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占雙 圖/來自網絡
離開老屋二十幾年了,每次坐車回家鄉,走進村南道時,目光總禁不住要隔過窗玻璃,穿過果樹園望向我的老屋。老屋位於村子的東南角,果樹園的後面,機井的西面,伯父家的正前方。
那天,我從伯父家溜出來,悄悄走近老屋。老屋老了,像父母和父老鄉親一樣老了。老屋的房草塌陷,房架裸露,殘牆斷壁,失去了往昔的容顏與活力。撫摸著老屋後面的一棵粗大的白楊樹,往事禁不住湧上心頭。
老屋原是生產隊的隊房子。寬大的場院,高大的草房頂,威武的大煙囪立在牆外。想當年,場院裡容納一群牛馬,十幾輛馬車、犁杖等工具,看電影,唱戲等活動都在場院裡進行。分隊那年,很多人家都瞄準了老屋,圍成一圈,爭著搶著買它。最後按抓鬮處理,大傢伙瞪著眼睛將手伸向隊長的油膩膩的帽兜,結果被二舅一把抓到,真是天大的幸事。二舅過後洋洋得意的說,哪個紙團團得緊,哪個就有可能是。
五間大草房,我家住東邊三間,二舅家住西邊兩間。親戚鄉親們都來幫忙,忽拉拉滿院子人。房子重新修整,前牆砌紅磚,中間開門,屋裡重新間壁出三個屋,一進門是廚房,也叫外屋地,中間屋正屋,最東屋是倉庫。木格子窗寬敞明亮,新刷的瓦藍瓦藍的油漆。一鋪大火炕盤在正屋和東屋,我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最東屋是我學習和睡覺的地方。
房頂鋪著厚厚的蘆葦,新苫的蘆葦閃著金色的光韻,長長的屋檐,擋住了夏日毒辣的陽光,夏天的老屋涼爽怡人。東西兩側房脊是家雀的天堂,滿房檐都是鳥窩,明窩暗窩都有,鳥窩裡的毛不時掉落下來,家雀崽子也有時從房頂掉下來。生產隊時,車老闆用大鞭就能抽到家雀。我也曾無數次掏過房檐,每次都能掏到幾隻家雀。
人從牆角走出會驚起數隻家雀,呼拉拉飛起,飛不多遠,再飛回來,落在房脊唧唧喳喳地叫。父親經常咒罵,這老家賊真能禍害房檐,彈得到處都是窟窿。他每年抹牆時也都特意將窩堵死,可是不久,家雀又陸續回來作窩。這正合我的心意,老屋沒有家雀,那童年得失去多少歡樂啊。
燕子將巢築在屋檐下,燕子壘的巢真是漂亮,像一隻切了一半的葫蘆,肚子大開口小,僅容一隻燕子出來進去。有一對燕子還將巢築在我家外屋的房樑上,它們整天忙忙碌碌的飛進飛出,喂食嗷嗷待哺的黃嘴丫的雛兒。燕子時而落在院子裡高高的晾衣繩上,歪著頭向屋內看看,唧咕翻飛的它們給小院增添了多少生機與活力啊。燕子是吉祥鳥兒,我們從來沒有傷害過燕子。如果那個燕崽掉下來,急忙捧住送回窩裡。
老屋後面有一片挺拔茂密的楊樹林。夏日的午後,忙完農活的母親和娘嬸舅媽們常坐在綠陰如蓋的樹下乘涼。或納鞋底,或織毛衣,或閒談,響亮的笑聲驚醒我的午夢。我也經常捧本小人書,走進斑駁的樹影下,津津有味地翻看。一隻家狗吐著濕乎乎的舌頭,一隻白鵝響亮地叫喚一聲,一隻老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崽四處找蟲子吃。這是留在我鄉村童年時光中最美好的畫面之一。
老屋的東面有一眼機井,很多人相中這個地方,也是衝著這眼機井。井架成兩個人字形,托起一根腕子粗的鐵棍,鐵棍的一頭安著一個大轆轤,轆轤用拖拉機的輪子焊成,堅固美觀靈便,不費力氣就能搖上一桶清涼甘甜的水來。
遙望井底,好像鑲嵌在地心深處的一塊明鏡。這口井的水是村裡最甘甜的水,喝多少肚子不疼。我隨時口渴,隨時來到機井邊,吱吱呀呀搖上一桶來自地層深處的涼水,趴在膠皮柳罐上喝個飽。剩餘的倒在水坑裡,吸引雞鴨鵝們也來搶著喝。到鎮上去的過路人,走得饑渴難耐,搖一柳罐水喝後抹抹嘴,自言自語說,這井水真好喝。
井水深達五六十米,水質堪比自來水。多少個暑伏天,我家用冰涼的井水浸泡黃瓜、西紅柿、香瓜、西瓜,清熱解暑。父親常用冰涼的井水浸泡啤酒、香檳,喝完香檳後那種等待打嗝讓鼻子冒氣的感覺非常美妙。父親的夢想是將來在老屋開個粉坊或者豆腐坊。這個夢想帶給年少的我多少美麗的期待啊,可是一直沒能實現,他的夢想都泡在酒里呢。真是辜負了一眼好井啊。
老屋的東南角是兩間拉合辮土倉房,南間放農具和鍘碎的穀草,北間是老牛圈。老牛在這裡吃草、倒芻、睡覺。我時常進去,摸摸老牛濕漉漉的鼻子和闊大的嘴,捋捋它的毛,它的毛黃裡帶紅。摸摸牛耳朵,它的耳朵會轉動。它瞪著溫順的清澈的大眼睛,慢慢地咀嚼,喘著粗氣,噴出熱乎乎的青草氣。
多少個日子裡,我汗流浹背地背回一捆捆青草。傍晚,我和父親鍘草,父親一把一把的送草,我按鍘刀,刀吃猛草,嚓嚓嚓,嚓嚓嚓,那聲音優美而富有旋律。父親邊送草邊挑出雜物,挑得很細。父親說,牲口也懂感情,不能虧待它。
老屋的牛圈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墊上乾淨的土。老牛犁地邁力,拉車有速度,家裡那幾十畝地全靠它了。它一年生一個小牛犢,淘氣的小牛犢有時在院子裡跑動,偶爾也會闖進屋裡來看新鮮。小牛犢的毛光滑漂亮,妹妹還抱過一隻小牛犢合過影呢。
老屋的南園子很大。南園子是生產隊的大場院,堅硬的土地是父母一釵一鍬翻出來,砸碎的。父親母親將南園子侍候得規規整整,種植得滿滿當當,幾架豆角結得滴了噹啷,幾壟架起的柿子結出紅黃紫綠的圓潤的果實,大辣椒小辣椒透著心裡紅,黃瓜彎彎頂花帶刺,香瓜稍瓜匍匐在地上,一個甜一個面,窩瓜角瓜種在邊邊角角,豌豆悄悄地開花,甜杆筆直脆綠,菇娘兒穿著金黃色的外衣,還有那障子邊的爬蔓的看豆花,大朵的土豆花,成堆的芨芨草,妹妹用它的花朵來染指甲蓋兒。
還有很大一塊地,父親要種上葉子煙,煙葉子大如芭蕉扇。秋後,架起一架架煙葉亮曬,一把把旱煙葉堆成垛。逢集,父親將煙葉裝上牛車,拉到集上去賣,為家裡換來不少零用錢,解決油鹽醬醋茶的問題。
那年春天父親在園子東邊種了一排小楊樹,我則栽下一顆海棠樹。幾年後海棠結果,結的果子個頂個的大,個頂個的紅。母親將吃不了的海棠果腌上一罈子,盛一碗海棠果,果體腌得透亮,散發著酒香,散發著清香,吃一個還想吃下一個,吃一碗海棠果,竟然有一種醉醺醺的感覺。不知不覺,美了美了,醉了醉了。
待我中考那年,楊樹長起來了,綠蔭如蓋,麻雀啾啾。我站在樹下背書,站在樹下練武,楊樹是我拍打的對象,我想成為武林高手,我想走出農村這塊土地。我不想一生像父輩一樣順壟溝找豆包,我挑燈夜戰,每天學到很晚很晚,看看窗外彎彎新升的月牙,聽聽遠方響亮的蛙鼓,竟然是越學越精神。直到聽到母親的勸說才撂下書本鑽進被窩。最終考上師範,成為公家人,終於這一輩不用順壟溝找豆包吃了,不用天天與牛為伴。
天地悠悠,歲月匆匆,老屋猶如父母一天一天變老。那年大水過後,房頂的蘆葦不再鮮亮,牆體不再堅固,父親想修又覺得不值,想蓋又沒錢,只好將房子賣了,隨我搬到鎮里住。搬家那天,父親喝完酒送鄉親們到門口,他竟然哭出聲來。他說他捨不得那個地方,他哭得感覺可笑又令人心酸。終其一生,他機井邊開粉坊和開豆腐坊的夢想都泡在了酒里。
如今家鄉的面貌已經煥然一新,老屋的南面栽種了一方果園,李子,海棠,沙果,葡萄,那是村裡白大爺種的。紅磚鐵皮房,鐵柵欄,水泥板路,眼前的一切有些陌生,曾經的老房子已很難尋覓,只有我家的老屋還立在風中,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母親站在村口守望。她旁邊的機井忠實地陪伴著她,井水依然那麼甘甜,附近的幾家人依然吃那口井的水。
老屋啊,老屋,無論我走到哪裡,無論我住在多麼舒適的地方,夜裡進入夢鄉的常是那堆著厚重土牆、覆蓋蘆葦的老屋,夜裡進入夢鄉的常是那炊煙繞樑、燕雀翻飛的老屋。感謝老屋,承載了我童年的時光和最初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