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的故鄉,三十多年前的夏收

2019-07-30     陝菜之都

特別聲明:本文為本頭條號作者李躍峰原創作品



自從九一年參加工作之後,我就很少參加夏收勞動了。但夏收的艱辛與快樂卻還深深地扎在我的記憶深處不能忘懷。夏收開始的時候,望著街道上來往摩托車、三輪車車輪和車底拖帶的鮮黃的麥稈,遙聽著郊外農村田野聯合收割機的隆隆歡叫聲,我的思緒就不由跑向了記憶中的夏收時光。至今還是那麼地清晰,那麼地快樂和幸福。至於那些艱辛,也已經在時光的大河裡像鵝卵石一樣,變得光滑美麗了,有的甚至已經變成了無價之寶的帶有各種水墨山水美麗圖案的雨花石了。

六月初的一個周六。妻子說她同學在幫父母收麥。用刪子割,在四面無人的溝坡地里。一個人。早晨在城裡的家裡簡單地吃了一點飯就去了地里,到下午三點多才能回家,連渴帶餓加之太陽暴曬,就很累很乏。給她打電話的地方,還是走了一里多路才找到的一棵稍大的能篩下陰影的樹,他坐在樹下一邊休息,一邊給她打電話,一解當時的無聊孤單和無助。那時,他的手上已經滿是血泡了。多年前,他就勸父親不要種麥子了,他實在忍受不了夏收時的艱辛與孤獨了。畢竟家裡已經不缺這麼一點糧食了。但老人還是固執地年年在種,並不理會兒子的話。老人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家裡有糧心中不慌。如果再有年殣發生的話,家裡人就不會挨餓了。他的話讓我回憶起了自己經歷過的夏收,我就萌發了好好寫寫有關夏收期間的事情的文章的想法。

我剛接觸夏收的工作就是撿麥穗,那還是我上小學時的情景。我上小學的時候,正是公社化集體化時代。在夏收的時候,幾乎全村所有的人都要參加力所能及的勞動。壯勞力都在田裡割麥,運麥,或者在麥場裡攤麥,碾麥。把來不及碾曬的帶穗的麥子堆成大的垛,隨後在適當的時間裡再碾打。老人集中在一起為割、運、碾曬麥子的人燒綠豆湯,送綠豆湯。而我們這些小學生就在老師的帶領下跟在運麥車後面在麥田裡撿麥穗。

夏天的麥地很熱。在毒辣的太陽暴曬下不到一天,我們稚嫩的身上就脫皮了,灼燒辣痛,加之乾渴疲累,很不好受。但我還是很享受撿麥穗的勞動,一群孩子跟在拉耙的人後面,把一個個遺失的麥穗撿起來放進挎在胳膊上的竹籠里。不小心就有麥穗鑽進褲腿,順著褲管向上攀爬,像蟲子一樣,很癢也很痛。一開始,我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鑽進了褲管,等到摸出來後才知道,麥穗的麥芒是帶刺的,而且是倒刺,在褲管里夾在褲子和腿之間,用刺抓緊衣服和皮膚,隨著身體的移動,它便向上移動。因為麥芒的刺是倒刺,所以,它在褲管里只進不退,隨著時間的久長,就會慢慢爬到大腿根部。知道了這個原理,我們就會有意識地把麥穗根向前放進自己或者別人的褲管里或者衣袖裡,享受那種刺癢的感覺,或者偷偷地放進別人的褲管或者衣袖裡,偷看別人難受的樣子取樂。

我喜歡撿麥穗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學校要給每個人發一盒人丹,一包潤喉片。那時候物質嫉妒貧乏,一年到頭吃不了幾顆糖果,要說對糖的記憶,那就是用紅薯向轉鄉的老漢換來的黑色的黏牙的用紅薯熬制的老糖。就連這老糖也不是隨時都可以吃到的,因為那時候的主糧就是紅薯。有了仁丹和潤喉片,我們就可以把人丹和潤喉片當糖果來品嘗。涼涼的、麻麻地很有味道。

在撿麥穗的下午,有時還會有其他意外的收穫。有幾次,就在回家的途中,太陽將要落山,紅紅的太陽把天地映照地一片鮮紅。紅紅的天空,紅紅的麥田,紅紅的拉車的牛和紅紅的人,就像燃著了火一般。其中最神奇的一次,就是在我頭頂的地方,竟然有「背景」兩個用雲彩寫就的大字。當時我激動地喊了起來,有幾個同學都看到了。我驚異於「北景」兩個字竟然不是「北京」,就一直疑惑著。但幾十年後的前幾年,我特意問了幾個當時的夥伴,他們竟然沒有一個人記得那時的情景了。但這美麗的晚霞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夏收期間,我們低年級同學的任務就是撿麥穗。而高年級的同學則有四五位被安排到各自所在生產隊的麥場門口站崗,幫大人阻擋帶火柴以及陌生的人進麥場,確保夏收期間的生產安全。站崗的同學很威武,握著紅纓槍,站在麥場門口,很讓我們這些小同學羨慕,總幻想著有朝一日也能像他們那樣威武一會。

我父親當時是我們大隊的大隊長。也許是看著我父親的面子,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學校終於安排我到我們生產隊的麥場門口站崗了。在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我就提前把扔在家裡破爛里的紅纓槍頭翻了出來,讓父親在上面纏了紅綢子,找了一根被我颳得雪白光滑的楊木棍上,做成了我的武器——紅纓槍,一天到晚拿在手上看,感覺很神武。

很快,我們就上崗了。那天,我起得很早,天還有點涼。我記得穿了件媽媽自己織的藍色條紋白底棉布襯衫,藍色土布長褲,扎了紅領巾,很威武很自豪地上工了。隊長讓我們站在麥場門兩邊。我們就昂首挺直了身體握著紅纓槍站在門口。我們的工作很認真。凡是有咂著香煙進麥場的人,我們都要攔下來,勸說他們扔掉煙,隨後再檢查他們的衣服口袋,看是否裝有火柴。如果有,也要勸說他們留在外面。好在,他們都很配合。有一天,我還從我爸爸嘴裡奪掉了香煙呢。平時,爸爸對我們很嚴厲,只要家裡有人來,他就非要我們兄妹陪著到深夜,給他們燒水,取熱水瓶,直到客人走後為止。有一次,夜很深了,我很困,想休息。再說第二天還要上學。媽媽就勸說爸爸讓我先睡覺。誰知道爸爸卻說:「在舊社會,像他這麼大的娃,早都要出去熬相公了。還想早早睡覺?你現在心疼他,看他大了能有什麼出息?!」我只好打著盹忍耐著。我對他向來很害怕。爸爸愛抽煙,尤其是捲菸。那天他帶了幾個生產隊的隊長以及幾個大隊幹部來我們場裡檢查夏收工作,嘴裡叼著煙捲。真不敢想像,我那時候竟然能夠那麼勇敢。我強壓住內心的恐懼,走上前去,勸說他滅了煙,還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了火柴。那幾個抽煙的幹部見狀也配合著滅了煙,自覺地從口袋裡掏出了火柴,放在了我的手裡。

除了站崗,我們還要幫助大人推秸叉,翻晾曬的麥粒。我很享受勞動的過程,尤其是推秸叉。秸叉很大,九根叉條,每根都有七八尺長兩寸寬。下面有兩個直徑一尺左右的木軲轆,後面是裝有橫向的扶手。當秸叉平放在那裡的時候,叉條挨地,扶手高高仰起。我要仰起頭,踮起腳才能夠拉住扶手。然後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把秸叉壓下來。隨後,把扶手頂在肚子上,讓雙腳使勁頂住地面,才能慢慢把秸叉推動。然後加速,奔跑起來,直奔大人堆好的麥秸堆。快到跟前時,我就把扶手放高,讓叉條挨地,利用慣性鑽進麥秸堆下面。這時,我就跳起來,雙臂把住扶手,懸空,搖晃身體,一點點把秸叉把壓下來。每當這時,就會有大人過來給我幫忙。當把扶手壓倒我肚子位置的時候,我就扭轉秸叉,慢慢地把麥秸送到目的地。當然,大人是不會讓我干很久的。往往幾個來回後,他們就會把秸叉收走,讓我干力所能及的活,比如用擁板把晾曬好的麥粒擁在一起。但我最喜歡的還是推秸叉這個有挑戰性的活路。

其實,夏收的麥場不總是那麼忙碌的,也有閒暇的時候。那就是中午麥子都攤在場裡讓太陽暴曬等待碾場的時間。我們就從剛拉回來的麥秸上抽出連接麥穗的那節,掐掉麥穗。等到積攢到一小把的時候,我們就把麥秸放進防火的水缸里浸泡大半天。當麥秸變軟了的時候,我們就用泡好的麥秸編玩具響響或者麥秸辯。那些婦女們愛編的是麥秸辯,等到編的足夠長時,就用來做草帽。而我們小孩子,則是編響響玩。響響是菱形的中空的玩具。在編制的過程中,就在裡面放進幾粒玉米粒或者大的沙粒,最後封好口。搖起來就會沙沙作響。既好看又好玩的。我每年夏收時節都要做好幾個,送給弟弟妹妹們玩。

在我的記憶里,夏收最壯觀的事情就是堆麥秸垛了。幾十人合作者,喊著號子,很讓人著迷。

起建麥秸垛的時間一般在碾打完麥子後進行。

生產隊長把社員分成幾組。一組專門負責起場,也就是把麥粒用叉抖下來,然後把麥秸堆成條狀。這項工作一般由婦女組成。她們一邊勞作著一邊說些令我們這小孩子臉紅的笑話,嘻嘻哈哈地,熱鬧非凡。

一組專門負責用秸叉把這些堆成條狀的麥秸繼續堆砌,在足夠高的時候叉到秸叉上然後運至事先選好的的堆砌麥秸垛的地方。這項工作一般由壯勞力進行。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只要把麥秸平鋪到地上就行。漸漸地,隨著麥秸垛的增高,他們就要跑著過來,在快到麥秸垛跟前的時候就使勁壓下麥秸叉,讓麥秸叉的叉尖朝上,猛地一停,麥秸就會向上順著慣性向上滑去。這時,負責轉送麥秸到垛上的社員,就會跑來兩三人用叉把麥秸叉上已經滑向頂端的麥秸頂住。這時,推麥秸叉的社員就會適當地把麥秸叉向後拉一點點,適當抬高麥秸叉的扶手,等到合適的位置後,就會使勁壓下扶手,努力地把他們頂住的麥秸向上再一頂。用麥叉頂著麥秸的社員就會順勢向上一擁。於是,在大家的同心合力下,麥秸就完全被推到了麥秸垛上。

一組是專門負責把用秸叉運來的麥秸送到麥秸垛上,確保麥秸垛的順利完成。這項工作也由壯勞力組成。剛開始的時候,因為距離地面很近,他們只要用叉就把麥秸送到了麥秸垛那裡。但隨著麥秸垛的增高,再也無法用叉把麥秸送到位了。他們就在合適的地方豎立一個秤桿。這個秤桿用橫豎兩根木椽組成。豎的大椽栽在合適的地上。在豎的木椽的上半部用繩索固定著橫的大椽。拴繩的部位大約在橫的椽的三分之一處。然後在短的一頭拴一張大網,長的一段拴幾根長長的繩索。他們把麥秸堆進網包里,然後把滿滿的一包麥秸掛在橫木上。在隊長的指揮下,後面的七八位社員就會喊著號子拉緊繩索,在指揮人員的指揮下,把麥秸包送到合適的高度和位置。

最後一組是技術活。是負責把送到麥秸垛上的麥秸分撥到位,確保麥秸垛高大美觀穩固直至最後完成。如果沒有經驗,那麼,麥秸垛在沒有完成的時候就會倒掉,或者即使沒有倒掉但所建成的麥秸垛不美觀,甚至還會影響麥秸的高質量保存。麥秸在農村不僅能當柴火用,更重要的是要作為牛馬等牲畜的口糧的。一旦儲存不好,就會影響下年農業生產的進行的。那可是關係全生產隊幾百來號人能否吃到飽飯的大問題的。因而,對工作人員的素質要求很高。這項工作一般由有經驗和技術的人員組成,多為村裡的能人。他們站在麥秸垛上,隨意地用叉把送上來的麥秸這裡一撥那裡一撥。一邊勞作,一邊還和下面的社員開著同樣黃色的笑話。或者是這家的女人和男人性愛的細節,或者是誰又和誰家的女人有了見不得人的一腿。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們就這樣隨著麥秸的增多而不斷地升高著,終於在我們的眼裡變成了和天接近的人了。當然,隨著他們的升高,麥秸垛也漸漸地成型了。長方體的基座。漸漸變寬,變高。在足足一兩丈高的地方又慢慢向回收攏,頂端做成穹窿狀的圓頂,變成了長方體的麵包形狀。到這時候,麥秸垛就成了一個藝術品,線條非常平滑,造型非常美觀。

1978年以前,渭北旱塬的人家很少能夠吃到麥子,甚至玉米。在我的記憶里,大多時候吃的是紅薯。早上紅薯小米稀飯,中午紅薯餄餎、紅薯魚魚、紅薯教團等等用紅薯面做成的飯菜。晚上肚子餓了,就吃些給豬直接在燒開的鐵鍋的水裡控熟的紅薯。有一年麥收前,我們家連紅薯都沒有了。我記得我奶奶在糧食櫃里掃出了一些已經霉變了的紅薯干。早上把紅薯干蒸熟,就著野菜喝著小米湯吃掉。很苦,很難下咽。中午,把紅薯干煮了吃。那種霉變了的味道直到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是我記憶里的最苦的日子。

在那幾年,村裡發給我們全家一年的小麥只有一兩百斤左右,食用油也僅僅每人四兩。家裡平常吃的紅辣椒都是用醋拌了吃的。我外婆家的日子稍好些,有油潑辣子吃。當時,一想起我外婆家的油潑辣子就會流口水。那時候,每年最幸福的日子除了過年,走親戚,就是夏收期間了。

夏收開始時,生產隊長就把在家的老人組織起來,固定在在一戶人家裡專門熬綠豆湯。綠豆湯熬好後,就由村裡的五保戶張保和另外兩位中年婦女擔了送給地里割麥、運麥的男女勞力喝。另外派健康的老年婦女抬了滿滿的綠豆湯桶到麥場裡給碾麥,揚場的勞力喝。我們這些小學生也可以在放學的或者拾麥穗回家的時候端了碗去燒綠豆湯的那戶人家裡舀綠豆湯喝。她們把綠豆湯熬得很到位,黏糊糊、香噴噴地,很是解饞。

夏收的第一場麥入倉後,生產隊就會派人磨面。雖然是全麥面,不怎麼白,但卻是完完全全的麥面。麥面一運回村子,隊長就開始給各家各戶分面。這是大家都盼望的日子和事情。雖然隊長的用意只是想刺激大家夏收的積極性而已。當時是怎麼分的面,我記不得了,我只記得那時候,媽媽就會用全麥麵粉蒸饃。用全麥麵粉擀麵條吃。全麥面饃雖然不是那麼白,但比起紅薯面尤其是發霉了的紅薯面來,那就是神仙吃的最美的食物了。

晚上,生產隊還會派人烙千層餅。薄薄的,油油的,香香的,很是誘人。專門分給晚上加工的勞力吃的。那時候,要吃上這麼美味的食物是很難很難的,除非家裡有人在外面干公家的事情。農家是很少有人家捨得那麼多的油烙千層餅的,至少在集體化時期,我媽媽就沒有給我們做過這麼好吃的餅子。因而,大人們在得到油餅後都會大快朵頤的,很少會給孩子們留的。有一天晚上,都快十一點了,我媽媽還沒有回來,我就著急的等啊等的。後來,在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時候她回來了。手帕里包著一張千層餅。她掰了一塊給我吃。那個香啊,到現在都記得。

夏收快要結束的時候,渭北地區的農人就開始了走親戚看忙罷。到了每一家,都會煎煎餅招呼親戚。首先把用新麥磨的麵粉用水和成糊糊,在裡面加上新鮮的切碎的花椒葉拌勻。然後用三塊磚撐起鐵鏊,在下面燃起麥秸草加溫。等到鐵鏊燒熱了的時候,就把和好的麵糊糊倒在鐵鏊上煎煎餅。與此同時,搗好蒜末,潑了煎油,加了農家自己釀製的柿子醋調成汁備用。然後炒幾個素菜。條件好的人家甚至還會炒幾枚雞蛋,但很少有人家炒肉吃的。我們家連雞蛋都沒有,只有簡單的黃瓜等時鮮蔬菜。等一切準備妥當的時候,就開始吃飯了。把矮桌放在院子裡,大家圍坐在周圍。把疊成三角的煎餅打開,抹上蒜末,捲成實心的條狀,就著菜吃。煎餅裡面本來就有花椒等調料,還有特別香麻的花椒葉,再加上蒜末,吃起來就非常美味。我幾乎就不就菜,只要卷上蒜末就行了。每次都要吃得肚子滾圓才罷休。

煎餅在那時候並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吃到的。唯一能吃到的時候就是忙罷。是我記憶里的最美的食物。

1978年,農村開始分組了。大隊允許把一個生產隊分成兩個生產小組,允許社員自己選擇對象,然後承包生產隊的田地。等到收穫之後,上交約定的農產品,剩餘的就可以由承包小組的社員平分了。我媽媽和另外幾個婦女承包了生產隊的棉花田。有幾畝我記不住了,但具體的位置我卻記得很清楚。就在我們生產隊麥場的東面。星期天或者放假的時候,我也會去幫助媽媽他們除除草,抹抹棉花芽什麼的力所能及的活。自從分組後,大家的積極性就都調動了起來。隊里的棉花、玉米甚至小麥的產量都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往年,我家八口人,一年只能分到一兩百斤斤左右的小麥,還裝不滿我們家的一個木櫃。但那年,我們家就分到了八百多斤小麥,裝滿了家裡的兩個木櫃還有幾隻大瓮。第二年,爸爸就用磚在奶奶的房間裡盤了一個比他還要高的長方形糧倉,買了水泥預製了兩個很大的水泥翁專門用來儲藏小麥。從那時候起,我們家才終於能夠常年吃到麥面饃和麥面麵條了,雖然那時候吃的饃還幾乎屬於全麥的黑饃,但也讓大家很是開心。畢竟不用再餓肚子了。

到了1980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農村開始了家庭聯產承包制,我們家分到了十來畝土地和一頭耕牛。我們家的地分為三塊,最遠的是西頭溝里的台地,很貧瘠。爸爸就在上面種了扁豆或者紅薯。最近的就在媽媽分組時承包的那片棉花地里,有大約三畝左右,可以澆上紅旗水庫的水。爸爸專門開闢了一畝種了各種蔬菜,剩餘的就都種了小麥。

另一塊地是旱地,但卻很平整。爸爸就把他專門安排為種植小麥或者玉米的糧食地。於是,每到放忙假的時候,我就要幫父親母親操作農活了。這是我最不願意過的假日。

剛開始時,我跟著父母割麥。在很毒辣的太陽底下,姑且不論很快曬掉的一層皮膚,就是割麥也很讓我畏懼。一會兒蹲在地里,一會兒彎腰勞作,割不了多久,就會腰酸腿乏,無法前行。父母很快就把我超過了好遠,他們甚至還把我要割的麥行也分割了大半,但我還是趕不上去。一天下來,等回到家裡,我連飯也都懶得吃了。

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就開始學著磨鐮刀。一般是在收工回家以後進行。一到家裡,簡單地洗一把臉,喝點涼開水,我就把鐮刀刃從木製的鐮刀把上卸下來,撩了水在磨石上,把鐮刀刃放平,壓緊,在磨石上前後使勁磨。一邊磨還要一邊往磨石上撩水,保證磨石濕潤。磨上一會兒,反過來繼續磨。等到一定時候,就用水把刀刃洗凈,豎起來對著刀刃看。如果刀刃是一片黑色,那就說明刀刃磨好了。如果刀刃裡面還有白亮的地方,那就說明刀刃還沒有磨好,就得繼續磨。直到刀刃看不見亮色為止。磨鐮刀是一項技術活,也是一項苦力活。等磨好了三四把鐮刀,我的胳膊就很酸痛得直不起來了。我很懼怕磨鐮刀的活,但不磨的話,第二天收割麥子的時候,就要受大罪了。不是割不下麥子,就是雙手因為過度用力被磨出了血泡。為了不讓自己和父母在第二天收割麥子的時候費力受傷害,我只得咬了牙堅持住,直到夏收結束為止。

再大一些,我就開始學著裝車運麥了。裝車純粹是個技術活。如果裝不好的話,麥車在拉運途中就會倒掉或者翻車。甚至有的人在麥車還沒有出麥地的時候就會倒掉。倒了麥車,那損失就大了。乾燥的麥子倒地後,麥粒就會大量散落,造成不必要的損失。剛開始時,我和弟弟是父親的幫手,把割好的麥子一捆捆抱到架子車前,遞給父親裝車。隨後,我就在父親的指點下,把麥捆裝到合適的地方。幾年後,我就能自己裝車了。

裝車的要領就是麥捆要整齊密實。裝到車箱裡要壓緊而且必須一捆一捆壓住茬。等到裝得足夠高的時候,再用麥捆封住茬口,用繩子勒緊。從開始到我考上大學止,我裝過的麥車幾乎沒有一次散架倒掉的。

裝車時,麥芒往往會劃傷皮膚。劃傷的傷口在汗水的侵蝕下灼疼無比。一個夏收過後,我的皮膚就幾乎沒有完整過,往往不是傷痕累累就是皮膚脫落不斷,一到擦洗身體的時候,就會疼痛不已。

在我的記憶里,除了身體的酸痛、累和餓之外,就是睏乏了。

夏收里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揚場。揚場是把碾場清理出來的麥粒從衣子(麥粒的包衣)里分離出來。只有分離出了乾淨的麥粒,夏收的工作才算完成了大半。剩下的曬麥,儲存麥子就簡單了。揚場不是想什麼時候楊就能什麼時候楊的。首要的條件就是要有風。但風往往會和農人捉迷藏的。在農人閒下來的時候,它就是不來。但往往卻在農人勞累了一天,需要休息的時候,它才會姍姍來遲。因此等風就成了農人在夏收里最經常的事情了。好多次風來的時間都是第二天凌晨一兩點。為了等風,父親一晚上要起床好多次。一起來就到外面看樹葉動了沒有。沒有動,就抓起一把細土揚起來,看細土向哪個方向飄。一旦發現有微弱的風,他就會叫起我和媽媽,拿了木杴、掃帚去麥場。

一般是爸爸揚場,媽媽在麥子落地的地方掃除麥糠,我則在一旁乾乾零碎的活。但大多數時間,我則會躺在麥秸垛下面的麥秸上沉沉地睡覺,直到他們幹完活後,叫了我回家。

後來,我大了,掃麥糠的活便輪到了我自己。慢慢地,我也能夠代替爸爸揚場了。那種疲憊,那種勞累,直至我乾了以後才能夠完全體驗出來。


其實,我很懷念人民公社以及剛剛包產到戶時的夏收勞動。那是真正的和諧、互助、快樂的勞動。

每年夏收時,學校以及縣鄉各單位都會放忙假。一般是十五天左右。放假回家的學生和幹部職工都會主動到自己家庭所屬的生產隊報到,領取任務。生產隊長則會根據回鄉的幹部職工以及學生的特長和體力,相應地給他們安排一定的工作。或者在麥場裡幫忙,或者到麥地里割麥。他們的勞動都是義務的,但很少有人因為是義務勞動而逃避。他們都會愉快地加入到勞動的行列,為家鄉的夏收工作貢獻出自己的微薄的力量。

在八零年包產到戶之後,雖然麥場也被按戶分到了家庭,但大家和諧、互助、快樂的夏收之風氣卻沒有熄滅,而是在夏收的勞動里繼續著。每當到攤場、起場等緊張的勞動的時候,大家都會儘自己的所能幫助需要幫助的人而不求任何回報。那種純樸,那種善良的情懷在現在充滿了市場、經濟、功利的環境下看來是多麼地難得和寶貴啊。

我家對面住的是霞姨。她男人因為肝硬化在包產到戶之前就去世了,只留下了她和一雙兒女相伴度日。女兒還患上了精神疾病,不論是生產還是生活都非常艱難。

霞姨家的麥場和我們家僅隔一家。她們家在麥場裡有什麼事情,我都能看得見。

就在我讀高中一年級的那年夏收的一天下午,我們家正在碾場。我牽著牛,拉著碌碡在烈日下轉著圈子,一點點地碾壓著曬好了的麥子。我一邊牽著牛轉著圈子,一邊向四周胡看著消遣著時光。

霞姨很早就把帶杆的麥子圈起來讓太陽曬著,排隊等著四輪拖拉機拉了碌碡來碾場。

那時候,一個生產隊僅有那麼一輛四輪拖拉機,幾十戶人家輪流碾場,得等很長的時間。在等拖拉機的間隙,霞姨就和女兒在場裡做著準備工作。或者翻翻場,讓麥子充分受熱,曬得更加乾燥一些,以便在碾打的時候能夠把麥粒全部碾打出來;或者用掃帚掃掃和鄰居隔界的地方,不讓自己的麥粒跑到了鄰家的場裡。在此過程中,我還多次利用閒暇時間幫助她們圈場,翻場。直到我家碾場結束,就要起場的時候,起風了。

夏天的天氣,一旦起風,就意味著要下暴雨了。我們就在父親的號令下,加快了起場的速度。許多附近的鄉親都跑過來幫我們起場,幫我們把帶衣子的麥粒擁向一堆。

我無意向霞姨家場裡望去,拖拉機還沒有來。霞姨和女兒正煩躁愁悶地站在場邊望著天上正洶湧而來的烏雲。我望了一眼很快就變得越來越黑的天空,加快了手下的速度,心裡為霞姨焦急。我真不忍心看見霞姨家的麥子全部泡到了水裡。那樣的話,所有的麥子就發芽了,霞姨一家全年的口糧就沒有了。她們孤兒寡母的,今後的日子就更加難過了。這時,已經陸續有鄉親跑去給霞姨幫忙把攤好的麥子重新向一堆聚攏。

我家的麥場終於起完了。帶衣子的麥粒和秸稈都分門別類地堆在了一起。正在我們用塑料布苫蓋帶衣子的麥粒堆的時候,雨下起來了。我焦急地望了一眼霞姨,她正和女兒急匆匆地卷著麥子。

「去,趕緊幫你霞姨卷場去。孤兒寡母地很不容易。」爸爸在催促我。

「那咱家的麥子還沒有收拾完啊。」我既為霞姨著急,也為自家的麥子著急。

「咱家的馬上就好了。你趕緊去吧。不然的話,她家今年就沒有吃的了。」爸爸道。

我忙和弟弟扛了麥叉向霞姨家的麥場跑去。

這時,周圍各家都自覺地跑來了許多人,加入到了幫助霞姨起場的行列里。我看了一眼霞姨。她的眼睛裡溢滿了感動的淚水。

不一會兒,爸爸媽媽也來了。就在大雨降臨之前,霞姨家的麥子終於堆在了一起,用塑料布嚴嚴實實地苫了起來。

雨大了。大家都無聲地向家裡跑去。霞姨和女兒站在雨地里高喊著:「到屋裡吃頓飯吧。」

大家都不做聲。

爸爸道:「誰沒有個難處?幫忙是應該的。你和娃也趕緊回去吧。」

無奈而感激的霞姨就和女兒隨著大家的腳步向家裡跑去。

這篇短文因為瑣事的干擾,斷斷續續地寫了將近一個月。這也是那多年渭北農村夏收所要經歷的正常時間。我在寫作的過程中重新體驗了那時夏收的艱辛與快樂,希望與憧憬。不過,那時候感受到的艱辛和快樂,希望和憧憬在我的筆下和我的記憶深處,都已經經過了時間的釀製,變成了醇美的酒漿了。我在品味這酒漿中微醺了。但願讀者也能在我的拙文的熏蒸下,能夠獲得些微的快樂與安慰。

編輯:李躍峰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eugrRGwB8g2yegND_Rx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