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張婚姻翻查表。
筆尖懸浮於空中,遲遲沒落下。
她寫不出他的名字。
他是她老公。
怎麼回事?
「你......忘記了老公名字?」工作人員問道。
女子一時愣住。
解釋:「不是......他的名字難寫。」
但你看這神態,眼神飄忽,說話遲疑,顯然,她在說謊。
問題來了——
她為什麼說謊?
金都
My Prince Edward
《金都》是Sir期待已久的電影。
小成本(300多萬)、小製作(拍了18天)。
但,它的「小」並沒有帶來內容上的侷促,相反,它至今獲得獎項提名多到兩隻手數不過來:
僅金像獎,它就有八提名兩得獎(新晉導演、最佳原創電影音樂)。
主演其實面熟。
鄧麗欣。
偶像出身的她,入行多年,演的清一色都是葉念琛戀愛世界裡俏皮可愛的大眾情人。
導演也許陌生。
黃綺琳。
她是口碑劇集《瑪嘉烈與大衛-綠豆》《嘆息橋》的編劇,《金都》,是她首部獨立導演長片。
兩個尚待轉型的30+女性相遇、碰撞,最終把曾經(或當下)真實的自我,毫無保留地赤裸在影像之中。
故事是假的。
但故事下的情感,真實得讓人不忍直視。
01
龜
張莉芳(鄧麗欣 飾)是只「烏龜」。
年齡30+的「港女」,職業婚紗鋪策劃,感情嘛,有個快要談婚論嫁的男友。
乍一看,這是普通人的幸福人生?
張莉芳一點都不幸福。
電影一開場,就暗示了張莉芳人生艱難。
張莉芳行街,一隻被翻倒的烏龜吸引了她,她忍不住提醒店主:「你有一隻龜,翻過來了」。
結果呢,店主以為她要買,二話不說撈起來。
她不想買,而且撈出來的也不是她想要的翻倒那隻。
一般人肯定拒絕。
但莉芳沒有。
她沉默地接過,以「這一隻更好」這種託辭息事寧人。
簡單的開場便把莉芳被動的性格交代清楚。
善良又懦弱,遇到困難,別說反抗了,連抱怨幾聲都懶得。
「算了吧」。
這,難道不像極了她手上的龜?
莉芳救龜,其實也是救自己。
可太難救了。
《金都》無處不在渲染困住張莉芳的「缸」——
這個缸最直觀的就是香港狹窄的住房空間。
這種狹窄無處不在。
看得到。
彈丸之地,盡收眼底。
聽得到。
跟人說話,總是被樓上裝修的電鑽聲擾亂;大聲說話,鄰居會來投訴。
最絕的是,聞得到。
電影這一幕好笑到心酸。
莉芳被未婚夫排便的臭味熏到,她要求未婚夫關門,未婚夫理直氣壯地回:
就是臭才不關門。
因為廁所小,氣味難揮發,只能打開門,最終氣味瀰漫整間房子。
一個玩笑,就把香港人在逼仄空間下毫無隱私(自我)的困境,隱喻得精巧而準確。
其實年輕時,莉芳也試圖打破這個缸。
打著戀愛的旗幟自由,「娜拉」出走了。
夢是美的,現實總免不了除魅。
當莉芳打電話告知父親要結婚的消息,電話那頭語氣愛咋咋地,時不時傳來一聲「碰」「糊」。
這個原生家庭根本不在乎她。
離家出走不在乎,結婚更不在乎。
一個匱乏愛的人很難獲得真正的愛。
張莉芳的結果可想而知。
用未婚夫的話說,「你(買龜),成功把它從一個缸困到另一個缸。」
02
缸
張莉芳的未婚夫沒意識到,他就是那口缸。
他叫Edward(朱柏康 飾)。
這名字是導演埋下的彩蛋。
還記得《國王的演講》里不愛江山愛美人,把鍋甩給弟弟的Edward(愛德華)王子嗎?
對,原型就是他。
Edward這一輩子都活得很幸福。
媽媽從小到大關懷著他的一切,小到銀行戶口聯名,大到如何買房娶妻。
顯而易見。
這是一個沒有斷奶的媽寶,而被無微不至的關懷泡大的媽寶,他的另一面往往就是會無微不至控制別人的大直男。
衣服太垮了(露出肩帶),換掉。
褲子太短了,扔掉。
發給莉芳的信息沒第一時間回,狂轟濫炸到你回為止。
說白了。
Edward的幸福也是可疑的。
體現在電影,就是連「求婚」都像演戲。
「我」猶如天神,從扶梯緩緩下降,先看向四周,再揮手致意,最後,程序性地把花遞給自己的心上人。
女方還沒答應。
戒指又套上去了。
Edward愛張莉芳嗎?
當然是愛的。
但這種愛的本質是控制。
他對莉芳的內心世界其實完全缺乏感知。
所以當莉芳忍不住,第一次撕破偽裝,袒露出自己的真情實感,他會下意識地迴避。
不看,不聽。
我不想整輩子困在金都 我不想你媽吩咐我做事
我不想你總是自作聰明地說我
我不喜歡你檢查我電話
我不喜歡你瘋狂發訊息轟炸我
我不喜歡你管我穿什麼衣服
所以看破這一切的莉芳才會心灰意冷地說:
他不緊張我
他是不信任我
如果讓他選我坐中港巴士撞死還是跟你曖昧,他一定寧願我死
Edward,就是一口足夠封閉,也足夠頑固的缸。
03
鳥人
終於說到最狗血的部分(有重要劇情的劇透)。
第三者。
年輕的時候,張莉芳想逃。
但沒人沒物的她,離開家庭,逃到哪?
連房子都租不起。
莉芳只能出賣自己。
不是肉體,是身份。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內,不少內地人都希望得到一個香港身份,找個香港人結婚是最便捷的方式。
一條灰色產業應運而生。
為了錢,她選擇「假結婚」。
錢到手了,但她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中介被抓,這段假結婚一直維持法律效應。
這時,張莉芳得真結婚了。
《金都》第一個弔詭產生了,為了結婚,必須先離婚。
電影沒有在找「老公」上花太多的筆墨,通過登報,人很快找到。
楊樹偉(金楷傑 飾 )就是。
但他也有他的訴求,我離婚可以,你得配合我拿到單程證。
以莉芳爛好人的性格,當然是幫到底。
幫著幫著。
莉芳發現,這男人好像有點不一樣。
他像鳥。
過往的香港電影,多少對內地人有些刻板印象,楊樹偉這個角色有趣之處是做了個一百八十度反轉。
他比任何一個香港人眼裡的內地人更開放。
他笑話莉芳急著結婚很蠢——
蠢人才急著結婚
結婚證書有什麼用啊?有屁用
他自喻是「鳥」進化來的。
我蹲下來後腳跟可以著地,你可以試試看.......
因為我們是從一種不會飛的鳥類進化過來的,
這種鳥特別嚮往自由
聽著他那些看似自戀的話,莉芳開始被吸引,反思,那個沉睡的自我又一次漸漸甦醒。
但就在這蠢蠢欲動的希望即將成真的那一刻,《金都》才真正給我們當頭一棒。
當張莉芳變成楊樹偉,楊樹偉卻變成了張莉芳。
其實這種對調早已暗示。
兩人第一次見面,一個向上,一個向下。
隨後。
下的往上,上的往下。
更悲哀的是,自廢武功的「鳥」楊樹偉這樣給自己辯解——
我們都是猴子進化的,不是小鳥進化的
不結婚就有自由了嗎?
你想要做些什麼呢?
那你想去哪裡?
自此,《金都》的題眼終於露出。
「不結婚就有自由了嗎?」
有人說《金都》是香港版《金智英》。
在Sir看。
這恰恰誤解了《金都》。
《金智英》反映的是今天在男權至上的東亞文化中,夾縫求生的,走不出去的女性困局。
而《金都》戳到的,卻是每個弱小但真實的自我。
這無關性別。
只是年紀到了,張莉芳耳朵邊就總會被一種「怎麼還沒結婚」的聲音催促著。
她一直隱隱抵抗。
但她抵抗其實不是婚姻本身,是一種沒有選擇的盲從。
未婚夫Edward對婚姻興味濃厚,但他真的準備好經營一段婚姻麼。
其實沒有。
他只不過是跟著媽媽(社會)寫給自己的劇本,按部就班地表演著。
也就是說,他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一種隨大流的,面目模糊的人生。
「第三者」楊樹偉看似最堅決。
結婚無自由。
他要離開大陸,去香港,再去美國。
但美國當真就是自由的彼岸?
說白了。
他把「逃離」的動作,當作追尋自由,但為什麼逃離,他又說不清楚。
所以當「逃離」計劃困難重重時,他輕易地退回去了,走入那個曾經讓他唾棄的婚姻牢籠。
在Sir看——
「不結婚就有自由了嗎?」這個問題其實可以拆成兩個:
結婚是為了什麼?
自由又是什麼?
故事發生地金都,位於香港「太子」,是著名婚慶場所,這是一個外在金光璀璨的地方。
如導演採訪所說——
「小時候覺得那裡很夢幻,心想長大之後如果結婚要穿哪條裙子,但是等到自己到了適婚年齡,陪著要結婚的朋友去逛金都商場,她才發現結婚的過程其實是很麻煩的,有很多現實的問題,不是她以前想的那麼簡單。」
小時候覺得「結婚就是穿上美美的裙子」,長大後發現有很多現實問題。
我們在人生遭遇的這種「加了濾鏡」的概念,又何止婚姻一種。
僅僅聯繫一下現實。
此刻大西洋的彼岸,一場選舉正如火如荼地進行。
兩位領袖聲嘶力竭地述說著對自由的主張。
兩撥支持者竭盡全力地兵戈相向。
每個人覺得自己代表正確,踐行正義。
在這種仿佛吃了春藥的狂熱中,我們難道不更應該保持一種冷靜的距離,去重新審視那些讓我們心潮澎湃的「真理」。
很多人推薦《金都》,都會說導演在豆瓣「賣慘」了。
呵呵。
Sir倒覺得更像「賣萌」。
導演和她的《金都》,呈現的絕不是一種粗暴的煽情,而是當下最稀缺的反思反省。
回到那個問題——
什麼是真正的自由?
別指望《金都》給你標準答案。
電影最後,莉芳穿上了自己喜歡的衣服,離開Edward,同時也調侃了楊樹偉沒有打掉孩子的理由。
這既是離開一個地方、一個人,也是離開一種概念、一種答案。
自由是什麼,張莉芳也不知道。
但她清楚——
自由既不是侵略也不是投降,既不是絕對相信也不是絕對放棄。
如果在左與右,在打敗你和變成你之間,還有一種卑微但不輕賤,渺小但又堅韌的獨立。
那我們姑且把它叫作「自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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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海邊的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