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懷明:事非經過不知難——《吳梅傳》一書的寫作體會

2023-07-01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苗懷明:事非經過不知難——《吳梅傳》一書的寫作體會

王先勇 :苗老師好,感謝您能接受我關於您的著作《吳梅傳》的採訪,您是在什麼契機下承擔《吳梅傳》的撰寫的?

苗懷明:撰寫《吳梅傳》一書對我來說是一個意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它不在我的寫作計劃里。

《曲品》

在接受這個寫作任務之前,我只寫過《吳梅進北大與戲曲研究學科的建立》一篇小文,發表在《北京社會科學》2008年第6期上。這篇文章只談到吳梅治學的一個方面,那就是他在北京大學開設曲學課程的具體經過及其學術史意義。此外還收藏了吳梅當年執教北京大學時用作教材的《曲品》。

沒準備寫的原因有好幾個:

一是吳梅的曲學研究成就主要在曲律,在這方面我沒下過功夫,不大敢觸及。

二是有更為合適的人選,比如吳新雷老師、俞為民老師,他們都精於曲律,對吳梅也都有相當精深的研究,學術積累豐富。

三是已有相關的書籍出版,特別是王衛民先生的吳梅系列著述,包括《吳梅全集》、《吳梅和他的世界》和《吳梅評傳》。可以說王衛民先生是學界在吳梅研究方面用力最勤、成果最多的一位學者。

有這樣幾個因素,自然是輕易不敢碰這個題目。但後來吳、俞兩位老師都希望由我來寫。既然如此,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吳梅先生

王先勇:既然已有諸多吳梅的相關著作在前,那您是從何處入手開展自己的《吳梅傳》的寫作的?

苗懷明:既然答應做,就得做出個樣子。你這個問題問得好,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有學界前輩特別是王衛民先生的系列著述珠玉在前,該做的工作似乎都已經做過了,既有全集,也有資料集,更有傳記,還有可以發揮的空間嗎?我應該從哪個地方入手呢?依據現有的資料,比葫蘆畫瓢,也能寫本吳梅傳記,但這樣沒多少原創性,不如不寫,重複別人並不符合我的性格,於是就從最為基礎的資料工作做起,看能否找到一些其他研究者遺漏或沒有看到的資料。

《吳梅全集》

王先勇:您說研究是從文獻收集的基礎工作入手,那都是通過怎樣的方式收集文獻資料的呢?

苗懷明:我收集資料的時候,當時資料庫不多,我試著查找一番後,還真找到一些前人未曾涉及的資料,這樣就慢慢有了一點信心。

特別是2010年,我受南京大學委派,到韓國東國大學任教一年。那裡中文資料雖然缺乏,無法撰寫學術著述,但幸運的是,藉助現代網絡及數字化技術,身在異邦也照樣可以像國內一樣方便地檢索資料。這一年承擔的課程並不太多,沒有國內的諸多繁雜事務,就有了大量的閒暇時間,於是,只要有空,就呆在宿舍里漫遊中國知網、讀秀、大成老舊刊全文資料庫、新浪愛問、國學數典論壇、愛如生論壇、孔夫子舊書網等各種網站和資料庫,廣為查詢、下載吳梅的相關資料。一年的時間下來,所得資料頗為可觀,其中不少是先前的研究者未曾看到和利用的。

吳梅詩作手稿

王先勇:您能具體談談其中一些新發現的文獻嗎?

苗懷明:比如吳梅到北京大學任教及其在北京幾年的生活情況,此前的研究者只是大略提及,點到為止,我則將這一時期的《北京大學日刊》逐日查閱,找到了不少與吳梅相關的材料,對他承擔的課程及上課的情況有了較為詳細的了解。同時還翻閱胡適、俞平伯等人日記以及韓世昌、周作人等人的回憶文章,找到不少吳梅在北京生活的資料。這些都是研究者以往關注不夠的。如果不是在韓國這一年搜集的資料,撰寫《吳梅傳》的時間也許要拖後一兩年。

《顧曲麈談》初印

王先勇 :請您談談具體的寫過過程?

苗懷明:在查找資料的過程中,我就發現了不少問題,進行了認真的思考,並寫了兩萬字左右的提綱,算是熱身,對如何寫作該書逐漸有了較為成型的想法。

2011年1月,我結束在東國大學的教學任務,回到國內,一方面繼續查找、核對資料,包括去蘇州吳梅故居、吳梅任教的蘇州中學等地進行實地考察,另一方面開始動手寫作。當時全書的整體框架已考慮得比較成熟,準備按照吳梅的生平軌跡,分四個大的階段來寫,每個階段再橫向開展,介紹其生活、治學、交遊的各個方面。這樣縱橫結合,能較為完整地反映吳梅的一生。

大的框架有了,但具體如何寫,還得費一番斟酌。我根據手頭所掌握的資料,決定發揮自己的特長和優勢,撰寫一部能全面反映吳梅人生的傳記,彌補此前研究的不足,將重點放在如下三個方面:

吳梅自題《霜崖三劇歌譜》

一是寫出吳梅的豐富性和複雜性。

以治學而言,過去大家總是強調其精通曲律的一面,但從吳梅的日記、書札等資料來看,吳梅晚年興趣有所轉移,他想進行治學的轉型,對古文和史學下了較多的工夫,一直在做著這方面的準備,否則很難理解他為何要將自己的曲學書籍全部出讓,可惜後來的戰亂打破了他的治學計劃。

曲學之外,吳梅在其他方面如詩詞、書法等也有很高的造詣。寫吳梅傳記,必須寫出這些方面,吳梅的形象才會更豐滿,更完整,,也更真實,相信他本人也希望後人這樣評價他。

以思想而言,吳梅雖然開現代曲學風氣之先,在北京大學、中央大學等現代高等學府講授曲學,培養了一批年輕後進,但他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持排斥態度,終生以文言寫作,基本不用白話,在他身上可以看出新舊思想的雜糅與矛盾,就他本人而言,面對新舊兩種文化思潮,內心也是充滿糾結乃至困惑的,寫吳梅傳記不能只強調其新或舊的一面,應該將兩者及其糾葛都展示出來,這樣的吳梅才是真實的。

吳梅題簽

此外,過去的研究者對吳梅的家庭生活涉及不多,但作為一部傳記,不能不講,也沒必要迴避,我結合較為豐富的材料,還原吳梅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的另一面,這也是他內心最為柔軟的一面。他為上海富商做西賓,出售自己的曲學珍藏,也有為幾個孩子結婚打算的成分在。當然我也寫出了他的煩惱,比如兒子的生病讓他一度痛苦不堪,他在日記中用了相當多的篇幅寫出自己的煩躁和憂慮。

二是寫出細節,還原事情真相。

比如吳梅到北京大學任教、到中央大學任教、抗戰期間到避難雲南等,其間都是有緣由有過程的。對這些吳梅重要的人生經歷,不能一帶而過,需要再現歷史,而歷史的再現離不開那些鮮活生動的細節,這些細節本身是有意義的,忽視這些,不僅傳記顯得乾巴,也缺少應有的深度。

再比如吳梅生前就被尊為一代曲學大師,在北京大學、中央大學傳授曲學,培養了一批優秀的年輕才俊,如果不展示細節,很多人肯定以為吳梅的授課很受歡迎,一座難求,事實上,吳梅的課堂相當冷清,遠不能與黃侃等人相比,他在日記中寫出了自己的落寞心情。我在書中較為詳細的介紹了吳梅課堂的情況,之所以展示這些細節,一方面是為了還原歷史真相,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說明,在當時,吳梅從事的曲律研究已是冷門絕學,曲高和寡,沒有多少學生感興趣,這不是他一個人的落寞,而是一門學問的落寞,由此可見時代學術風氣的變遷。

《紀念吳梅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專刊》

三是對一些具有爭議性的問題進行考辨。

吳梅一生過的雖然基本是書齋生活,經歷相對簡單,但也有一些史實需要考辨。比如他與黃侃的酒後交惡,這是一個頗有戲劇性的事情,後人屢屢提及,但說法不一,形成一個羅生門現象。

這件事確實發生過,對吳梅還頗有影響,不可不辯。我廣為搜集材料,根據吳梅、黃侃的日記、其他當事者的回憶等文獻,對這件事進行了詳細的還原,勾勒出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自認還是相當可觀公正的。

當然,還原兩人交惡並非簡單講述一個學術八卦,而是通過這種還原,將兩人的思想和性格放在一起對比,以見吳梅的獨特之處。

再比如吳梅在上海擔任富商西賓、幾次提出辭去中央大學教職等問題在當時就有不同的看法,一些報紙還進行了報道,我也儘量搜集各方面的材料進行較為詳細的考辨。當然還有材料,比如吳梅的一些手稿,這是後人偽造的,對吳梅研究造成干擾,這是不能不辯的。

《吳梅評傳》

正文之外,我還將自己所掌握的資料進行整理,編成《吳梅生平年表》、《吳梅著述刊行年表》和《吳梅研究資料目錄》,為讀者提供必要的學術信息和參考資料。

回到國內,平日還要上課,加之不斷有雜事,時寫時停,到2011年上半年學期結束時,才寫了八萬多字。於是利用暑假時間,全身心投入寫作,每天差不多要用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儘管寫得非常辛苦,有兩次幾乎都要暈倒,但進展仍然不快,因為寫作過程中,不時還要到圖書館或網上去查找、核對資料,很多時間都花在這上面。就這樣拚命寫了兩個多月,寫出初稿。又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進行補充完善,這才算是完成全書。

2012年,《吳梅評傳》在南京大學出版,儘管學界的評價還算不錯,但心裡感覺並不輕鬆,因為書中還有一些缺憾。自己感覺不太滿意,於是便產生一個心愿,想修訂再版。正好,江蘇文脈工程江蘇名人傳叢書決定收入我的吳梅傳,給了我一次難得的機會。

《詞學通論》

王先勇:您對收入江蘇文脈研究項目的《吳梅傳》都做了哪些方面的修訂呢?

苗懷明:因為知道缺憾所在,修訂起來相對比較容易,也比較快。利用這個機會,我增補了一些新的材料,改正了一些錯別字,也把全書文字潤色了一遍。其中比較重要的修改增補有這麼幾處:

一是將書後附錄的《吳梅研究資料目錄》所收著述從2011年往後增補,收錄到動筆前為止,為讀者提供更新更為完備的資料。

二是增寫吳梅在吳中公學社任教情況的介紹。1903年冬或1904年春,吳梅在吳中公學社任歷史教員,這是吳梅平生第一份工作,不可不提。吳梅早年的資料比較少,有些問題不容易弄清楚,能根據新的資料理清吳梅第一份工作的情況,也算是一個新的收穫。

三是對浙江省平湖市圖書館所藏吳梅編選《詞選》、《曲選》兩書的介紹,根據相關資料進行了增補。對所據資料,皆在注釋里進行說明。

《中國戲曲概論》

此外還有任中敏為恩師搜集抄錄珍本戲曲資料、吳梅舊藏在北京圖書館的收藏情況以及新發現的吳梅手札等,在修訂的時候也都進行了簡要介紹。

當然,這次修訂也留下了一些遺憾,有一些內容比如吳梅和王孝慈的交遊等,限於時間,只能點到為止,來不及詳細介紹。修訂版出版之後,筆者又發現了一些新的材料,小書將來如果還有再版的機會,一定會彌補這些缺憾。《吳梅傳》的寫作過程註定是一個不斷完善的過程,正如人們常說的,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吳梅》,苗懷明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王先勇:對於《吳梅傳》的寫作,您還有什麼感想嗎?

苗懷明:《吳梅傳》修訂版的出版得到不少師友的幫助,感謝姜建老師的厚愛和監督,是他給我修訂再版的機會,也是他督促我抓緊時間,否則我可能會拖上一年半載的;感謝梁三兄熱心提供資料,他提供的資料很多,有些我還沒來得及一一消化。感謝鍾振振教授的細心審閱,鍾教授不僅一一指出書稿存在的問題,還提出一些重要的修改意見,這些無疑是書稿質量的重要保證。可惜限於學識及時間,未能全部落實。

假如吳梅先生在天有靈的話,知道我這樣一位後學為他老人家寫傳,一定會哭笑不得。因為我不僅未得其真傳,而且對曲學努力了多年,仍然是個半瓶醋。

有資格為他寫傳的人很多,弟子盧前、任半塘、唐圭璋等都是最佳人選,可惜他們都沒有寫,下一代的吳新雷老師、俞為民老師也都有資格寫,但他們也都沒寫,把機會留給了我,這是機會,當然也是挑戰。他老人家生前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在其去世七十多年之後,會由我來為他寫傳。回到幾年前,我本人也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寫這樣一本書,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

吳梅先生墓

我雖然不是理想人選,但細細想來,也有兩點是可以告慰老先生的:

一是寫作的態度還比較認真,正兒八經是用做學問的工夫來為他老人家寫評傳,對附加在其身上的一些不實傳聞進行辨析,力求還原歷史真相。

二是不僅僅將把他描述成一位曲學家,還寫出其人生、治學的其他方面,將其寫成一位治學嚴謹、桃李天下的學者,更將其寫成一位才華橫溢、詩酒風流的文人,這也正是他生前對自己的定位。有了這兩點,相信先生能原諒我這位晚生的唐突和冒昧吧,再說我也可以算得上是先生的三傳弟子呢。

《吳梅教授紀念集》

王先勇:《吳梅傳》完成後,您還有什麼研究吳梅的計劃嗎?

苗懷明:在撰寫《吳梅傳》及修訂期間,我還陸續搜集了一些吳梅的佚作,差不多有一本書的篇幅了,希望今後能有機會整理出版一本《吳梅佚作集》,算是《吳梅傳》的副產品吧。

王先勇:再次感謝苗老師接受我的採訪,期待您的《吳梅佚作集》早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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