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是哭著離開醫院的?

2019-05-08     W王曉真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許多細節已不甚清晰,但有些感動我終生難。一個10多歲的男孩剛剛經歷了母親病故的重創,跟著父親在北京靠賣晚報謀生。

有一天,男孩突然病倒,在家堅持了整整一個月,實在扛不住了,才被父親送到醫院。

入院時,他父親身上僅有200元錢。這是他們父子進報紙的錢,是謀生的最後一點兒本錢。

很快,我們診斷出男孩患的是重症,吉蘭-巴雷綜合徵,要靠呼吸機才能維持生命。

這時,錢成為最大的問題。面對這個我們不願談卻必須談的問題,不到40歲的父親非常痛苦。最後,他叫來一位老鄉幫忙守著兒子,然後滿面愁容地回老家借錢。

三天兩夜後,他帶著1.2萬元錢回來了——他借遍了全村。可就是這三天兩夜,孩子花掉的醫藥費已經遠遠超出了這個數。

兩天後的一個清晨,一輛破三輪車停在了搶救室門口。

我走進病房,看到男孩的父親已經收拾好了。「我們已經沒錢治了,謝謝你們的好心!趁孩子還有口氣,我要把他拉回老家。」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我告別。

在急診科,這樣的事已不是第一次發生。

我站在那兒,看著他把男孩的氣管插管拔出來,看著男孩的氧合從100%降到92%,再降到85%……我的內心在激烈地交戰:救不救?我用右手用力掐著自己的左上臂,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疼,眼前只有男孩父親的眼淚、男孩的眼淚……

過去了大概30秒,格外漫長的30秒,我小聲說了一句:「插管!」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身後馬上遞過來一個喉鏡。

原來,護士已在我身後守候多時。她早有準備,就等著我糾結之後的這聲命令。

兩周後,男孩脫離了呼吸機。三周後,順利出院。出院時,父子倆跟醫院簽了一份長達30年的還款協議,每月還200元。即便這樣,他們還是經常還不上。

男孩出院後,經常會在晚上溜到我們分診台的窗前,扔下兩份當天的晚報,轉身就跑。每次他來,為了他的自尊,我總是假裝沒有看見他。當他轉身飛跑出去時,我就會很享受地看著他的背影。

這時候,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

我做急診醫生近30年,有太多的辛苦、太多的委屈,但和這種無可比擬的幸福體驗相比,那些都不足掛齒。我感謝上蒼給了我如此至真至善的職業,它固有的光芒可以令世間所有名利都黯然失色。

所以,我經常問自己:即便中國醫生的職業環境近乎殘酷,我們會輕易放棄最初的夢想嗎?

也許有人會說,你既然被稱作「白衣天使」,你就應該那麼做,甚至不能允許男孩的父親把氣管插管拔出來。

在此,我可以含著眼淚回答你:這也是我的夢想,我也希望每一次自己都能無所顧忌地選擇去救人。然而,事情沒那麼簡單。面對這樣的場景,我們醫生心底那異常激烈的衝突又有多少人能理解?

我只想說,誰都不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簡單評判對錯。

當下我們各行各業所呈現出的某些亂象,或許只是社會轉型時的一種必然經歷。

在種種衝突、困擾之中,我們都應該相信,絕大多數醫生仍在竭力堅守著純凈的信仰和神聖的職業精神。

還有一個故事發生在兩年前。那天,我上急診監護室的二線班,為一位病人忙活了一天,卻毫無所獲。

這是一位32歲的女病人,沒有醫保,突發急性重症胰腺炎,病情非常嚴重,入院時還發生了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徵。

這意味著她隨時可能要上呼吸機,還需要各種昂貴的救命藥物。

和病人的父親談病情時,我告訴他住院至少需要1萬元押金。老人焦急地說:「錢正在路上呢。今天急診的治療搶救費能不能先欠著?」中午時分,總算盼到了送錢的人——他輾轉借了5個老鄉的錢,只借到了3000元。

我和病房聯繫,回復是「的確收不了」。於是,我坐到病人床邊,一邊緊張地觀察病情,一邊等著再去「找錢」的人。

為保住她的腎,我要多給她輸液。她沒錢透析,水輸多了很快就滲入腹腔,沒有血濾保駕只怕會心衰……我坐在那裡仔仔細細地算,一雙眼睛盯著她的尿袋,心裡還祈禱著「心率不能再快了」……

接近下午5時,病人家屬滿頭大汗地拿來1萬元錢,我沒敢問是找了多少人才湊齊的。她父親問:「夠不夠?」「肯定不夠。」「那還需要多少?」「按照她的病情,通常會超過10萬元,而且……」我說得小心翼翼,雖然明知這些話會讓他很痛苦,但又不能不說。

末了,還要加一句「可能人財兩空」。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我沒有催促他。在狹小的辦公室里,我們面對面坐著。老人強忍著,眼淚卻仍然落了下來,滿臉的滄桑使得淚珠拐了幾個彎兒才終於匯到鬍子拉碴的下巴上。

他念叨著:「我怎麼能不救她呢?她娘早早就走了,我拉扯大他們姐弟。兒子去年結婚,我借錢給他蓋了房,欠了一身的債。這,我再跟誰去借呢?你容我想想……」

這位父親終於慢慢起身了。他走了過來,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半晌才出聲:「我們不治了,我們回家。」這話並不讓我覺得意外,但我卻真切地感覺到了心的刺痛。

後來,我們小心地把患者抬上車,我看見她在哭,無聲地哭……

她有一個動作我至今不能忘記:抬起她時,她使勁抓住病床的欄杆不撒手。

我知道,她這是在傳遞強烈的求生願望。

像她這樣的年齡是不該被放棄的,這是無奈的放棄。如果你不能理解這「無奈」二字,就看看那位父親的眼睛吧。倏忽間,這「無奈」二字就筆筆刻在你的心頭了。

通常情況下,令我揪心的不僅是那些病情重的人,更是像這位可憐的父親表現出來的那種難以遮蓋的自責。

我想對他說:「老人家,這不是您的錯,不是!」那麼,這是誰的錯呢?誰該承擔這份苦難、這份生命之重呢?退一步說,如果這位父親不是如此善良、懦弱,如果他堅持接受治療並最終人財兩空,他會不會遷怒於醫護人員呢?會不會咒罵我們醫生賺了黑心錢呢?

對於臨床醫生而言,最難的部分永遠不是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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