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親（全文）
來源:米麗讀書
序
我娘離開人世整整七年了。每每回到大別山南麓的鄉下老家，我便到娘的墳前磕幾個頭，然後點燃一根香煙擺放在娘的墳前，心裡默默地念道：娘，不孝的兒子回來看您了，您抽口煙消消氣，您抽口煙心就不會疼。
我娘從小就抽煙。據我娘說，她小時候經常肚子痛，有一次外公見她痛得實在不行了，便隨手把自己手中的長煙杆遞給了她，她趕緊吸了幾口，誰知肚子就不痛了。自此，我娘學會了抽煙。
我娘離開人世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深深地自責。她老人家離開人世的那天，我不在她的身邊，沒有為她送終。記得那是七年前的一個秋日，我突然變動了工作崗位，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感。先前每到雙休日我都要從城裡趕回老家看娘一次，但那段日子我隔一個雙休日才回老家看娘一次。娘以為我的工作擔子加重了，並沒怪我回家少，叫我在外用心做事，莫擔心她，說她自己能照顧好自己。
我根本不曾想到娘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據同灣的人說，我娘臨走的頭天一直坐在大門口張望，逢人便說，我的東兒今天可能要回來……
誰知沒等我趕回家，我娘已靜悄悄地離開了人世。
我娘是躺在床上走的，穿著整齊，就像睡過去一樣，沒有一點痛苦掙扎的跡象。床頭柜上擺放著一個空煙盒，旁邊的煙缸里裝滿了煙頭。看來，娘在臨走前大腦還很清楚，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她這麼體面地離開人世，說明是存心想給我留個好印象。
我的心顫抖了！娘，您為何不願託人提前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儘管您曾狠心拋棄過我，可我從來就沒有嫌棄過您呀！有道是，兒不嫌母醜。我是您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您始終是我的娘親啊！
1
小時候，我娘對我說，外婆一共生了七個孩子。我娘上面有兩個姐姐，下面有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弟弟排第六。由於家大口闊，有三個孩子生下來不久就送人了，只留下大姨、小姨、舅舅和我娘。但日子依然過的無比艱辛。於是，我娘六歲那年，又由外婆作主送給人家當童養媳。
我娘在人家當童養媳可謂吃盡了苦頭。小小年紀不僅要做家務活兒，而且還要外出砍柴。一個寒冷的冬日，她穿著單薄的衣服外出砍柴，因凍得直打哆嗦，手腳不聽使喚，一不小心便從高高的山坡滾到了山腳。恰巧這當兒，外公路過此地，見她蓬頭垢面、滿身都是傷痕，不禁流出了心酸的淚水。於是，當即打定主意，將我娘帶回了家。回家後，外公當著外婆的面發誓道：窮死餓死也不能再將自己的孩子送人！就這樣，當了三年童養媳的娘終於脫離了苦海，重新回到了父母的身邊。
曾經失去過家庭溫暖的娘，自此更懂得珍惜家庭生活了。她髒活重活搶著干。小小年紀還學會了織布、刺繡、做甜酒麴。由於她心靈手巧，家中的日子也漸漸有了些好轉。不久，外公就讓唯一的兒子上學讀書。我娘對我說，我舅舅小時候讀書，都是由她背著接送。她和我舅舅的關係最要好，並說我舅舅小時候叫她三姐叫得甜蜜蜜的。我舅舅後來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地區行政公署勞動人事局工作，官至正處職。可我從來沒有見過我舅舅來我家看望我娘。
2
女大當嫁。我娘第一次正規嫁人的事兒，是與我娘同齡、住在我家隔壁的袁大嬸在我成家立業後親口告訴我的。
一個好心的媒婆給我娘說了一個在外地當工人的男人。外公外婆點頭了，我娘只得跟著點頭，儘管從未謀面。我娘出嫁時剛滿十七歲。結婚後才知道，她的男人不能過夫妻生活，新婚三天後便回工廠，丟下我娘獨守空房。一晃兩年過去了，我娘守身如玉，生活過得相當平淡。
然而，有一天，我娘平靜的生活被大伯伯打破了。這個大伯伯是她男人的親哥哥。他沒有娶親，早年就另立門戶過日子。他見自己的弟弟長年不回，即使回家也是來去匆匆，弟媳的肚子也不見長，他就知道是自己的弟弟有問題，於是便起心不良。一日酒後，他壯著膽子強行占有了自己的弟媳。一年後，我娘便生下了一個胖乎乎的兒子。她的男人得知她生了個兒子後，不僅不回家看一眼，反而寄回了一紙休書。半年後，我娘含淚將兒子留在了她的男人家（後來由兒子的親生父親——大伯伯撫養），然後我娘就改嫁給了我的親爹。
袁大嬸還告訴我說，我娘嫁給我爹時，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依然是那個大伯伯的骨肉。儘管如此，我奶奶還是笑眯了雙眼。那時候，我奶奶就是急著幫我爹找一個能生兒育女的女人，為這個家族傳宗接代。
3
我爹在與我娘結婚前，曾有過三個媳婦，一個沒結，兩個結了。這是我二姑後來親口告訴我的。
我奶奶生了我爹和我二姑，後又抱養了我大姑。當初，我奶奶抱養我大姑，是想讓她做我爹的媳婦，所以連我大姑的姓氏也沒改。這麼說來，我大姑也算是童養媳吧？但不知何故，待我大姑長大後，我奶奶又把她嫁出去了。據我二姑對我說，其實我大姑很愛我爹的。小時候，她上山砍柴，哪怕是摘了一個小梨兒或小桃兒什麼的，她自己捨不得吃，必定帶回家給我爹吃；她長大後，我爹在外地求學，她一直替我爹做布鞋、繡鞋墊，裝了滿滿一箱子。每當我爹從學校放假回家，她都要提前跑到灣前的巴水河大堤上去迎接。
我二姑對我說，我大姑是我奶奶逼迫出嫁的。至於其中原因，我二姑也不太清楚。現在的我，當然可以猜測得出來。因為，我奶奶後來覺得我大姑配不上我爹。我大姑不僅不識字，而且比我爹大兩歲多。我爺爺在世時做燒餅生意，日夜打拚，培養了我爹讀書。我爹從長江中游南岸的三江口師範學校畢業後，便當上了一名公辦教師。於是，我奶奶就有心替我爹另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媳婦。
就在我大姑含淚出嫁後不多時日，我爹便結婚了。媳婦是別人介紹的，家在長江中游北岸旁邊，雖然長相一般，但讀過私塾，屬城裡人。沒想到，這個媳婦以城裡人自居，好吃懶做，而我奶奶又是一個很節儉的人，如此一來，婆媳二人的關係肯定搞不好，經常吵吵鬧鬧，婚後不到半年就帶著肚子偷偷地跑了。一年後，我爹又經別人介紹找了一個本地媳婦。這個媳婦雖然不識字，但長得很漂亮，深得我爹的疼愛。然而，由於婚後三年沒有懷孕，我奶奶便看著不順眼了，有意挑撥兒媳關係。我奶奶生怕斷了龍家的香火，不久就隨便找了個理由，將這個媳婦掃地出門。
我爹是個讀書人，十分孝敬長輩，導致在個人的婚姻大事上對我奶奶唯命是從。打自我奶奶趕走了我爹的這個漂亮媳婦後，我爹便對個人的婚姻失去了信心。在我娘走進我爹的生活之前，我爹已經過了近十年的單身生活。
4
我爹與我娘結婚時，已失去了公辦教師身份，當上了一位民辦教師，且年滿三十五歲。據說我爹是在「大鳴大放」時因出言不慎而授人以柄被「下放」回家的。由於年紀不小了，再也沒有可挑剔的了，加之我奶奶年事已高，最終便遂了我奶奶的心愿，娶了我娘。婚後七個月，我娘便生下了我姐。第三年便生下了我，再後來又接著生下了我妹和我弟。我奶奶是在我讀小學三年級時去世的。我爺爺去世得很早，去世那年我爹剛師範畢業參加工作。
我爹患有嚴重的心臟病，當我剛上初中一年級時，我爹便離開了人世，時年四十九歲，這時我娘只有三十七歲。自此，家庭生活的重擔就落在了我娘的肩上。為了養活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培養我讀書（我爹去世後，姐妹弟都輟了學），我娘便想心竅賺錢。寒冬臘月，半夜起床趕到幾十里路遠的大山砍柴，然後送到集鎮上去賣。每到秋後，她還重操兒時學會的手藝，做甜酒麴賣。甜酒麴是釀糯米酒的主要發酵原料，是將一種樹葉榨成汁後滲進麵粉，然後搓成小湯圓般的一粒一粒。為了採摘這種樹葉，我娘早上必須起很早爬上我家背後的雙虎山。因為只有採摘到帶露水的樹葉，做的甜酒麴才能發揮其功效，釀的糯米酒才香甜可口，沒有酸味。後來，我娘還學會了用豆類做醬菜。總之，我娘吃盡了苦頭，以致落下了一身的病痛，不僅像我爹一樣患有嚴重的心臟病，而且患有高血壓。
我家住的是祖輩留下的三間破土磚瓦屋，由於屋頂蓋的泥瓦太稀薄，每逢下大雨，漏水很嚴重，於是，家裡的腳盆、臉盆和其它能裝水的器皿都派上了用場。為此，身心疲憊的娘經常在我耳邊叨嘮：東兒，你要好好用功讀書，將來有出息了，一定要先做幢新房子讓老娘睡個安穩覺。我衝著娘笑眯眯地答應了。
5
就在我上高中二年級下學期時，也就是在我爹去世後的第四年春夏之交，一個年滿五十二歲的男人走進了我娘的生活。這個時候，農村開始試行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這個男人的家與我家同村，住在隔壁六小組，我家是五小組，他家離我家約有五里地。有一天，我娘在巴水河邊的責任田裡干農活兒，看見這個男人獨自一人在河邊放鴨子，快到中午了，沒人送飯他吃，於是便好心請他到我家吃午飯。大概是見我娘心腸好，這個男人並沒有白吃我家的午飯，他特地帶了幾個鴨蛋到我家。就這樣，我娘認識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不僅勤扒苦做，而且還會扯草藥治病。有一次，他替我弟弟治好了黃疸肝炎，且沒有收一分錢。我娘感動了。不多時日，我娘便與他私訂終身。這個男人的老婆早年去世，膝下只有一個女兒，生活條件比我家要好得多。
一個星期天，我從學校回家拿生活必需品，發現這個男人已經帶著他的女兒珍珍到我家住了下來。灣里有些好事者以為我這個讀高中的大兒子回來了要出這個男人的洋相，但我卻異常冷靜，並沒有為難這個男人。不就是家裡多了兩張嘴吃飯嗎？只要全家人齊心協力種好責任田，就不會餓肚子。我知道，自從我爹去世後，我娘的身體越來越差，確實需要一個貼己的人照顧。只要我娘開心就好！我還按我娘的意思，稱這個男人為「大伯」。
儘管我打心底沒有反對我娘與大伯走在一起，但大伯卻認為我是「裝」出來的，對我存有戒心。為了籠絡我的心，有一天晚上，我娘在大伯的唆使下，把我和珍珍叫到房間談話，說只要我點頭，就把珍珍說給我做媳婦。我一聽，臉色嚇得煞白，珍珍的臉紅得像個蘋果。珍珍只有十三歲，還沒完全醒事，而我即將參加高考。但我又不能頂撞我娘，我娘的身體不好，特別是患有嚴重的心臟病，我怕惹得我娘不開心犯了病，只有默認了。
6
這種家庭組合維持沒多久就面臨破裂。就在我即將參加高考之際，我娘又在大伯的「開導」下，開始鬧著要改嫁到大伯家。
事情是這樣的：儘管我沒有反對我娘和大伯走在一起，但這並不等於我的姐妹弟都能接受。特別是姐姐快成年了，也說了親，經常聽到灣里的一些好事者議論我娘的事，說我娘偷人養漢，沒與大伯領結婚證就同居，屬於不正當關係。我姐被激怒了！於是，經常對大伯頭不頭臉不臉。由此，我娘與我姐的關係變得越來越僵。灣里的人更是瞧不起我娘。由於田地已分到了各家各戶，難免會出現各人自掃門前雪、哪顧他人瓦上霜的不和諧局面。我的家中沒有一個像樣的男勞力，稱得上是弱勢群體，因此受人欺負是常事。我娘經常為農田挖溝、抗旱排水之類的瑣事與別的人家發生爭吵，最後吃虧上當的總是我娘。有一天，灣里有個混名叫「苕兒」的男勞力，懷疑我娘偷放了他家稻田裡的水，便惡狠狠地將我娘推倒在爛泥巴田裡，並用手指著我娘罵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話，讓我娘無地從容。我娘挨打受罵後，幾天臥床不起，這讓大伯甚是過意不去，他覺得自己有錯，沒有正正規規娶我娘，沒臉再在我家呆下去了，再待下去要是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他就成了罪人。於是，待我娘身體好轉後，他就帶著珍珍靜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大伯走後，我娘的心也徹底死了，她便開始盤算著改嫁到大伯家。儘管我從學校趕回來做思想工作，但我娘就是不鬆口。我娘哭著對我說：東兒，你現在快長成人了，你就放老娘一條生路吧！
什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狠心的父母扼人的天」，等等這些話，都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聽二姑說的。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我娘說走就走。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上午，我的家門口擠滿了鄰里鄉親，有些人是來看熱鬧的，有些人是來可憐我們兄弟姐妹的。大伯派了一個與我娘年齡相仿的大嬸來接我娘，這個大嬸振振有詞地說，大伯已與我娘正式領取了結婚證，這次是明媒正娶，兩廂情願。住在我家隔壁的袁大嬸見相處多年的好姐妹要走，出於同情，自個兒出錢買了一掛鞭炮，算是盡了一個好姐妹的一點心意。當鞭炮放完後，我娘徑直出了門。她只是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兩手空空，家中也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值得她帶走。
當我娘走出家門檻後，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在大門口齊刷刷地跪倒在她的跟前、抱著她的雙腿放聲痛哭。我二姑則攤坐在大門口泣不成聲，她一個勁地數落我娘的毒蠍心腸。我大姑當天並沒有趕來，她只是託人捎來口信說，今生不想再見到我娘這個臭婆娘，日後有空再來看望幾個可憐的侄兒侄女。
儘管我們兄弟姐妹抱著娘的雙腿哭得天昏地暗，但我娘還是鐵了心，她毅然邁開了雙腿，留下了無盡的冷漠，不再回頭。
7
不久，我高考落榜。這時，我還不滿十六周歲。回家後，我便和姐妹弟一起種責任田。我姐的男朋友不忍心我姐在家吃苦受累，在我娘改嫁三個月後，便請算命先生看了個黃道吉日把我姐接走了。自此，我便承擔起了照顧弟妹的重任。
儘管我娘改嫁了，但從心底來說，我並不恨我娘。畢竟我高中畢業，接受了新知識、新思想，我不以為我娘改嫁了就變成了「罪人」。我時常在夢中見到我娘，像兒時一樣躺在我娘的懷中撒嬌。特別是當我姐出嫁後，我想我娘想得心痛，我想見我娘的心情越來越迫切。可我二姑卻反覆告誡我：東兒，做人要有骨氣，老話說了，下堂不認母，過立不認兒……如此一來，我又不敢主動去找我娘。
然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我娘見面了。那是我娘改嫁後的次年春夏之交的一天。由於即將插早稻秧，我到巴水河邊的田畈里找正在替別人家耕田的拖拉機手替我家耕田，沒想到，剛走到拖拉機手身旁，我便發現在對面的一丘田的田埂上站著一位熟悉的身影，由於我的眼睛有些近視，我還不敢肯定那人是我娘。拖拉機手見我盯著對面的人不眨眼，便用肯定地語氣對我說：那是你娘！我一聽，喜出望外。正想喊一聲娘，耳邊又驀然想起我二姑對我反覆輸灌的古訓「下堂不認母」，旋即又把張開的嘴緩緩地閉上了。就在這當兒，我娘也似乎瞧見了我，便立馬站在原地沒動。
娘有養育之恩，我是永遠不會忘卻的。中國不是還有句俗語「兒不嫌母醜」嗎？想到此，我已經顧不上我二姑的什麼「古訓」了，立馬脫下球鞋跳下水田，徑直奔向對面田埂上的娘。我娘見到我後，哭了！她說：東兒，娘對不起你！娘有罪，害得你沒考上大學，害得你回家種田……我哭著說：娘，過去了的事不要再提了，是我做兒的沒能力保護您，我不怪您，我好腳好手的，在農村照樣能生存，我還學會了寫稿子賺錢……
那天回家後，我並沒把見到娘的事告訴弟妹倆，我怕弟妹倆傳到我二姑的耳朵里，我二姑一定會罵我沒「骨氣」的。
自此，我經常瞞著弟妹倆偷偷地去看望我娘。我娘見我和弟妹倆的日子過得很清苦，便時不時給我一些零用錢，還讓珍珍到我家來幫我干一些農活兒。我二姑見珍珍經常來幫我家做事，心腸也漸漸軟了，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記恨我娘。我二姑以為，我沒考上大學在農村種田，想找個媳婦不簡單，要是娶了珍珍做媳婦，也算我娘做了一件「善事」，彌補自己的過錯。
8
事情出人意料。當我和珍珍正式談戀愛後，我娘和大伯卻反口了。我知道，兩個大人身邊只有珍珍一個女兒，指望珍珍養老送終，當然希望找個有錢的女婿，而我至今一無所有。我和珍珍一度陷入了極度痛苦之中，心情十分矛盾。為了不讓我娘和大伯失望，我和珍珍最終友好地分手了。後來，珍珍選擇了去深圳打工，並找了一個有錢的生意人，遂了我娘和大伯的心愿。就在珍珍離開我不久，我的兩個年幼的弟妹為了替我這個哥哥爭口氣，幫我賺錢找媳婦，也毅然選擇外出打工，而且此去多年不返，直到我參加工作那年才回家與我團聚。
我娘知道我一個人的生活很苦，就想幫我找點事做。於是，她想到了自己在城裡當官的弟弟。其實，我娘是幫兒心切，她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與我舅舅家來往了，儘管從前她說我舅舅與她的關係最要好。
說來話長。有一年冬天，我娘和灣里的男女勞力被指派到縣城附近的一個地方修水庫，一日中午，我娘乘休息時間順便去了弟弟家一趟，她想見見她最疼愛的弟弟。誰知，弟媳逛街回家後，見我娘裹著一身打滿補丁的衣服，一副髒兮兮的樣子，很是掃興，竟然把我娘和我舅舅剛剛搓好的一托盤糯米湯圓倒進了垃圾桶。我娘是哭著離開我舅舅家的，自此發誓不再到我舅舅家。多年來，她從沒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她覺得這種事兒說出去太丟人。這件事兒是我娘後來親口告訴我的。不過，後來我進城後也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原來我舅媽有精神病史，經常六親不認，還隨便罵人。
我娘打定主意後，便帶著我進城找到了我舅舅家。當我娘提出讓我舅舅幫我找工作後，我舅媽又提出了反對意見。我舅媽振振有詞地說：他連我的侄兒侄女都沒管，還管到你的兒子頭上來了？聽罷此話，我舅舅也就不敢再表態了。儘管我舅舅沒有幫我找工作，但他依然給我出了個點子，說與我爹當年一起「下放」回家的教師，如今都平反了，讓我回家後去找找當年的知情人，興許我有頂職的希望。
我娘見我年輕還不太懂人情世故，從城裡回來後，她便親自帶著我找了好幾位當年與我爹一起教書的同事和領導。然而，此事並非我娘想像的那麼簡單，我舅舅對我說這事兒時也可能還沒看過上級文件。後來，儘管組織上為我爹平反了，恢復了黨籍，但上級文件明確規定，如果人不在世，子女是不能頂職的。我娘儘管沒有替我找到工作，但為我爹平反一事，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我替我爹感到高興。我跪在我爹的墳前，道出了這一天大的喜訊，我說這其中有我娘的功勞……
9
不久，我認識了我現在的妻子。那時，她擔任我們鄉的團委書記。為了樹典型，她走近了我的生活。在她的親切關懷下，我一邊種田一邊刻苦自學寫作，三年後，我如願通過招聘考試，當上了一名鄉財政幹部。由於我有寫作專長，經常有文章見諸報端，我在鄉財政所工作不到兩年，就被縣財政局調進了局機關辦公室，專門從事文字工作。
在進城之前，我和妻子在鄉政府大院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婚禮。說簡單，是因為新房是妻子的一間簡陋的辦公室，沒有任何上檔次的擺設；說隆重，是因為來了許多認識和不認識的賓客，把鄉政府大院擠得水泄不通。
此前，我曾帶著妻子親自去我娘的家裡接我娘參加我和妻子的婚禮，但我娘堅決不同意，她說看到我有今天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二姑說，我娘是覺得沒臉面對我們兄弟姐妹四人，不便去湊熱鬧。由此，我和妻子也沒有強求我娘參加。
然而，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我舉行婚禮的那天，我娘居然偷偷地趕來了。我娘並沒有出現在我的婚禮現場，她沒有膽量見自己的親人，她只是站在鄉政府大院外的一個小山包上偷偷地看著大院內的喜慶場面。她流淚了，她是替我高興！這是我娘後來告訴我的。
當我在城裡工作兩年後，妻子也帶著剛出生的兒子進了城。在我接妻兒進城的頭一天，我又特地帶著妻兒去看望了我娘。我和妻子商量好，接我娘陪我們一家三口進城享福。但我娘堅決不同意，她說，東兒，我在你未成年時就改嫁了，狠心拋棄了你，我沒有資格陪你進城享福，你接我進城還不如接你二姑進城（這個時候我的大姑已去世）……
其實，我也知道我娘是不會同意這個時候進城的，因為大伯的年事已高，且臥床不起，她不能丟下大伯不管，這是我娘的善心所在。我心裡始終最清楚，我娘並非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我只好默認了。心想，只有等到大伯百年歸世後再回來接我娘進城。到那時，就由不得我娘了，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在心裡默默地祝福我娘，希望我娘在大伯家過的開心。
10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十年過去了。大伯因積勞成疾離開了人間。於是，我和妻子再次帶著已經上了小學的兒子趕回鄉下老家接我娘進城。此時，我娘依然不同意。她這一次的理由是：在農村住習慣了，不想離開農村。我當即道：娘，您不想進城也行，那我就接您回我們自己的老家；娘，您當年不是說過，我將來要是有出息了，一定要做一幢新房子讓您睡個安穩覺嗎？我現在進了城，入了黨，提了干，拿國家的俸祿，算是有出息了吧？那我就在您當年生我養我的老家屋基上重新做一幢新房子，讓您安度晚年。平時雙休日我儘量抽空回來看您，逢年過節我們一家三口回來陪您小住幾天……
聽罷我的這一席話，我娘老淚縱橫，終於默默地點頭了。
不久，我拆除了老屋重新做了一幛兩層的新樓房，然後把我娘接回了。自此，我娘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幢樓房裡，一切生活所需都由我提供。因為我有了出息，我二姑和灣里的人也都不再記恨我娘了。然而，我娘依然顯得很低調，且一直在懺悔。我娘對我二姑說：她之所以不想與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是因為她不敢面對我們一家三口；我們一家三口對她越好，她心裡越是有愧、越是痛苦。她還說，昔日她不該為了追求個人的安樂，狠心拋棄自己未成年的兒女……我娘說的這些話，是在我娘去世後，我二姑親口轉告給我的。我聽後，淚如泉湧。
娘，其實我的心裡最明白，您一直是在與命運抗爭，您是身不由己啊！儘管您曾經拋棄過我，但您為我的成長付出的夠多了。您依然是我的好娘親！
我的娘，來世我還做您的兒子。
我的娘，您安息吧！
願天堂沒有心痛！（源於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