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劇本小說」燭龍的葬禮

2019-07-24     電影敗家子

一條陌生老龍的來信

老薑回到家裡,已是半夜。

他疲憊地脫下工作服,洗了個澡。然後打開一罐啤酒,靠在床上三五口喝完,才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望了一會兒天花板,老薑用打開了電視,隨便挑了檔唱歌跳舞的綜藝節目,任由它播著。

借著電視機閃爍的微光,老薑把臉上的五官,一樣樣取了下來:先是包括眼瞼和眉毛的左右雙眼,再是鼻子,最後連嘴巴也撕了下來。

一張本來就沒啥特色的臉,頓時變得光潔溜溜。

但他就像視力未受影響似的,拿過床頭柜上的雪茄盒,把眉眼鼻口,一樣樣裝了進去,擺放整齊。歪著腦袋想了想,才拍拍腦袋笑自己健忘——怎麼忘了拔耳朵?

自平頭短髮間,把耳朵也拔了下來,強迫症似的,將眉眼耳鼻口五官在雪茄盒裡排得整整齊齊,老薑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知用什麼器官,反正他的確是在欣賞電視里的歌舞。

沒了五官,似乎也沒了呼吸,但他卻又無可爭議地活著,時不時改換下姿勢,撓撓癢。

如果此時有人推門進來,看見這「白板臉」躺在床上,會嚇得尖叫起來吧?想到這兒,老薑忍不住笑了起來,從肚子裡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又是一個孤單但美好的夜晚。

本來是這樣沒錯。

可惜有不速之客,自天花板上垂了下來。

那是……一條毛茸茸的……腿。

腿毛是鮮亮的橙色,跟後世以這條腿命名的某奢侈品牌,相同色調。許多片凌亂無序的黑色小翅膀,夾雜在橙色之中。翅膀很小,但每片羽毛都仿佛是活的,狀似眼睛,令人覺得不安。

老薑只是覺得有點兒髒,天曉得這條腿一秒鐘之前去過地球的什麼地方。

「赫爾墨斯……」不耐煩的聲音從他肚子裡發出。

橙腿晃了晃,用小翅膀摩擦出尖銳的語音回答:「帝江。」

「別那麼叫我!」

「那……混沌?」

「混你媽,我是你姜哥!」

被稱為「赫爾墨斯」的橙腿抖了抖,不知怎麼傳遞出了「聳聳肩whatever」的意思。然後羽毛似眼珠的小翅膀繼續摩擦說:「我媽嫁給了宙斯、又生下了我,確實挺混的……哦對了,有你的信。」

赫爾墨斯抬起自己——也就是抬起懸在天花板上的那條腿,讓腳底板朝著老薑的臉。

腳底板上粘著個燦金色的信封。

老薑足足猶豫了15秒,沒有五官的臉上顏色陰晴不定,見赫爾墨斯沒有收腳的意思,沒辦法只能從他腳底撕下了那隻信封。

「謝謝,20盎司黃金。」赫爾墨斯的小翅膀,毫無空隙地摩擦著說。

「啥?還是到付的?沒現金!手機轉你?或者,你用的是腳機?」

赫爾墨斯沒理會這明顯的諷刺。懸在天花板上的腿陡然伸長,在老薑房間東南角的虛空處,狠狠踢出一腳,原本看起來只有空氣的地方,突然「叮」一聲彈出個金幣,沒有落地,而是掉進了橙色的腿毛里,消失不見。

「謝謝惠顧。」赫爾墨斯「唰」地縮進了天花板,一根毛都沒留下。

老薑的好心情被瞬間打破,肚子裡罵罵咧咧的:「還說老外服務態度好,一條毛腿能有屁個態度?馬里奧那倒霉的矮人也不靠譜,金幣得換個地方藏了。」

罵了好一會兒,他才端詳起那封燦金色的信。

雖然沒有鼻子,但總覺得曾經黏在橙色腳底板上的物件兒,會有奇怪的味道。

把倒霉的想法清出腦海,老薑把信封往半空中輕輕一拋。

只見那封信自己打開,像手工課的課件一樣,各種靈巧摺疊,成了個古色古香的金甲小人,腰間佩劍、頭戴黃巾。

「耍什麼套路啊?牛逼你自己跑來,別粘人家腳底!」老薑沒好氣地啐了一口。

黃巾小人有點兒尷尬,做出乾咳的動作,噴出一大口金粉,繼續摺疊演繹。

只見它化作一條赤紅小龍,在金粉化作的雲霧中穿梭,龍頭卻生得奇異,是張人臉,口中銜白色火燭,自富神聖之氣。

銜燭的摺紙紅龍,突然人面閉眼,周圍隨之暗了三分,隱隱有月光灑下;它繼而又怒睜雙眼,斗室為之明亮,曜曜日光,帶來絲絲暖意。

就在這明暗、晦亮的交替中,摺紙紅龍蒼老了下去,明亮的紙身布滿霉斑。

看到這裡,之前一直頗不耐煩的老薑,突然直起了身子,仿佛有所觸動。但很快又癱了下去,仿佛一切都理所當然。

最後,摺紙紅龍最後一次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它整個身體都被霉斑侵蝕,化作紙屑,混在雲霧中,形成了一行慘白小字:「燭龍已逝,見之復燃。」

老薑在肚中嘆口氣,伸手抓過那半空中的一行字,將之繞在手上,成了只銀色的手錶,有點兒像陀飛輪,但並無太陽時,指針前端晦暗不明。

看著這突然降臨的手錶,無臉的老薑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幽幽自語:「燭龍死了……死就死吧,也是時候了,還搞什麼葬禮見面會啊?」

太陽沒有照常升起

第二天,果然看不見太陽。

人們沒有大驚小怪,畢竟燭龍只是掌管白晝黑夜的神明之一,就算死了,也不會讓地球停止自轉。只不過白天雲霧又厚又密、勾連天地,到處都像幾百年前的倫敦一樣灰暗,但半點不朦朧。

「燭龍已逝,見之復燃。」

這句話的意思老薑明白,就是請他和其他一些老朋友去瞻仰燭龍的遺容。然後祂才會徹底消散,權柄回歸自然,由新舊神靈瓜分。

換句話說,如果老薑或者別的賓客沒去,那燭龍的屍身就會包裹著掌管日夜的權柄,永不消散,那到時候就算有其他日夜神靈的照拂,大地也必然災禍橫行。

這是他不想看見的,扮個和平的凡人挺好的,比搞什麼亂世輕鬆多了。

主意已定,老薑給公司打了個電話請假。然後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跟昨晚不同的另一個雪茄盒,換了套蒼老許多的五官,戴到了自己的臉上。

照照鏡子,一個皺紋縱橫的遲暮老人浮現了出來。

「好像太老了點,又不是我死。」

他說著,拿出塊橡皮在臉上反覆擦拭,時不時還拍掉點兒皮屑。

沒幾分鐘,遲暮老人的皺紋就少了許多,年紀也小了不止十歲,看起來精神矍鑠、老當益壯。

「就這樣吧。」

想到手裡的橡皮能擦掉皺紋,如果被那些怕老的女性得知,估計會蜂擁來搶吧。想到這兒,他又咯咯地壞笑起來。

這次聲音卻是從剛裝上的嘴裡發出的。

看了看「請帖」化成的手錶,老薑決定先去添一身行頭,然後再上路。

開著輛車齡足夠報廢三次的虎頭奔,老薑來到了市裡一處古宅。只不過古宅新作,內里白凈堂皇,整齊筆挺,竟是一處裁縫店。

店主是個高瘦的黑人男性,三件套十分合身。

老薑停好車,看著迎出門來的黑人店主,好一會兒才想出說辭:「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非得裝成個黑人?」

黑人店主不以為意,笑著反問他:「可以隨便換五官的角色,有什麼資格說我?」不給老薑吐槽的機會,黑人追問:「怎麼想到來我這兒做衣服了?」

老薑晃晃左手手腕上的陀飛輪,表面上隱有小字浮現,他跟著說:「燭龍死了,我要去參加他的葬禮。怎麼說也是大禹治水時的大神,得穿身正經點兒的行頭。」

黑人先是震驚,然後很尷尬地指出:「大禹治水?你說的那是應龍吧?」

老薑一愣,連忙擺手道:「隨便啦,都一樣,反正啊……龍都死光了。」

黑人有些落寞地點點頭說:「嗯,燭龍是最後一條了吧?對了,是誰邀請你去參加葬禮的?」

「不知道。赫爾墨斯送來的請帖,可能是哪個老龍的不肖子孫吧。龍生九子,都不是龍……總覺得他們家的血脈怪怪的。」

「不重要了,都死了。」

「對,不重要了。」

兩人進屋時,園子裡一頭從頭到腳皆是雪白的四角小鹿(見《山海經》:夫諸),在樹影背後一閃而過,出現在門前時,已經化成了一個白衣服的女侍者,眉清目秀的。

見侍者不是黑人,老薑莫名地鬆了口氣。

白衣女侍示意老薑站好,一招手,憑空掐住了一小段光陰。以光陰為尺,替老薑丈量身材。畢竟這世上,沒有比光陰更準確的尺子了。

光陰就是時間,就是尺度本身。

「姜先生想穿傳統的,還是西式的?」白衣侍者問。

老薑摸著臉上新長的皺紋說:「來這兒,肯定是做西式的衣服。傳統那些東西,積重難返,不提也罷。」

侍者不置可否,將光陰尺拋回時間長河,轉身離去。

「要等多久?」

黑人取出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和兩個杯子,說:「喝完就差不多了。」

老薑「哼」了一聲:「又是洋玩意兒。」

兩人坐下,看著被矮房框出的四方天空。

一陣風,無聲無息地落進了院子的一角。

老薑說:「二月春風似剪刀。你家不是做西服的嗎?怎麼還用這麼傳統的家什?」

黑人喝了口酒說:「好用唄。光陰做尺、風做剪刀、亞平寧半島的天空為鏡、地中海的波濤和月光——做里外布料、流星為針、晨曦做線……這樣做出來的西服,才配得上龍的葬禮。」

老薑抿了口至今不太會品的威士忌,點頭說:「好。」

喝酒有快有慢,但所謂天衣無縫,說喝完酒好,就喝完酒好。最後一滴威士忌下肚,白衣侍者剛好捧著衣服過來,還不忘順手采片晚霞,抖成配套的內衫。

離開裁縫店的時候,老薑已經換上了灰藍色的西服。

只覺得兩肋有海浪托舉,邁步如風;整個人不再蒼老,臉上都有了淡淡的弧光,但並不刺眼,猶如皎潔的月光,由內而外投灑出來。

「車子就先停你這兒,時間有點兒緊,我直接去葬禮現場。」老薑沒對黑人店家說。他沒有誇讚衣服的質地,因為理所當然的事,對於老東西們來說,無須多言。

黑人帶著白衣侍者送他出門,思索再三,還是問了一句:「老傢伙們死的時候,都會有些瘋狂,這次……」

老薑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是個老派的人。參加葬禮,就像是某種預演。」

然後就快步走進了不純粹的黑夜,霓虹燈頗有些妖嬈。

陰陽路

老薑其實不認識燭龍。

他們或許互相聽說過、或許在某些場合擦肩而過,但的的確確沒有打過交道,這對於壽命過長的他們來說,顯得有些不合常理。

但神靈最後的請帖都有強大的魔力,讓你無法拒絕。

老薑因為老派,所以會去,別人,也會有種種原因,總之都會赴約。

請貼上也沒有寫明葬禮舉行的地點,老薑甚至不知道燭龍家在何方——或者有沒有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但這沒關係,他有那隻形似陀飛輪的指針表。

那隻表顯示的方位極其複雜,有占星、有河圖,說不清道不明,諱莫如深。

但這種複雜是相對的,老薑不需要看懂表面上具體的意思,因為他知道,需要用東西方兩種定位方式來組合指向的地方,只有五處。

其中三處不適合舉行葬禮,還有一處在上個千年被取消了建制,劃給了十七星宿中的某位——這些從二十八星宿改制來的傢伙,只知道搶地盤、分蛋糕。

撇了撇嘴,老薑走到一處不起眼的公交站,默默地等著。

奇怪的地方還剩一處,嗯,的確很適合作為最後一條龍的歸宿。

早已過了下班高峰,公交站台上人影寥寥。

但老薑清楚地看到,雖然人少了,但別的東西多了起來。站台上依然滿滿當當。

陽間陰間,連層窗戶紙都不曾隔著,不過是近在咫尺,但永不相交的兩個概念空間罷了。顛來倒去,還是那些魂魄在排列組合、碰撞出不算新鮮的火花。

等了好一會兒,站台上最後一個人都走光了,老薑才等到一班紅色的巴士——不過這輛巴士沒有輪子,只有一個巨大的羅盤,安在車頂。

公交牌的位置,是用氖光燈管拼出的「丙坤線」三個字,有種硬趕時髦的感覺。

紛紛擾擾似有似無的線條,透著因果的氣息,突然自虛空出出現,穿過車頂上的羅盤,然後再次延伸向無窮遠的四面八方。

這輛紅色的奇怪巴士,就像通過羅盤掛在因果線上,晃晃悠悠地停在了站台上。

老薑跟著幾個不可名狀的古怪東西上了車,腦袋如鮟鱇魚的司機,示意他買票。他想了想,用請帖化成的手錶,朝向掛在車門旁的公德箱一掃,只聽「篤」一聲木魚響,車票似乎就買好了。

鮟鱇魚點亮額頭上的小燈,關上車門。車頂的羅盤輕輕響起齒輪轉動的聲音,一車不是人的東西,順著因果線往前划去。

車子開動的時候,時間的流速好像產生了混亂。

窗外的景色出現了明顯的時空矛盾感。

民國風情的大街上,受傷的羅馬士兵靠在牆邊喘息,一隻穿和服的北極熊,為他端去了一碗澄澈的水;未來科技感十足的大樓頂上,好像有唐朝打扮的宮妝女子在翩翩起舞,灑下一群人面蝶,驅趕起樓下那群戴假髮的歐洲人。

老薑對這些異象視而不見,只在靠站時會看下站牌。

華夏、北歐、希臘和凱爾特神話中的某些冷門地名,陸續出現在站台上。這輛懸掛於因果線上的巴士,就像在一個毫無空間意義的線路上移動著。

可惜那些地方,都不是老薑的目的地。

直到車上乘客只剩寥寥無幾,大巴停靠在一團渾圓的岩石之上時,站台上出現了「完周山」三個字。老薑這才起身,咯吱咯吱地活動著僵硬的脖子和腰板兒,拍拍衣服,抖落好些灰塵。

他沒想到會這麼遠,還好做了身新衣服。

事實上,老薑的隨身物品,除了神奇的衣物和手錶,全都化作了灰燼,就像經歷了數萬數十萬年的時光。

包括鞋子和五官,稍微走兩步,就隨風而去了。

他光著腳、頂著白板一樣的臉,走下車。

「嘶,好尷尬。」

末路真理

還好,他不是站台上唯一尷尬的人。

在他前方,就有個衣不蔽體的人。

或者說,他壓根兒沒穿衣服,只是兜著塊破布。皮膚倒是白皙,看不出男女,但顯然身體不太健康,走兩步要喘十幾下。

老薑光腳走了過去,喊了那人一聲:「真理?」

那人一愣,回過頭,煞白的臉上,掛著大大的黑眼圈:「帝江?」

「我現在叫老薑。」

「哦對,你扮作凡人了。」

「別說我了,你怎麼搞成了這樣?」

真理笑笑說:「這年頭,我還沒徹底泯滅,已經算不錯了。」

老薑不知怎麼回答,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自衣服里湧起一股海浪,托著真理前行。

真理點頭表示感謝:「海浪和月光做的衣服啊,夫諸的手藝越來越精進了。」

「他現在是個假模假式的黑人。」

「……」

兩人在巨大的球形石頭表面前行,走著走著,路就變得筆直,甚至還極不合理地出現了上坡。還好真理有海浪托著,否則他可能要明年才能趕到葬禮現場了。

不用自己走路,真理就有力氣說話了:「周,就是完整。當年共工撞毀天柱,天柱斷裂,不再完整,就成了不周之物,謂之『不周山』。可誰能想到,不完整才是完整的開始——倒塌的不周山,在因果的盡頭被不斷打磨、切割,居然成了一個超圓體『完周山』——理論上,它是沒有中心、沒有邊界的。」

老薑用肚子發聲說:「但仍是有限的,就像龍的生命。」

一路真理都在說些太過高深的話題,老薑覺得腦子有點兒漲,終於被兩個半熟故人從後面趕上,算是在某種程度上救了他。

走在前面的,是個紫頭髮的女人,穿著黑色的正裝,雖然表情嚴肅,但總覺得那裡不對。她是歡愉,歡愉來參加葬禮,的確是挺違和的。

跟在歡愉後面的,是一隻奇形怪狀的動物——它長著只狗頭,但卻有馬的身體,通體流光飛影,說不清什麼顏色。這傢伙是歡愉的馬仔兼寵物:聲色犬馬。

老薑剛想打招呼,歡愉卻越過他們,眉頭緊鎖著說:「快走吧,要遲到了。」

聲色犬馬也跟著主子蹬蹬蹬趕了上去,那狗頭還不忘衝著老薑和真理,諂媚地吐舌微笑。

一下冷場,老薑也沒辦法,只能帶著真理跟了上去。

真理話匣子重開:「歡愉混得是挺好,畢竟世人都追求她。可惜追求的層次太過低級,只到聲色犬馬那個層級,以至於她的位格,差不多要被自己的馬仔超過了。」

老薑這才發現,聲色犬馬雖然很賤地跟在歡愉的後面,但它身後的虛影卻越來越龐大,穩穩壓制歡愉一頭。

「當年她用原始的快感造了這怪物,沒想到有一天會被它超越甚至還可能被……」

真理沒把「取代」兩個字說出口。

一路風風火火,他們終於趕到了葬禮舉行的地方。

葬禮上的永生

出乎意料的是,那裡並沒有任何華麗的建築或儀式。

只有一扇門。

和一口棺材。

一扇門,巨大到難以形容。它聳立在完周山的超圓體表面,就那麼突兀地立著,上達天穹,左右不知綿延出多少里。材質是古樸的鐵質金屬,以中間的門縫為分界,一半黑,一半白。嚴密地關著,不知背後有什麼。

與巨大的黑白鐵門形成對比的,是一口小小的棺材。就那麼孤零零地放在門口。也沒有華麗的裝飾,甚至看起來就像拿一段樹幹,直接剖開製成的。

巨大的門,當然遠遠就能瞧見。因為完周山是超圓體,只要看到目標,距離就只是個相對概念,因此老薑和真理,還有歡愉和聲色犬馬,一步就跨到了門邊,跟前就是那隻小小的棺材。

黑白巨門,是燭龍漫長的生命的具象,可惜已永遠閉合。

老薑他們應該是最後一批賓客,周圍還有十幾位來賓,或站或坐或飄,不一而足。

真理這才體會到那隻棺材的小:僅夠安放一個嬰兒。

「它的屍體,應該就只剩這麼點兒了。」一個尖銳如金屬切割的聲音說,「我猜它最後那點兒力量,用來做了請帖。」

話語中有種幸災樂禍的語氣。

老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金色的十米多高的巨人,就那麼大馬金刀地站著,雙手抱胸,四隻眼睛像衛星一樣,繞著腦袋做公轉。

「嘎嘎嘎嘎,堂堂燭龍,執掌日夜的神,死了還沒我指甲蓋兒大。嘎嘎嘎嘎……」

這怪笑來自一隻飄在半空的白紙風箏,聽起來就像破了洞的窗戶。這風箏比金色巨人略小,風箏線浸在一個長腿的硃紅色酒罈里。

老薑冷笑一聲:「紙醉、金迷兩兄弟,還是那麼賤啊。」

「不但賤,還前所未有的強盛呢。嘎嘎嘎……」

「閉嘴。」一個雄渾的聲音,打斷了紙醉那討人厭的笑聲。

紙醉、金迷兩兄弟,竟然不敢出聲。

真理沒有扭頭看,背卻更駝了一點。

老薑看向那個雄渾的聲音,驚訝地發現那是個陌生面孔。也穿著筆挺的西裝,普通身高,但十分強壯。

「我以為今天來的都是老傢伙,可他是誰?」這話是問真理的。

真理用很輕的聲音說:「他是我兩個徒弟——大地女神與戰神的孩子,名叫……霸權。」

老薑這才恍然:終極真理,就是土地與武力。兩者結合,不是霸權是什麼?

不及細看來人,霸權上前一步,走到燭龍那具小小的棺材面前,說:「燭龍已逝,見之則散。那就快點瞻仰遺容,看完就散去,各司其職。」

他的話並無權威,但在場所有生靈,都難以生出反對的意願。

霸權見無人反對,便上前掀開了那隻小小的棺材。然後,就那麼站著,低頭看著棺材裡面,久久不語。

有點兒,太久了。

紙醉、金迷兄弟覺得有點兒奇怪,霸權應該是最想快點結束這奇怪葬禮的人,怎麼瞻仰個遺體還那麼耗時?

雖說霸權有時需要逢場作戲,但從不會真的尊重除自己以外的任何東西——別說燭龍已死,就算是活著的日夜之神,霸權依然不在乎。

所以,紙醉和金迷,也湊了過去。

但他們才望了那小棺材一眼,就發出了痛苦的狂叫。

紙醉浸泡風箏線的酒罈子,突然燃起了藍色的烈火,順著風箏線將它捲入了熊熊火海。它發出「啊啊啊啊啊」的破鑼尖叫,卻在瞬間就戛然而止,成飛灰落下。

金迷也只比他的兄弟多堅持了片刻,便迅速自胸口開始瓦解,身上逐漸出現恐怖的孔洞。那些孔洞邊緣生出牙齒,往外撕咬,幾下眨眼的時間,就把金色的巨人啃噬殆盡,只剩一地爛渣。

在場的其他人發現不對,各自施展本領想要逃離,卻發現什麼都沒法做,而自己卻一步步走向那口小小的棺材,無法抗拒。

老薑也覺得一股恐怖的吸力,仿佛自遠古刮向未來的風,推著他走向燭龍的小棺材。

他也無力掙扎,只能用盡全力將真理推向遠處。

「至少,你不應該死在這裡。」

來不及看真理的反應,他被迫一步步走向棺材。

嘗試移開視線的努力似乎奏效了,老薑看見其他人一個個聚到棺材旁,除了最初的霸權還在顫抖著頑抗,其他所有人都產生了詭異的變化,或者像紙醉金迷那樣直接消亡。

歡愉只瞄了一眼棺材內部,就膨脹成了一頭紫毛十二翼的獠牙巨兔,一口咬掉了身邊聲色犬馬的頭,然後同無頭的寵物交融到了一起,成了古怪的莫可名狀的絞肉似的怪物。

孔雀王用眉心的豎眼看了眼燭龍屍體,就從額頭開始裂成兩半,左右一半慈悲、一半震怒的臉,分別落地,變成面具,碎裂成密密麻麻的小蟲,餘下的只有無生命的、斷裂的呆滯軀殼。

謊言原本是巨蛇的形態,它試圖一口吃掉那口小棺材,卻在咬下去的時候,發現銜住了自己的尾巴,然後不可抑制地嚼吃起來。

……

老薑看著身邊那些大有來頭的存在,一個個在小棺材旁化作無意識的怪物,或者直接灰飛煙滅,就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他終於被推著走到了棺材旁,右手邊就是霸權。

這時,霸權突然哀嘆了一聲:「寂寞啊。」他猛地舉手擎住自己的頭,狠狠一扭,然後使勁拔了下來,丟到腳邊,再一腳踢飛,頭撞到黑白鐵門上清脆地炸開,也沒多少污跡。霸權的身體這才軟軟地癱倒。

已經沒什麼東西能轉移自己的視線了,一切都輸給了日夜交替。

哪怕燭龍已死,日夜交替的威力,依然強大到無可匹敵。

老薑放棄了,他決定看一眼,到底是什麼東西,讓那些偉大存在崩潰。

就在這時,一具瘦弱的身體乘著海浪,飛快地沖了過來,撲到了那口小棺材上——擋住了老薑的視線,也救了他一命。

是真理!

真理,永遠伴隨著犧牲。

老薑還想試著將他扶起,卻發現衣服上湧現出一股意識,跟著斗轉星移,所有的一切——包括黑白鐵門、燭龍棺材、真理、霸權……所有的,都消失了。

眼前只有曉風楊柳,和一個院子。

他又回到了裁縫店的門口,光著腳、臉上沒有五官。

衣服上,那用晨曦做成的絲線,隱隱散發著光輝。真理用生命替他爭取到了片刻時間,而衣服上的晨曦,打破黑夜白天的詛咒,讓他回歸世間。

那個黑人店主,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不遠處,問他:「現在,你準備去哪裡?」

老薑想了想說:「回去,尋找真理。」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jeG9QWwB8g2yegNDLY8r.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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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