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瘋子舅舅,北大數學力學系高材生永遠失蹤了

2019-07-20   孟話歷史

夏新民


作者檔案

夏新民,武漢人,湖北大學78級,主修化學。大學畢業後從事電化學分析和材料研製,曾在國內研製和成功首創複印機用鐵氧體球形載體等項技術。退休後客居上海,曾以「琴台散仙」及本名,在網絡發表文章及古詩詞若干。

原題

我的瘋子舅舅

我的二舅田士珩與他的親人失去聯繫已經三十年了。今年早些時候,美國大數學家納什先生因車禍遽然辭世,引起世界傳媒一片哀嘆,同時也勾起了我少時和二舅相處的點點回憶。

我的二舅與納什,一個中國人,一個美國人;一個是默默無聞的百姓,一個是享譽世界的大數學家;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緣何納什先生的辭世引起我對二舅的聯想呢?這是因為,二者之間也有二個小小的共同點。一者,我的二舅也是學數學的出身。二者,納什先生也有過發瘋的經歷。但我的二舅卻遠沒有納什先生那麼幸運,瘋後還能得到他妻子的精心照料,還能讓普林斯頓大學幾十年養起來,乃至痊癒。我的二舅自從1964年那次嚴重的發瘋並送往醫院短暫治療後,就再沒有好起來過,日子長了,我們後輩,背後乾脆稱呼他為瘋子舅舅。

我二舅的瘋,與世上大多數瘋子一樣,並非與生俱來,他也曾有過頭腦清醒的時候。他清醒時,也曾是我們這個家族,上至我的外祖父,下至我們晚輩,引以為傲的人物。


二舅北大時照片


二舅1936年6月生於湖北武昌,乳名哈子【1】,少小聰穎。6歲時在外祖父所辦私立學校發矇。1952-1955年在湖北天門高中就讀,在校期間曾擔任校學生會主席。天門高中是湖北省一所百年名校,上世紀50年代,在湖北享有盛名。

二舅在高中時喜歡幾何和代數,1955年高考,本想報考天文學專業,後因聽從外祖父勸告報考工科,發榜下來,鬼使神差,被當時的工科名校唐山鐵道學院(今西南交通大學前身)橋隧專業錄取。


外公當年庚款留英,就讀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時的照片


唐山鐵道學院是中國歷史最悠久的高等學府之一,建於光緒22年(1896年),有東方康乃爾之稱。其歷年校友中產生一大批近代科學史上聲名顯赫的人物,如竺可楨、林同炎,貝祖貽、黃萬里等等。而橋隧專業又因其知名校友茅以升,更是聞名遐邇。

如能在該校該系深造,畢業後成為一名優秀的的工程技術人才,指日可待。只可惜舅舅那時年少瘋狂,志不在此,讀了半年,棄學而歸,準備翌年再考他心儀的學校。

1956年二舅如願考入北京大學數學力學系,學制六年,開始了他平凡而又起伏的人生。


二舅北大求學期間遊覽長城


1956年是共和國歷史上欣欣向榮的一年。當年元月,中共提出《向科學進軍》的號召。4月,毛澤東在中共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作出《論十大關係》的著名報告。九月,中共八大會議召開,大會作出了黨和國家工作重點必須轉移到社會主義建設上來的戰略決策。

與此同時,1956級的北大數學力學系,群英畢至,濟濟一堂。跟我二舅同年考進北大數學力學系的同學中就有楊樂,鍾家慶,張廣厚等青年才俊,日後這批人都成果纍纍,成為中國數學界風雲一時的領軍人物。

在進北大數力系的頭二、三年,二舅春風得意,先後擔任系團支委和班支書。他是班上公認的學習尖子,是同學中少許在大學低年級階段就在學術期刊上發表學術論文的幾名學生之一。

北大數學力學系1956級部分同學合影,後排左1為二舅


他讀大學時,外祖父在中科院武漢分院工作,住在我們家。二舅暑假回漢,我就看到過他跟著外祖父補習英語。外祖父早年庚款留英,就讀著名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2】,連倫敦俚語也聽得懂道得出的他,教授一個舉國上下一片「哈得拉索」【3】語境中長大的孩子,綽綽有餘。二舅在日記中曾說過,暑期,他「跟父親補習英語,進步很大。」

每次回漢度假,他也不忘專業,那時我小,偶爾從門外探頭看去,只見二舅一人端坐,總是在啃大部頭的書。他擺在桌上的書,名字大多不記得,但有二本,書名至今不忘,一本是《對策論》【4】,一本是《黎曼非歐幾何學》。

在北大數力系,學習之餘,二舅在文娛體育方面表現也很搶眼。他拉得一手好二胡,也能吹簫,同時在體操方面獲得過二級勞衛制證書【5】。

更讓我們家裡長輩人高興的是,他在大學這個期間收穫了他人生第一份朦朧的愛,女友是同系同學,名門之後。


北大數學力學系1956級部分同學合影,後排左3為二舅


那時,二舅的心情,恐怕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了。每學期,他總要選上幾個周末,遊覽京城名勝,並留下了一些身影。我家裡現在還保存有一張二舅在八達嶺長城時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他身著灰白色學生裝,頭戴白框學生眼鏡,上口袋上掛一支鋼筆,胸佩北京大學校徽,斜挎書包,倚靠在垛口,背後是蜿蜒的長城和燕山。從他眼鏡框中透出的目光,顯得自信、內斂,還有幾分儒雅和文靜。

1957年反右運動,北大是全國的暴風眼,二舅卻超然其外,埋頭學業,走的是一條非紅非白,不明不白的「白專」道路。他始終不明白的是,這樣一條路,對他而言,並非「金光大道。」

1958年,全國人民「大躍進」,「掀起了社會主義建設的新高潮。」一時,大江南北,三山五嶽,「插紅旗,拔白旗」,方興未艾。知識界是這場「拔白旗」運動的重中之重。

本來北大「拔白旗」的重點是在哲學系和中文系,「白旗」者,多指舊社會過來的名教授,與學生毫不相關,但在武漢大學數學系,當時全國「拔白旗」運動的一面旗幟【6】,來北大數學力學系傳經送寶後,在老師,還有學生中間,也都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

二舅因學習成績好,不諳政治,更不諳世事,被認為是學生中的一面「白旗」,正當其沖。爾後,他的系團支委班支書一干職務,相繼被連根拔掉。再以後,更讓其精神不堪一擊的是,女友反目,棄他而去……到了1961年,他讀大五時,心中塊壘,愈積愈多,又從未宣洩,那年6月終於爆發,他第一次,真正地,瘋了。

二舅的第一次發瘋,屬於「文瘋」,只是神思恍惚,胡思亂想,偶爾瘋癲而已。不知內情的人,乍一看去,與平常人並無二樣。6月下旬,學校把他送回武漢,作短暫治療。不到半個月光景,恢復正常。他7月上旬返校,繼續學習,除完成北京大學數學力學系全部專業課程外,還對費爾馬大定律【7】產生了濃厚興趣。他想繼續深造,研究這世界上幾百年來還沒有解決的數學難題。他真是瘋了!

1962年4月外祖父去世,怕二舅受到刺激,母親和大舅當時都沒敢告訴他。7月,二舅北大畢業,學校鑒於他的精神狀況,認為他不適宜從事研究工作,將他分配到鞍山鋼鐵公司,這與他的理想不啻雲泥,他拒絕到位,又一次地瘋了,而且,仍然是「文瘋」。

學校領導出於同情,沒有硬性地要他去鞍鋼,讓他「休學」一年,再待分配。他因此回漢休養。我看到他時,也許是我年少,懵然不察,沒有覺得此時的二舅,與從前在外祖父處補習英語的他,有什麼不同。

那一年,我們家三人分別從大學、中學和小學畢業。二舅北大畢業,小舅湖北省武昌實驗中學畢業,我從武昌大堤口小學畢業。


右為作者初中時照


在武漢,他在他的小房裡,出一些題目給我和小舅做。記得那時,他給我的題目是雞兔問題,三人帶帽問題等等一類。我的解答,令他滿意,他要把我關在小房裡繼續做。這讓母親很擔心,她藉故把我叫出來。我如釋重負,逃之夭夭。

他心情好時,對牛彈琴,給我講費爾馬大定律:

an+bn=cn,當n>2時,沒有整數解。

他講費爾馬時激情四射,娓娓道來。他讓他的思想插上翅膀,在思維世界裡自由翱翔。毫不在意一旁聆聽的我,眼睛睜得老大,一臉懵然。

不久,他又回到學校,一邊休息,一邊學習,等待來年重新分配。

他在北大待分配期間,與同是因病休學一年,由北大化學系轉到數學力學系,也待分配的,我們稱為李姨的李同學有了更多的接觸。他們病情不同,卻相憐相戀。李姨出身醫生世家,家庭環境優裕。她和二舅戀愛時,很多人出來勸阻,說二舅得過精神病,家庭成分又高,勸她不要和二舅走到一起。

外祖父出身士紳,在倫敦經濟學院學的是經濟,回國後,理論聯繫實際,又置了一些房產和土地。1962年那會,這樣家庭背景的青年,放在社會,已經是路人避之不及了,誰還會去和他相愛?但那時的北大人,例如李姨,古風猶存,愛才,愛他那一點精神,忘記二舅還曾有過一點精神病!

不久,二舅給母親來信,說他和李姨在北京結婚,我們也該喊她二舅媽了。那時結婚真是簡單,兩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全部家當也就兩個皮箱,還有一些專業書籍,母親和大舅都沒有通知到場,僅邀上幾個同學慶賀一番,就結合在一起了。如此簡單的婚禮,放在如今北上廣深,一般80後90後,動輒幾十萬上百萬的結婚費用,無疑是天方夜譚。

婚後,北大校方算是仁至義盡,將二舅分配到一機部電器研究院。可二舅仍然不滿,他想去中科院數學所,但數學所怎麼會接納一個曾經的精神病患者呢?

1963年9月,在家人的勸告下,二舅十分不情願地來到電器研究院去上班。翌年春天,二舅媽在醫院產下一個男嬰,起名春生。消息傳到武漢,我們全家人都為他感到高興。以為二舅從此可以安定下來,不再讓家裡人擔心了。但母親大舅他們高興得太早,春生生下來還不到一個月,二舅因電器研究院的工作「用非所學」,他心裡,還在惦念著他的費爾馬大定律!他吵吵嚷嚷,要去數學所上班,當然不能如願,他又一次地發病了,這一次,病得不輕。

二舅這次被單位送回武漢,他的隸屬關係已經不再屬於北大了。這期間,二舅與我以前看到的他,有些異樣。他看見我時沒有喊我,也沒有眼神交流,他懶得看我一眼,更不要說像一兩年前那樣,講數學史上的故事給我聽,或出些趣味數學題讓我去做了。他也不跟母親講話,不跟任何人講話,只是一個人關在屋子裡苦思冥想。偶爾,他會到屋後的小院子裡,獨自一人拉著二胡。

那院子是大約三四十平米的小院,由隔壁幾家房屋的牆壁圍繞而成。其中靠南的一面,是鄰家二層樓的一面高牆,灰白夾雜,斑駁陸離。他挪來一把竹椅,靠那面牆坐下,邊拉邊唱,那是《蘇武牧羊曲》,那時的情景,多少年過去,仍歷歷在目。他拉唱道:

蘇武留胡節不辱,

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

渴飲雪,飢吞氈,

牧羊北海邊……

他的聲音很輕,帶一點磁性,伴隨著二胡幽吟的旋律,像是冰山上流淌下來的雪水,撲面而來。它低沉,幽遠,淒涼,如怨如訴,直叩你的心靈。二舅為何如此鍾情蘇武?這與費爾馬定律有何干係?是茫茫草原上的冰天雪地才能寄託他的靈魂?還是遠古異鄉蘇武的孤獨精神引起他的共鳴?我不得而知。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蘇武牧羊曲》,與1963年間,我在學校所聽所唱的主旋律,「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格格不入。

親友們中,有人說二舅這不是瘋,是鬼迷心竅,紛紛推薦民間偏方,說是可以讓他的心竅通暢,讓母親煎給他吃。我見過他吃中藥時的情景,那些藥很苦,吃了想吐,很難吃。在偏方無效,病情趨重的情況下,家裡人把他送到人民醫院精神病科作短暫治療。

起先是哄著他去,第二次要他去時,我正好在場,二舅眼睛裡流露出的那種恐懼、無奈、和乞求的目光,我一輩子銘記在心。以後,無論怎麼哄騙,他再也不願意去醫院。

事後,我曾聽母親和大舅說過,醫院裡注射的西藥,還有電擊治療,對病人而言,其痛,其苦,均不堪言。而且,這種治療,對病人的大腦傷害極大。

這一點,二舅心知肚明,他拒絕治療,他要保護他的腦子,以待來日。多少年後,我看電影《追捕》和《飛越瘋人院》,看到電影中的類似情節,心中油然而起的那種刻骨銘心之痛,一般觀眾無法理解。

自從到醫院治療過以後,我感覺瘋子舅舅的病情明顯加劇。他不再囿於小屋,他開始上街了。街面上有些商業店鋪,他會撞進去摔人家的東西,他開始有了一些破壞行為。他的背後常常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有小孩,也有成人,還有尾隨其後沿途賠禮道歉的母親。

記得有一天,好像是九十月間,天氣已有些許涼意,路人都穿上秋裝了。我放學回家,走到家門附近,發現大街上擠滿了人群,人聲嘈雜,朝著屋頂方向看著什麼。我順勢望去,只見二舅一個人,光著上身,僅穿一條短褲,站在屋頂,嚷著什麼,同時將屋頂上的黑色布瓦,一片一片地揭下來,向街上的人群擲去。他真正地瘋了,而且是「武瘋」。

事關社會治安和公共安全,瘋子舅舅在武漢再也呆不下去了。派出所來人,和家人一起將瘋子舅舅押送到在小城京山,那是我大舅工作的地方。

第二年,二舅媽給母親和大舅來信,要求離婚。大舅和母親都很開明,不願意耽誤李姨的前程,爽快答應。在此之前,她早已經將春生送給天津的一個老幹部家庭,以後多年,我們家和這個孩子,一直都沒有取得聯繫。李姨很晚才重新結婚,丈夫是留蘇專家。她本人以後在中科院生物物理所工作,1980年代是中國首批赴美訪問學者之一,這都是後話了。

1965年初冬,李姨來京山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途徑武漢,心情尚好,母親要我陪她去武漢大學和東湖一游,以盡地主之誼。我們二人泛舟東湖,初冬的陽光,暖暖地灑在湖面,波光粼粼。拂面微風,一掃她一年多來心頭的陰霾。

那天,她跟我講了許多話,講的什麼,我現在一句也記不得,我隱約可記的只是她當年的形象,那時她不到三十歲,嫻靜,端莊,白白的,也很美麗。

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那是瘋狂的年代,我們都自顧不暇,好幾年沒有聽到瘋子舅舅的消息。直到1969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我下放到荊門,收到母親轉來的二舅給我的信,他來信報喜,說他已經證明出了費爾馬大定律!據大舅後來對我說,他的證明手稿有厚厚一疊,但都沒有留下來。這些證明,是瘋狂年代的瘋人囈語?還是其中或多或少有一些閃光的思路?只有天知道了。

他只跟我一個人寫信報喜,我那時在農村,修補地球,離ABCD、XYZ,很遠很遠。作為晚輩中,多年以來洗耳恭聽他的闊論,雖然不懂,但聽得津津有味且未見其煩的唯一聽眾,沒有及時給他回信,予以鼓勵,二舅一定非常失望。

十多年後,1981年暑期,我去京山大舅家,見到過瘋子舅舅。那是晚餐時刻,我見到他時,不覺心頭一緊。只見他目光呆滯,旁若無人,身子直直的,腳也不願抬起,一步一步地挪動,走進房間,坐下來,一言不發,端起碗筷,埋頭吃飯。吃罷,放下碗筷,站起,仍一言不發,一步一步地挪動,走出房間。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我目送他出門,看著二舅,這位從小在我心中巍然聳立的數學偶像,連同他漸漸遠去的身影,一起消失在夕陽西下的暮靄之中。

那年底,年富力強的大舅突然逝去。二舅一人在大舅媽家,飯來張口地繼續生活了近三年,真難得大舅媽和幾個表弟了。

1984年春,瘋子舅舅離家出走,他擺脫了「囚徒困境」,到化外去尋找他的「普林斯頓」,尋找他的費爾馬之夢,從此,家人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任何消息。

注釋:

【1】哈子:湖北方言,意即傻子。

【2】外祖父是當年(1929年)湖北省考取官費庚款留英的二名學生之一。留英期間,就讀著名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該校是英國久負盛名的世界頂尖研究型大學,以社會科學研究見長。

【3】「哈得拉索」:俄語,好的意思。那時全國上下學習「蘇聯老大哥」,從中學開始,俄語是首選外語。

【4】對策論,即博弈論。由大數學家馮.諾伊曼創立。

【5】勞衛制:是建國之初,全面學習蘇聯期間,在學校中制定而實行的一種《體育鍛鍊標準》。依次分為少年級、一級和二級。其中,二級是其最高級別,由國家體委頒發證書和證章,以示莊重。過了二級則是專業運動員標準。

【6】1958年武漢大學「拔白旗」運動全國聞名。其中教授、副教授391人作為白旗,被批判。被批判的學生305人,占當時在校生9%。武漢大學數學系黨總支書記齊民友教授,被作為全校最大的白旗被拔掉。

【7】費爾馬大定律,歷經300多年,最終在1995年由英國數學家安德魯.懷爾斯所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