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夫:天祿琳琅《宋版六經圖》珍藏記

2020-06-11     古籍

原標題:劉燕夫:天祿琳琅《宋版六經圖》珍藏記

當民國三十七年十二月,我從南京來台灣時,我的第一願望,就是把我的國寶帶到台灣;第二件事,就是把我的兒子送到台灣。因為我的國寶是宋版六經圖,是中國古代中心文化的主要結晶,以科學方法,用圖表解釋說明,中國的文化核心六經,製作成六經圖。這部六經圖,是經過多少學者珍傳,最後送至淸宮,經乾隆皇帝親閱視為珍寶,蓋著「乾隆御覽之寶」的印章,並有「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之寶」和「八征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的三顆大印。這部珍版書是代表著中國主幹正宗文化倫理曁科學的全部,而是經過大儒家製成圖表,將中國的古代文物加以說明,而在宋代乾道元年民國前七四七年製作圖解,用木板刻字而製成本書的;又經過多少學者崇尚的珍閱,輾轉流傳下來的。我不能不把這部國寶帶到安全地區,以廣流傳。第二件事是我的長男劉樹仁,那年他是十四歲,身材較高,我不願將他留在大陸,所以我在三十七年底請求空軍參謀學校的勤務處處長柳哲生少將,將我兒子補為勤務兵,同時他把我補為參校的文書上士,與空軍參校同來台灣東港,藉機將宋版六經圖與偕吾兒樹仁來台。

六經圖到我手的經歷

民國三十四年日本投降後,中央因外間對於接收日留財產,頗多流言,中央乃於三十五年由有關機關,組成日產接收淸查團,到各地區淸查接收有無弊端,淸查團是由監察院、國民參政會和中國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會同派員參加的。當時東北淸查團是由監察委員金毓黻、胡伯岳,國民參政會是錢公萊、王寒生、郭任生等先生為團員,彭芹蓀為秘書,我是中央監察委員會的專員,代表中央監察委員會參加的,擔任東北淸查團的幹事。關於淸查接收的範圍,包括黨政軍的接收財產物料,都包括在內,淸查團並接受密吿。關於淸查的許多實際業務,如會議紀錄、批閱密吿、稽查接收,都是我和彭芹蓀漏夜辛勞,負責辦理。

當我們到東北之時,先到長春,東北監察使谷鳳翔先生和行轅主任熊式輝、東北司令長官杜聿明等都到機場接我們;東北行轅為我們準備的住處,是前日本滿鐵總裁賓館。當我們下飛機到了賓館,放置行李之後,大家就拜訪了熊主任;當時長春接收未久,街道馬路很寬,但行人稀少,情況淒涼。我們是於日本投降之後就到東北,那時東北經日軍占據十四年後,我抱著新奇的心理,與彭芹蓀兩人年輕,活力較大,於拜會熊主任之後,就邀他到街上看看。

我們到了一家古玩店,這家古玩店是靠近偽滿州國皇宮附近的斜對面,當時店中滿牆懸掛中國古畫,件件精美,都是偽宮珍藏之物。中間有一貨台,滿台陳列文物古玩,其中有一顆大玉石白菜,比普通白菜大小相若,根白頭綠,捧之甚沉,而刻工並非精細;另於陳列台有大版本古書一部,上下由木版綑紮,木版上面刻有宋版六經圖,字為凹下,飾以翠綠顏色,視之高貴,詢之價格,極為高昻。當時東北使用的貨幣,為東北流通券,法幣並不通行,該書標價摺合黃金約値二十兩,在各掛畫與白菜價格之上;我即將書版解開,其中為大版本書六本,書的封面為深藍紙,絲線裝訂,在左上端為黃色書箋,楷書「宋版六經圖」五字,字體雅練,翻之書內蓋有珠色篆字三顆大印,第一顆印文為「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之寶」,第二顆為「八征耄念之寶」,第三顆為「太上皇帝之寶」;在書之首頁,蓋章六個,書頂蓋有一橢圓形印章,為「乾隆御覽之寶」,及「天祿繼鑒」印章一個,書內每頁襯有白宣紙,書頁夾有金黃色於葉,以防蟲蛀,但已有蟲蛀小圓洞。

那個店中只有一個人,此人身材不太高,但頭稍大而面方,是敦敦實實的,相貌誠樸,年約近四十歲,他答覆我說:「我不知道,我也不懂,不過這書是宮中拿出來吃。這書不是我買的,是宮中的警官合夥拿出,托我代賣;這種書價錢是貴,但是他們說賣價不能少,大概看了這種書,可能是會長生不老啊?是怎樣如此的貴,我也不懂的。」

我聽他的口音,不像東北人,仿佛距離我的家鄉不遠,我就問他:「你是那裡人?」他說:「我是河北深州,先生貴處?」我說:「我也是河北,我們的家沒多遠,我是巨鹿縣。」他馬上變了有點親近的態度,因為東北離我們家鄉很遠,何況當時東北還在恐慌不寧之中,人心正在非常不安,他的生意也冷淡,無人問津。東北與華北的交通,火車雖通,中間阻礙檢查,事故甚多,我們是乘專用飛機到東北,相遇不易。

當時我將要離開南京,到東北時,有些親友托我買皮大衣等,我自己也帶了一些錢;我所帶的錢買此書,是足夠而有餘,但是我也深怕買假了,雖然心內決定要買這部書了,但是我願意再給別人看一看,參考一下,仿佛才放心。我吿訴賣書老闆說:「我想給別人看一看,你帶著這部書,隨我到滿鐵總裁賓館。如果我買書,你帶回錢來,給我留下書;我不買時,你帶回書,你是否同意?你若同意乘汽車同去,好嗎?」他說:「好!」他到了櫃檯裡間,叫出來一個女的,到門市守看他的店,他帶書同我走,到了我們所住的滿鐵總裁賓館,我把他留在樓下會客室,我抱書上樓,馬上到金毓黻委員房內,我請金委員看看,我問他:「我買了一部宋版書,你看是否宮中的真正宋版書?向你請敎,請敎!」他一面翻看,隨口說:「豈敢!豈敢!」他看到了書精神立刻振作的說:「這書是宮中的宋版書一點也不錯,你買了沒有?你沒有買?可以讓給我買,我從南京來時,敎育部對東北日本遺留古籍古物,還托我特別注意,就便調查一下。」

我答覆他說:「我已買了,並且我已寫信報吿南京去了剛剛發了信。」

真正說:我還沒有寫信,這是我生平中很少說的謊言,我自幼即受洗信基督,說謊言在誡命中是犯罪的,我除因參加革命與抗戰被捕,被敵人審訊的時候以外,我從不敢說謊;因為革命抗戰是為國,在工作以前都經過宣誓,不能泄漏工作機密,除此之外,我從不敢說謊,我畏懼神懲罰我。這次我對金委員的要求,我不能不答應,不得已撒了謊,而是為的保全住我買的古籍。

我為什麼給金毓黻先生看呢?他不但是監察委員,而且他的國學甚好,是北京大學畢業的前淸舉人,也是中央大學的歷史敎授,聽說偽滿州國的成立宣言,就是出自金毓黻的手筆,以後秘密逃離了偽滿。他到了重慶,因為與已故監察院院長於右任先生有識,所以到了監察院當了委員。我想他對於中國古籍版本,應當了解較多;經金委員看了,我立即將書放在我的房子裏,取出錢交給古玩店的老闆,這部書是經過宋、元、明、淸、民國、偽滿,到了平民的我手中,真是高興萬分。

金毓黻託人再請我讓書

我買古籍隔了三四天,忽然淸查團的委員除了團長錢公萊先生之外,幾個委員胡伯岳、王寒生、郭任生等都鄭重的一起到我的房間;他們幾位老先生,都比我年長,而且都是委員,我是幹事,為何天天見面,大家一起開會、吃飯,淸查各機關的接收,接見東北請願和吿密的男女靑年,大家都很忙,他們為何有話不隨時說,怎麼忽然莊莊重重的到了我的房屋,屈尊就敎,我真不了解他們的來意,我就對他們說:「請坐請坐,有何指示?」

胡伯岳先生(現在的大法官)和氣而鄭重的說:「我們到你屋裡來,是金委員說你買了一部古版六經圖,他托我們幾個與你商量一下,他希望你能把這部書讓給他;他打算把書贈送給瀋陽博物館,留個紀念。他也不讓你白買,他願給你加倍的價錢,不知你是否同意?」接著王寒生委員和郭任生參政員都一起向我笑言相商。我當時毫不猶豫的繼續並擴大我的謊言,我說:「我已寫信給南京去了,他們囑咐我注意收買古籍。」我說:「我寫信給誰,你們大概都會想到,我也不方便吿訴你們。」我的意志很堅決的拒絕了他們,免得他們再追問。等他們出去以後,我就把書用一床白毛氈子包捆好;我暗中想我自幼生於寒門,今能獲得有重大價值,經過皇帝珍藏的國寶,實在心喜。

回到南京給張溥泉先生看

等東北淸查團淸查三個月之後,到了十一月東北天氣已寒,我們淸查完畢回南京時,我心內時常暗喜我得了一部有價值的國寶;因為宋版六經圖的寶貴,不僅是宋版書版本名貴,而且這部書歷盡滄桑,經過多少名儒學者皇帝的賞識和珍藏。更重要的是六經圖的內容,是中國歷代文化巔峰精粹,其中是包括中國古代的創造發明和文武制度、兵器、禮樂、各種的精華寶庫,難以理解的文物制度,一一製成圖表說明,使閱讀者易解,也是在宋朝即用科學方法解釋中國的道統文化。由散失中得來,我能經手保全,我一定把它好好傳給世界,這是我的紀念,也是我的貢獻。

我回到南京之後,有一個中午聚餐機會,當時有張溥泉先生和王秉鈞、吉右民、劉振凱、曲直生、王南復等先生,席間談到我買宋版六經圖的經過,我還說了因為金毓黻要買,為了不賣給金毓黻更是影射是溥老讓我買的,以杜絕金毓黻的再要求。我將買書經過說給溥泉先生聽之後,當時溥老師叫我把書從家中取來;張溥泉先生是國史館館長和黨史館的主任委員,對於珍書更為重視,他當時把書翻了又翻,很興奮的說:「讓我給敎育部說說,把這部書賣給敎育部,你和小孩們留著錢吃飯吧!」

張溥老是中央監察委員會的常務委員,王秉鈞先生也是中央監察委員會的常務委員,我到監察委員會工作是王秉鈞先生推薦,經狄膺秘書長請示溥老任用的,他們經常對我很愛護,當時我在南京有五個兒女,公務員的生活勉強對付。當國史館在南京開始成立時,張溥老在國史館成立之日,上午八時半親自到中央監察委員會找我,問別人「劉燕夫在那個屋裡呀」他看見我了就說:「燕夫你來,跟我來!」要我同他上了汽車,到中山門外的國史館,他問我:「你當秘書呀?還是當科長?」我說:「你讓我當秘書我就當秘書,叫我做科長我就做科長。」於是把國史館的新大印交給我,我接過印來就用手磨新大印的四個角,磨平之後,就在國史館成立的紅色布吿上啟用。但是沒有幾天,中央委員會蔣總裁召見我,和王南復鼓勵了我一番,派我到河北省黨部做執行委員;既而陳立夫先生找我,和南復先生與立夫先生見面,立夫先生因為葉實之母親死了,立夫先生到毗盧寺弔慰,把我和南復拉到車上談話,然後發表了我到河北去。等中央發布了命令之後,我到黨史委員會看溥老,說明中央派我到河北,溥老說:「蔣先生是總裁,他決定派你到河北,你就去吧!國史館有編纂你隨時可來。」,我的國史館秘書,只做了一天,但是館裡的秘書、科長,我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胡勤業,一個是田綏祥,我因家內除妻子而外,尚有子女五人,溥老和張夫人常贈我配給米條,所以他看了我的書就說:「我給敎育部說說,你賣了給小孩吃飯吧!」其實這部書的錢,我是有的;當時我有工作,不愁吃飯,我願意將此書留為參考和珍藏,在情況許可時,可把它加以影印,以供中外參考,並宏揚中國固有文化。

至今溥老已逝世多年,說到我的書,我就想到叫我賣了吃飯的話。他是如何的眷顧我了。我當時毫未考慮的就拒絕了溥老的話,我說:「我不;經淸朝保存兩百多年的國寶,現在到了我手中,不賣書我也可以生活,我不賣書……」在場的人都笑了。溥老人去了,張夫人也去世了;尤其溥老死在南京之時,我在保定當縣長;等到溥老死後,國民大會在南京開會,我辭掉了保定縣長才回到南京。當在南京喪葬溥老時,河北同鄉會祭溥老的祭文,還是出自我的手,宣讀的時候也由我讀,出自我的口。至今言之,痛憾難忘。在我談到這部書時,我也情不自已的寫了溥老閱覽這部書的插曲。

我這部書影印了,供諸中外,這是我保存中國文化,從東北帶到南京,後來又從南京帶到了台灣,我從台北市政府的顧問職位,自請退休,除了想寫一部各國比較市政和寫一部回憶錄而外,影印六經圖,也是願望之一。

古籍公眾號按:此書看字體便可知,絕非宋版,而是明萬曆年間的刻本,原題為熙春樓摹刻宋板六經圖。此書2009年春拍以268萬8千在中國嘉德拍出,現藏韋力先生芷蘭齋。

名詞解釋

天祿琳琅:乾隆九年(1744),乾隆帝命內臣檢閱秘府藏書,擇宋元明之精善本進呈御覽,列於昭仁殿,御題「天祿琳琅」。「天祿」一詞取漢代宮廷藏書閣「天祿閣」之名,「琳琅」即美玉,意謂內府藏書琳琅滿目。嘉慶二年(1797)乾清宮大火,殃及昭仁殿,殿中藏書皆遭焚毀,於是重新甄選善本入藏,七個月的時間完成選目入藏,據《天祿琳琅書目後編》共664部。入藏善本書均加蓋印章,分別是「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八征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乾隆御覽之寶」等屬於乾隆帝的璽印,每部書還另鈐「天祿繼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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