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嬋娟
長相思,在長安。
那一座屹立在歷史深處的城,千百年來,一直讓人輾轉反側,魂牽夢繞。
它是十三朝古都,是龍盤虎踞的帝王城;是東方絲綢之路的輝煌起點;是令無數人血脈僨張心嚮往之的漢唐;是長治久安;是音律和諧的兩個動人漢字。
最初它的姓名是鎬京,這太為遙遠的地理名詞隔離了它在我心裡鮮明的印象。隱約記得周幽王在高台上點燃狼煙,烽火戲諸侯,只為博得他愁眉不展冷若冰霜的美人一笑。犬戎的兵馬攻下鎬京時,倉惶出逃的大王被亂箭射死。彼時,周的王城隨同美人褒姒的嫣然一笑,煙消雲散。
歷史滾滾先前,替周王室養馬的臣子日益強大,武力彪悍到令諸侯臣服。那時他們已經有了一個令世人矚目的名字:秦。當始皇用無與倫比的黑色鐵騎征服六國之後,咸陽橫空出世,這座氣派非凡的王城佇立於帝國之巔,睥睨天下。
強大的秦帝國經兩世而亡,沛縣泗水亭長、那個斬白蛇起義的混混與霸王逐鹿中原,一統天下後,想要定都的地方並不是此處。張良的「金城千里,天府之國」終於打動了劉邦,高祖下詔,命相國蕭何主持營造都城長安。第一次,它從鎬京,咸陽,變成了這個後世被反覆念叨的名字。
而這名字,史書上說,長安其地時為秦都咸陽的一個鄉聚,是秦始皇的兄弟長安君的封地,因此被稱為「長安」。
長安君,這名字多麼詩意多麼安寧穩妥,可惜斯人命運多舛,令人不甚唏噓。
這周朝時生長茂密蒹葭,讓人吟詠「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地方,看過褒姒美人的傾城一笑,驚艷過始皇阿房宮的窮奢極欲和繁華,在硝煙和戰火中迎來了大漢。
如果沒有長樂宮,沒有未央宮,沒有上林苑,沒有昆明池,沒有灞橋,沒有金屋藏嬌,沒有「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我們夢裡的大漢長安,就不再成其為長安了吧。
袞服上的五爪金龍,冕旒後的睿智目光,建立了一個國家前所未有的尊嚴,給一個族群挺立千秋的自信與驕傲,這說的是漢武帝,也是彼時的長安城。
編鐘聲悠揚,王昭君的琵琶哀怨,未央宮裡飛燕的舞姿輕盈,老去的阿嬌,在長門宮裡回憶彘兒的誓言,「若得阿嬌為婦,當以金屋貯之」。衛青正在奇襲龍城,七戰七勝。張謇在彼時出使西域,冠軍侯霍去病在荒漠上奔襲千里,蘇武牧羊,南望長安,歲歲月月日日年年。也是那時,司馬遷在長安城裡寫了《史記》。
這便是漢的長安。一曲《昭君出塞》,一曲《平沙落雁》,也許還是司馬相如一篇辭藻富麗、結構宏大的長賦。
「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蕩晉書」,歷時一百五十四年的晉朝在司馬家族的手上遷移了幾個都城,洛陽,長安,建鄴。「八王之亂」,「五胡亂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長安仍是那座博大寬廣的城,它安享繁華,也承載災難,它靜默在北方,看著蘭亭清溪里的曲水流觴和金谷園中的「流水無情草自春」。
在南北朝時長安被改名為「常安」。常在,常常平安,卻遠沒有長治久安這樣的寓意來得精妙圓滿。
隋時它成了楊堅和楊廣的大興城。正是從這大興城開始,中國的封建王朝步入了一個最強盛的時期。
在那座輝煌富麗的城市裡,英明的帝王開科取士,唯才是舉,制訂禮樂,教化子民,大興土木,東征西討……使一個王朝發展到極盛。
悠忽的燦爛猶如煙火,立國僅三十七年之後,隨著隋煬帝的被縊殺,這座大興城和隋朝一同更換了主人。
這皇城裡留下的除了那些文治武功,還有獨孤伽羅的善妒,蕭氏的風情美貌,以及一代帝王的「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
也許只有在大唐,在經過兩百八十九年唐朝的繁華富庶和風風雨雨之後,這座最美麗的古城,才能被稱之為長安城。
像是所有的輾轉,所有的戰亂,所有的毀滅和重建,所有無言的忍耐無聲的訴說,所有的厚積薄發,都是為了在這最強大富麗的朝代,名動四海、驚艷天下。
史書告訴我們,彼時的長安政治開明,文化昌盛,藝術璀璨,軍事強大,民族平等,宗教自由。這是大唐的精髓,也是大唐的精神。
「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大唐的聲音在長安城裡激盪迴響,傳遍六合八荒。「九天閭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世界上第一個人口達到百萬的城市,金碧輝煌的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南北向大街十四條,東西向大街十一條,民居,官衙,寺觀……「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窮極語言不能形容一座城的莊嚴,恢弘,富麗與華美。
大唐的長安,讓人心嚮往之的不單單是那份富貴與氣象,還有那些每一個中國人都不能割捨不能不愛的詩篇。
有人說,長安是詩句堆積起來的。
我聽簫鼓一響,編鐘悠揚,蒼涼悠遠又沉鬱深廣的聲音,穿過了千年風煙,讓人肌膚顫慄地傳來,直達我的心間。
是詞情英邁的王勃在吟詠一篇長賦。「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是「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白令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的瀟洒與恣意。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曲江池畔虢國夫人的翠羽華車招搖著貴族的風華。不只憂國憂民的杜甫,張祜也說,「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陳子昂在慨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白居易離開了長安,在楓葉荻花秋瑟瑟的時節邂逅了一曲琵琶,江州司馬的青衫,為之濕遍。
無數風華絕代的大唐才子為這古老而神奇的皇城留下了膾炙人口傳頌千年的詩篇。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是金榜題名之後的欣喜若狂。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這是王城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繁華。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是一代佳人的榮寵。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長安的早春清新明媚。
「迢迢青槐街,相去八九坊。」長安的涼夏槐蔭漠漠。
「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長安的深秋古意悠然。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長安的冬天又增了暮寒。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這是長安的酒肆,「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這是謫仙的風流。
那些空前絕後,浩浩蕩蕩的詩篇築起了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長安。這座心裡夢裡靈魂里的古城,它是李白,是杜甫,是唐太宗天可汗的大名,是女皇的無字碑,是楊貴妃的「回眸一笑百媚生」,是開元時期的「稻米流脂粟米白」。也是「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幾千年的風風雨雨之後,灞橋的楊柳依然青青,慈恩寺里玄奘法師帶回來的貝葉經文,依然滋養著一代又一代人的靈魂。樂游原上,青衫的公子與紅妝的小姐在玫瑰樹下樂不思歸。胡琴委婉,漢子們吼出來的秦腔高亢悲涼。我們走過的,依然是長安城裡滾滾不休的紅塵。朱雀大街連接著萬年縣和長安縣,它們萬年長安,長安萬年。
這座城,它不是西京,也不是西安。它深植在我們的血液里,午夜夢回,總叫人莫名激動,又神傷黯然。它是我們遠去的長安。
——長相思,在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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