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印:趙之謙「鑑古堂」

2019-11-01     談藝錄

今天我們再讀一方趙之謙大師的印。

我們說過,趙之謙一生刻了不到400方篆刻作品,但幾乎每一方都是精品,實際上,任我們拿出任一方他的作品,都可以品出豐富的滋味。

今天要讀的這一方印,是趙之謙刻給魏錫曾的印,印面文字是「鑑古堂」,如圖:

(趙之謙:鑑古堂)

我們可以先看一下這方印的原印:

(鑑古堂原印)

這方印,是極好的壽山白芙蓉,獸鈕,高10cm,印面3.9cm見方。四邊密密麻麻地刻了長長的邊款,邊款放大如圖:

(邊款)

邊款文字很長,具體為:魏稼孫述其高祖蘆溪先生自慈遷錢塘,樂善好施予。子秋浦先生繼之,盛德碩學,為世宗仰。一時師友如龍泓、玉幾、息園、大宗,交相敬愛。所居「鑑古堂」題額,龍泓手筆也。自庚申二月,賊陷杭州,稼孫舉家奔避,屋毀於火。辛酉冬,余入福州,稼孫來相見。今年夏,余赴溫州,書來屬刻印。時得家人死徙,居室遭焚之耗,已九十日矣。以刀勒石,百感交集,系之辭曰:「惟善人後有子孫,刀兵水火無能冤,石猶可毀名長存。」同治紀元壬戌九月,趙之謙。

這方印刻於同治元年壬戌年九月(農曆),就是1862年秋天。關於這一年,我曾寫過長文《1862年的趙之謙》,這是趙之謙生命中極重要的一年,因為在這一年裡,他失去了愛妻和兩個女兒,真正的「家破人亡」了。

(改號「悲庵」也是1862年)

但是這一年,也是他篆刻藝術發展至巔峰的一年,對於趙之謙來說,他這一年最大的收穫在於他得到了一個印學上的知音:魏錫曾。

幸或不幸?

魏錫曾字稼孫,號稱「印奴」,受其祖上影響,對印史、印論、印藝傳承,都有深刻的認識,鑑賞印章的眼力極其高妙,雅好收集名家印章,甚至代名家親手輯錄印譜,晚清大師吳讓之、趙之謙的印譜,都是魏錫曾親手輯錄傳世的。志不在印的趙之謙稱「稼孫多事」,即緣於此。

(趙之謙印譜前的「稼孫多事」)

從「鑑古堂」一印的邊款里,我們也可以獲知:魏錫曾的曾祖和祖父,跟趙之謙所崇拜的浙派大師如丁敬、黃易等,交誼甚深,幾位大師經常在魏氏「鑑古堂」中探討金石、互相之間飲酒唱酬。甚至連魏氏「鑑古堂」的題額,也是浙派開派宗師丁敬親筆所寫。

天才的趙之謙,結識「印奴」魏錫曾,是兩個人的人生機緣,也是篆刻史上不朽的佳話。

(趙之謙畫像)

魏錫曾對趙之謙欽慕已久,他曾作詩稱:「知君家住大坊口,十過君門九回首。當時鏡水凈無波,天涯今日成悲歌……」以表達對趙之謙的仰慕、親近、同情之意。而與魏稼孫半年多的切磋討論,也讓趙之謙大大地開闊了眼界,並由此明確了創作的發展方向,趙之謙對魏錫曾的見識稱佩不已,在《書揚州吳讓之印稿序》中,趙之謙曾稱「稼孫與余最善,不刻印,而別秦以來刻印巧拙有精解,其說微妙,且有讓之與余能為之不能言者。」這評價真的相當高了。

一生刻印只有300多方的趙之謙,僅為魏錫曾刻印就達30來方,幾占其全部作品的十分之一,這方「鑑古堂」只是其中之一,我們仔細看一下:

1、經典的疏密安排

趙之謙把「一疏一密」的疏密理論稱為「印林無等等咒」,也就是說,疏密是他認為的篆刻章法最重要的原則。他的大部分作品都體現這一點,這一方也不例外,如圖:

(疏密)

「鑒」字處的密和「堂」字下部故意安排(堂字重心上提,下部的邊框被敲掉了)出來的空地互成對比,形成強烈的視覺衝突,有了這一對衝突,這方印的視覺效果格外突出,試想,如果我們把堂字下部的「口」和「土」向下沉,全印都安排得密密實實,那這方印的趣味就差遠了。

2、全印如同一字

這一方印,還有一個比較突出的特徵,就是「全印如同一字」,這個特徵是後來王福庵一路「鐵線篆」元朱文的主要特徵,字與字之間,文字的部件與文字部件之間互相黏連,文字的部件與印的邊框也多用黏連,使全印在視覺上如同一字或一幅圖案,這大大增強了全印視覺上的裝飾效果,如圖:

(黏連)

「鑒」字的左右兩部分上下各有一處黏連,鑒字右側的兩筆與黏到了邊框上,而「古」字的橫筆左右伸開,不僅使全印氣勢開張,同時也使古字與邊框和堂字的左部渾然一體。而堂字下部的「口」與「土」本來是獨立出來的部件,但趙之謙拉長了「口」部左右兩筆,使其與上部的「」部黏連,使「堂」字有了完整感。「堂」字左上的一筆與右上一筆,本來也是獨立的,但趙之謙安排了它們黏邊,甚至右邊的一筆伸入到「鑒」字的字內……這些安排,都增強了全印的整體感。全印如同一字,增強的是裝飾感,當然,也增強了這方印的印章屬性。

3、眾多元素的呼應

這方印里的呼應或許並不是顯著特徵,但顯然也是經過精心處理的,如圖:

(呼應)

比如,「古」字的「口」部與「堂」字「口」在字形上是先天呼應的,這是一組呼應;「鑒」字的右邊上翹的兩筆,明顯做了體勢上的調整,使之與「堂」字頭部左右兩筆相互呼應,這又是一組呼應;甚至,堂字上邊的中豎向右彎曲,古字的中豎也向左彎曲,這又是一組呼應,有了這些呼應,這方印的節奏感就大幅度增強了,有了節奏,使這方印有了豐富的了韻律。

4、印從書出

顯然,這是從鄧石如處繼承來的,印中的每一筆,都有強烈的書寫感,藏鋒、回鋒,甚至轉筆處的筆鋒偏轉,趙之謙都用刀一點一點地表現了出來,在筆畫的相交處,也一一表現了墨意交匯而成的「結點」,而在篆法和線條方面,又大有鄧石如婀娜遒勁的風韻。這跟玉箸篆的筆畫勻圓是有差別的。這是審美取向的差異,顯然,這種書法氣濃厚的創作,表現力要比工藝性極強筆畫勻圓的玉箸篆要強大得多。

聞一多(他也是篆刻家)先生對詩歌之美,總結為「三美」,即「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如果與篆刻相互對照,音樂美是呼應遞進、書寫時序的節奏之美;繪畫美是計白當黑、虛實對比的疏密之美;建築美是極具裝飾性的全印如同一字的整體美,藝術總是相通的,難怪趙之謙、吳昌碩等大師,都是詩、書、畫、印並美的「四絕」大師。

(聞一多在刻印)

正是由於魏錫曾的原因,趙之謙學了鄧石如之後,他的篆刻創作模式向「印外求印」轉變,就這樣發展了短短兩三年時間,他就完成了他全部的創作,同時也開創了前所未有、極為壯闊的篆刻藝術新境界!但是,他「盛年息刀」了,去江西當小官去了。

這實際上造成了他跟魏錫曾等人時空上的分離,他晚年不肯動刀刻印,或許也緣於「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孤獨與無奈,大師級的人物,也需要「同學」,或與之匹敵的「對手」(那時吳讓之已老去多年)。

(趙之謙墓址)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當趙之謙56歲那年病死在官署之時,魏錫曾已經故去兩年,那時,他們另外的好友胡澍、沈樹鏞也俱已一一故去。或許,這幾位當年匯聚京師,每日以金石會友、互相心神相交的「印痴」級別的人物,該會又在另一個世界裡對坐論印了吧!

(【布丁讀印】之56,部分圖片引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hjrTKG4BMH2_cNUg37N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