親一刀兩斷的念頭,母親勸不住,只好依了我。我把裝滿書籍的樟木箱送到車站貨運部託運,去了幾百公里外的省城。我是靜靜聽著擴音喇叭里姐姐的朗誦聲上車的。只有姐姐知道我住在省城什麼地方。每次和她通電話,我就像把臉靠近花叢一般,會感到一股醉人的芬芳。有一天,我又接到姐姐的電話,她的聲音儘管不高,但吐字清晰。
「我今天從家裡搬出來了。」
「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跟姐姐有血緣關係,這個事實一直折磨我,不然我肯定願意當姐姐的忠實男友。
「你別瞎猜,我這輩子不會再談了。」
「家裡……他們還好吧?!」
「還好,就是媽的哮喘病又犯了,」姐姐說到這裡變得吞吐起來,「我另外有件事情想告訴你。」
「我一直聽著呢。」
「昨天……我把工作辭了,跟爸大吵了一架。」
「你把工作辭了?跟爸大吵了一架?」我用手汗津津地抓著那隻話筒,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刊於2003年1期《作家》,及小說集《女校先生》(作家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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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行副總編: 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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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醉紅顏 青海 金子
麥先森 十八部天龍(龍洋)
古詩詞主編: 素心禪客 副主編:李傑清 編輯: 破劍
散文主編:魯風 編輯 :紫雲兒
小說主編:錦衣衛 編輯: 鄉音
文圖編輯: 青春 紫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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