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於分手了,這一切都是我的傻媽害的!」

2019-11-01     五星級媽媽

張浩陽有個傻子媽。

這是他小時候的恥辱!

小朋友們都朝她丟石頭,罵她瘋八叉,他只能躲著,從不喊「媽」。在他的記憶里,爸打她,奶奶打她,爺爺打她,把她打得遍地打滾,張浩陽恨透了自己有個這樣的媽。

直到念高中,他才開始慢慢懂事。每次回家,他的傻媽都把一點點心,一點錢,包得里三層外三層笑嘻嘻地塞給他。他想起來幾年前無論媽媽被打成什麼樣子,見到他就笑,他的心碎成了渣渣。

讀大學後,爺爺奶奶打不動了,他媽才正常點了。每次都是傻媽把他送到村口的公路上搭公交車,戀戀不捨地,卻又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他每次在車漸行漸遠時,看著駝背的母親站在那裡只那麼一個小暗點,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他發誓畢業後好好孝敬她,給她一個幸福的晚年。

誰知道大學畢業第二年,日子才剛過順頭,他媽不見了!

張浩陽在尋親網找他媽的時候,認識的俞文。

別人都是找孩子,俞文也是找媽。

俞文的媽是得了老年痴呆,走失的。

倆人聊起自己的媽,都是一把把的玻璃茬子在心裡碾。子欲孝而親不在,痛徹心扉。

他們發誓要把自己的媽找回來,小時候太不懂事,錯過太多溫情,現在知道回報了,知道人生的要義了,媽怎麼能不在呢。

聊了幾個月,張浩陽的朋友弄了個尋親團,他把俞文也拉成團員。由於張浩陽是骨幹,後來話題慢慢有了延展。從小時候的經歷延伸到今天在幹什麼,怎麼病了,不要緊吧,趕緊吃藥啊,什麼什麼藥治喉嚨痛最管用,明天還能上班嗎?要不要去看看你?

後來自然而然見了面。雖然是第一次見,卻認識了很久似的。但是這種了解,又蒙著一丁點面紗,比方說他不曾想過對方長得那麼漂亮,而且優雅。兩個人的相處自然卻又帶著羞怯的小細節,像戀愛那樣的小細節——俞文裙子太長,上樓梯時自己踩了一腳,張浩陽本能地伸手幫她提了一下,又立刻鬆開的手。

媽還沒找到,倆人在慢慢走向愛情。

他們覺得這是冥冥中的某種牽引,很珍惜。倆人家境都很不好,誰也不矯情,只交心。他們跟別人合租一套房子,住最小的一間,一米二的床。

幸虧兩個人都瘦,摟得緊一點,也不覺得擠。有回室友扔掉一瓶壓不出來的洗髮水,俞文看到了從垃圾桶撿出來,灌了點水涮涮,又洗一回頭。她很高興地把這件事告訴張浩陽,她的意思是隔壁小兩口浪費,但張浩陽卻心痛得要命,把她死死抱了半天。

「我一定要給你最好的生活。」他說。

他一邊努力工作,一邊努力找媽。以前找一個媽,現在找倆媽。

他們加入的組織是一個自願團,在哪個省發現有可能走失的人口,立刻叫就近的人去確認,這個錢是大家平攤的。

再窮,這個錢也得出。

大團圓的結局不多,失望是常態,花出去的錢都打了水漂,張浩陽開始有些搖擺,一方面他恨不得讓女朋友馬上穿金戴銀,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這個團里每多一對親人團聚,就離他們和親人團聚更近一點。

糾結了一段時間,錢這裡花花,那裡花花,倆人也沒存下什麼錢。

就在對生活出現一丁點灰心時,忽然有團友在山西發現了神似俞文媽的一名痴呆女。小情侶欣喜若狂,盼星星盼月亮盼那邊把相片發過來了。

是的!就是她!俞文抱著張浩陽放聲大哭,是他帶來的好運嗎,是的,是他把她拉進了團,自從有了他,愛有了,貼心有了,依靠有了,現在媽也回來了。她太愛他,命運太眷顧,倆人馬不停蹄趕到山西,把俞文媽接了回來。俞文發誓要一輩子愛他,餘生全部用來擁抱都不夠。

俞文把媽接回來後送到老家,她老家是下面的郊縣,呆了兩天,依依不捨地回來上班。情侶倆的關係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愛情,有了些過命的東西在裡面。

命運跟有慣性似的,又過了4個月,張浩陽的媽也找到了。

情侶倆又是一頓哭。看看,什麼叫蒼天有眼,什麼叫好人有好報。

人生想要的全都有了,挫折是為了讓人珍惜以後的幸福,痛苦的縫隙是留給陽光照進來的地方。雞湯里的一切美好都可以用在他們身上。太棒了。這就是他們要的人生啊。

那晚,他把她的頭髮撥到耳後,一邊做一邊仔仔細細地看她。她也用同樣的深情回望他。他們想一輩子就這樣,連成一個人,並永遠保持這樣神秘地連結。

俞文陪張浩陽回鄉下去看望他媽,還沒進家門,又聽到老人家在哀嚎。渣男老了成為老渣男,還是打她。張浩陽氣得一把將他爸掀開,把他媽摟在懷裡。

「咱們把她帶回去住吧?」俞文說。

主意是行,住不下呀。

再說俞文的爸身體也不好,照顧不來她媽,要是接,得把倆人的媽都接來才顯公平吧。

只能,換個大點的房子。

張浩陽算了一下房租,他最近工資漲了點兒,可以單獨租間房子。還有,他也想退出那個團,反正親人也找到了,沒必要再往裡砸錢,團友可能會不滿,那也沒辦法,誰不得先活好自個兒。

張浩陽跟俞文商量了一下,也只能這樣。日子可能會苦點,但曾經那麼苦,不是也撐過來了嗎。

回到市裡後情侶倆很快看好房子,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廳歸小兩口住,室歸倆傻媽住。房子裡有個小廚房,倆人還能買買菜做做飯,日子想想都甜蜜。

倆媽分別接過來了。

早飯午飯張浩陽一起買回來,午飯擱電飯煲里保溫著,晚飯小情侶倆回來做。家裡防盜窗都裝上護欄,水閘出門就關死,電線插座都塞上防止兒童戳的三腳塞子,桌子邊邊腳腳都包好,保護她們要像保護小朋友一樣細心。

可很快毛病還是來了。

倆傻媽打架。

主要是張浩陽媽打俞文媽。她是天生傻,又有蠻力,下手不知輕重,兩天就把俞文媽打得眼底出血。

小兩口要上班,又要往醫院跑,俞文氣不過,卻不能抱怨,這事兒怎麼能賴男朋友呢。可是忍不住心煩,頭痛。才26歲,她開始掉頭髮。以前找媽的時候也沒見掉這麼厲害過。

俞文媽被從醫院接回來那天,俞文口氣有點重:「她打你你不知道躲呀?」

俞文媽不吱聲,還烏青的眼睛裡全是茫然。

張浩陽第一次見女友凶人,只好說,要不然我把我媽拴起來。

「那怎麼行呢,又不是狗。」

「可是說她不聽啊。」

「那也不能拴吧……」

商量不出個結果,就此睡了。可倆人都沒睡著。他們忽然發現以後面臨的問題還有很多很多,這回只是輕傷,下回要是重傷呢?家裡必須有個保姆。他們怎麼可能請得起保姆?

看看同事們過的什麼日子,下班了去聚餐,唱K,擼串。朋友圈裡都是火鍋,酒,鮮花,逗比。而他倆過的什麼日子,上班為錢玩命,下班回來照顧老人。關鍵老人還不懂交流,張浩陽媽感情回饋屬於神經質範疇,俞文媽感情回饋是零蛋。他們伺候著一個隨時罵罵咧咧可能撞牆而死的人,和另一個毫無生機的人,神經每天都得緊繃著,他們內心突然有反問,生活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一個人苦逼的時候是自然的,兩個人苦逼就會在心底把責任推給對方。

張浩陽媽又惹事兒了。家裡的碗都已經被張浩陽換成了塑料碗,就這樣他媽還能撕了,拿去割俞文媽。傷口不深但都是鈍傷,血口子邊上看得見發青的內里。

俞文終於崩潰,大聲吼她媽:「就算是狗也知道躲著打它的人吧?!」

這是說給張浩陽聽的,張浩陽知道。第二天他沒吱聲,哄著她媽,把她媽綁椅子上了。

第二天上班一天都很痛苦,他媽不能一直這麼綁椅子上啊?吃飯怎麼辦?上廁所怎麼辦?魂不守舍到下午,他回去一看,果然椅子上尿都溢了出來,她媽歪著身子在椅子上睡著了。

張浩陽忍著痛把他媽喚醒,給她換衣服,洗澡。他邊洗邊說,你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你打她幹什麼呢?她招你惹你了?你知道我不想這樣,你別逼我行嗎?媽——

他停下來,失聲痛苦。他媽知道他在哭,手伸過來摸摸他的頭。她的手依然那麼溫,是屬於母親的手。她指了指垃圾桶里一張被撕破的相片:「她,她乾的。」

「你上次打她是因為她撕我相片?」

「耶。」

「那也不能打她啊?!」

「打!」她說得很堅定。

張浩陽又開始哭,他媽把他往懷裡摟,像摟一個小嬰兒,他的臉蹭在她的下巴。他環開手抱了抱他媽,她的皮膚也是薄的,垮的,包裹著她蒼白的身體來回滑動。他都抱不緊她,似乎一用力那張皮就可以拎起來。

到了晚上俞文才回來。張浩陽心裡很不舒服。她早上是看著他把他媽綁起來的,她上班的地方比他近,她一整天裡,都沒想過回來看看。

張浩陽和俞文開始不說話。彼此都不知道說什麼。他們既不願意承認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更不願意承認高估了這份感情。他們甚至心底有隱隱的後悔,後悔把媽都找回來了。不然他們現在會相愛得很好,而且可以在生活給予絕望的時候相互取暖,生活給予希望的時候共同慶祝。他們應該回到以前。但是這怎麼能說出口呢,只能是後悔冒出一個小芽來,馬上碾死——不能這麼想,這是罪惡的。

張浩陽唯一能做的,是在綁他媽的椅子上掏個洞,下面擱個桶,臨走的時候,自己把他媽的褲子扒下來一半,好讓她方便些。

俞文是從來不管這些的。張浩陽很不理解,明明是應該女人照顧更方便,而且他這麼做完全是為了俞文的媽,俞文為什麼不來搭把手,甚至連一點感激都沒有。

有天他在她手機里找到了答案,她的手機相冊里有幾十張連拍,拍的都是她媽受傷的腿。

難道她恨他?因此才表現得如此理所應當?可是他媽是故意的嗎?他媽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會這樣啊。

俞文媽的各種功能都在急劇退化。語言功能已經完全沒有了。張浩陽也不想理會。各自照顧各自的娘算了。晚上他們睡在沙發床上,屁股對著屁股,一小會兒就能睡著。

生活原來可以把人折磨成這樣,這是他從未想過的。

結婚?那是太遙遠的事情,他們都不知道能不能撐得過明天。

一天張浩陽正在上班,物業忽然打電話來,叫他快回來,說他媽要跳樓。張浩陽跑回去一看,他找的游擊隊裝的窗戶護欄已經被他媽給拆了,他媽坐在窗口晃著兩條腿,唱歌。他馬上往樓上沖。這時俞文打電話問他什麼情況,他說他媽坐在窗口,隨時可能掉下來。

俞文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我媽呢?」

張浩陽忽然邪惡了一下,他說:「我不知道。」雖然他確實不知道,但是他本來應該說,你媽安全,你放心。因為畢竟現在樓下還沒有屍體。

俞文又問:「你早上不是把她綁在椅子上的嗎?」

這時樓下傳來尖叫,張浩陽速度打開防盜門,看到他媽抓住俞文媽,想把她往外掀。

不知道是樓下的呼叫把他震暈了,還是這一幕把他驚呆了。總之在他怔了一下的那幾秒鐘里,他媽抓著俞文媽的褲腰,把她掀在窗口。俞文媽趴在窗口上,像一隻天秤,只要哪頭稍一用力,她就會翹下去。可以想見,如果俞文媽掉下去了,張浩陽媽自己也會隨著慣性掉下去。這是7樓,摔下去基本等於死亡。

等於一切從頭開始。

張浩陽這時才發現自己還沒有掛電話,他只聽到俞文在電話里嘶嚎,我媽在哪,我媽怎麼樣了,你進去了嗎,你看到我媽了嗎?

他一下子醒了。

沒有必要讓一切從頭開始。再也,無法,從頭開始了。

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把兩個老女人從窗口拖下來。她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沉悶得像兩口面布袋。

然後他說:「俞文,沒事了。」

張浩陽開始認真和俞文談分手。

兩個人的寒冷靠不成溫暖,只能靠出自己未曾察覺的罪惡。愛情,生活,熱熱鬧鬧地融進這人世間。他們必須,把其它的慾望一個一個連根拔除,連帶出血肉模糊的土壤,才能心無旁騖地做好這一件事。

「她們總會老的,會……也許將來,咱們再見面,你還沒有談朋友,我身邊也沒有人,我們還能走到一起。」張浩陽說。

俞文抬起淚眼:「你真的相信會有那一天嗎?」

信與不信又有什麼意義呢。情深緣淺。哪怕當初只是找回一個媽,也不至於這樣。可是找回誰的媽更公平呢。沒法說,因為沒有公平二字。

不管怎麼說,張浩陽是個男人,白睡了一個女人將近兩年,從他自己的價值觀上來講,還是對不起俞文的。他提出給她多交一年房租,就讓她和她媽住在這兒。

俞文謝絕了他的好意,她說她爸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接近無法自理,實在不行她辭掉工作回去照顧兩個老人。工作可以再找,前途可以再拼,但和親人的最後時光,她不想錯過。

張浩陽再也接不下去話,她回到縣城能做什麼?賣菜?賣水果?賣拖鞋?還是靠吃兩個老人的低保過活?這是他曾經發誓要呵護一生的女人,他恨自己。更多的,是恨自己竟然對她未來的境遇,無動於衷。

最終張浩陽租了間地下室,把他媽鎖在裡面。地下室有個天窗,他媽爬著凳子能夠得著,就是打不開。張浩陽每天回家都能看到那扇玻璃上有很多手掌印兒,都是他媽留下的。她想出去,寧願流浪,或者回去挨打。

孤零零的張浩陽每次看到那些手掌印兒,都覺得那像是一個一個的耳光,像日子,像人生,像命運,清脆地甩在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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