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湘春
來源:樂亭故鄉人網站|博客
題圖來自網絡,僅為配圖,和本文無關
嫁他,她是不願的。
母親卻一再的勸她,咱家欠了他家的,不能讓旁人笑咱們家忘恩負義,嫌貧愛富啊。
他家原來有地百頃,是村裡排名第一的富戶。解放後,土改,地被村民平分,母親又因病去世,只剩下父子兩個,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她家原來是他家的僱農,但他父親把她父親當作親兄弟,從來不逼糧逼租。她母親生她時大出血,是他父親趕著馬車送到城裡的醫院,在家是他母親給她喂奶,照顧她。她的父母感激不盡,他父親便說,你女兒長大了給我做兒媳吧。
一句戲言,卻給一對尚在襁褓中的小兒女定了終身。
其實,她並非嫌棄他家窮,她喜歡的是那種敦實的莊稼人,不喜歡他身上的書卷氣。他書讀得很好,是個理科天才,但是終因國家取消高考,沒能邁入大學的門檻。以前她曾想,父母之間只是戲言。也曾天真地幻想,他考上學後去了外地,自己便不用嫁他了。卻沒想到,即使她不說不願嫁,男方也不會執意娶她時,母親卻催她嫁了。母親說,錯不了的,他家雖然窮,但他會疼你一輩子。一個女人嫁男人,圖的不是他的錢他的財,只要他懂你疼你,就會幸福一輩子。
一拖再拖,拖得兩個人都成了大齡男女了,無奈,隨了母命,她咬牙嫁他。
男人從小讀書,田裡的活計做不來,家裡的活也很笨拙。她便帶他下田,他每個手指都磨了紅紅的血泡,她心疼,不讓他下田,他不吭聲,只默默地跟在她身後,說,我干一點,你就少干一點。慢慢地,血泡變成了繭子,卻終究不如別的莊稼人在地里做得精緻利索。
婚後,她生了一兒一女。生兒子坐月子,他把一鍋飯全熬糊了,她便哭,他走過來哄她。她哭得更凶,她信了母親的話,這樣的男人不會跟你吵跟你鬧也會心疼你。可是,和一個笨拙的男人過日子,吃苦受累不說,也註定凡事要自己操心拿主意。
於是,她便羨慕一起長大的那個鄰家姐妹瑤。瑤論樣貌沒她漂亮,論做活沒她利索,卻嫁了村裡既有才又有財的男人。男人步步高升,做了官也沒嫌棄自己的妻子,精心打點親戚朋友們來來往往,瑤只需在家中打掃屋子做飯做家務。看著瑤每日穿金戴銀出出進進,有一日,她忍不住羨慕和瑤訴說心事,瑤卻低了頭垂了眉說,看在眼裡的幸福就是幸福嗎?婚姻是不一樣的。
慢慢地,她也習慣了這種生活,她也曾想過離婚。母親說,嫁了他,就要隨他,就要寬容他。一個女人嫁男人,不僅僅要男人疼,也要學會疼男人,即使那個男人不是你的天,也要當作你的永遠。
她知道,對於婚姻,母親總是會講出許多道理。母親和父親一輩子相愛相敬,充滿了幸福,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女兒擁有幸福的婚姻。但她覺得母親不應該用她的婚姻為模式來要求她的婚姻,就像瑤說的,婚姻是不一樣的。可是,她又無法抗拗母親,說不清原因的順從,即使有一千一萬個不願意,還是順了母親的話隨了母親的意願。
他雖然懦弱不爭,心地卻很柔和。雖然家務事做不來,但對自己的父親和岳父岳母卻端屎端尿服侍得無微不至,對兒女也從來沒有大聲地斥責過,永遠一副平和可親的模樣。有時候,她累了,煩了,生氣了,便來哄來勸。就這樣,她和他無波無瀾的過了幾十年,兒子和女兒考上了學,在外地成了家,要接他們去城裡養老。她不願去,他也不願去,或許上了年紀的人,都願固守著自己原來的土地和家園吧。
於是,兒女給他們蓋了一座新房,住進新房他們和瑤成了鄰居。能和要好的姐妹成為鄰居,她非常高興,以為出出進進有了說話的伴。可是,沒等她高興多久,瑤便生了病,而此時正是瑤的男人金錢事業兩旺的時候。男人送瑤去北京的大醫院,醫生說,做手術得十幾萬塊錢,但並不保證徹底治癒,男人便帶瑤回了家。一段時間過後,瑤便瘦得不成形,臥床不起。男人向退休後返聘他的單位請了假,說是在家陪瑤,卻並不十分周到的服侍她,每日去街坊家打牌,回家也只是喂她幾粒止痛藥,兒女們又都忙著工作,有時候,瑤想喝口水都沒人端給她。
她去看瑤,強忍著淚和瑤說話。瑤告訴她,男人在外人眼中是恭儉良善的人,但平日在家中卻對她愛理不理,如同呼奴喚婢般對她,吃飯時,連筷子也要她遞到他手中,即使她生病,也依然,直到她臥床不起。同床共枕幾十載,病榻前卻沒有耐心來服侍。男人當初執意娶她,也是因為她的一個親戚曾經是他那個部門的領導,不然,他何以很快發達?瑤說著說著,忍不住哭了,她想起自己曾經的羨慕,想起瑤曾說過,婚姻是不一樣的,心傷的疼痛,讓她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去安慰瑤,只是每日抽空去看瑤,去陪瑤說會話,她以為這樣瑤的痛就會少些。
瑤去世三個月後,瑤的男人便重又結了婚,婚禮隆重而熱鬧。人們看重的是他手中的錢和權,沒有人在意他對前妻的不聞不問。一個逢人就笑呵呵親切而和善一點沒有架子,而且在各種慈善捐款中毫不吝嗇的人,會在妻子生病時不捨得花錢?怪只怪,瑤得的是那種即使再有錢也治不好的病啊,怪只怪,瑤沒有福氣享受夫榮妻貴的好生活。偽善的外表是這種男人鍍了金的光環,讓人永遠無法看透他的內心,認清他真實的面目。
有一天,她也病了,不是吃什麼泄什麼,就是好幾天排不下便來。兒子女兒回家來帶她去大醫院看病,醫生說沒什麼大的妨礙,卻也沒有什麼良方。只有平時注意飲食再服些藥慢慢調養恢復。遵了醫囑回家,她的病時好時壞,人逐漸消瘦,萎靡虛弱的不成樣子。兒子女兒知道父親一輩子不擅家務,便商量給母親雇個保姆。她不願意,她說她還沒到需要人服侍的地步,他也不願,他說自己的女人,不需要別人來服侍。她其實是很在意他的態度的,她忘不了瑤在病中向她哭泣時痛苦的模樣,她懼怕他也會那樣對自己冷漠到不聞不問。
一輩子了,一輩子家中的鍋碗瓢盆都是屬於她的,她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指揮著他做這做那。他奇怪,上了年紀的人,手腳竟然比年輕時利索了,粥,熬得軟軟的,菜,燒得香香的,看著她吃的津津有味,他嘴上笑呵呵的,眼睛裡亮晶晶的。他的家務越做越好,她的病卻不見起色。他去找外村一位老中醫,老中醫告訴他,她的病用藥調理見效不快,如果每天在她的小腹和後背相對的地方分別用手揉一千下,早晚各一次,堅持下去,便會見效。
他高興地像得了寶貝似的回了家,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她臉上笑了,心裡卻落淚了。她早已虛弱得沒了力氣,不要說在小腹上揉一千下,就是一百下,她也揉不了啊。更何況還有後背?
晚上,他洗凈了雙手,讓她平躺在被褥上,一下一下給她揉著。她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只是想安慰她。然而,一個月,兩個月……,漸漸地,她的病有了起色,飲食也正常了,他卻仍然每天堅持給她按摩,他說,老中醫說了,要鞏固治療。只是,按摩時,他要她數著,他怕她總是一個姿勢躺在那裡,會太累。有時,她看著他額頭上流下的汗水,臉上哭了,心裡卻笑了。
她記得有一種中藥製成的藥丸叫「千錘萬玉膏」,說的是製藥丸時,必須要用木錘把藥搗一千下,然後用手把藥揉一萬下,製成的藥丸才有療效。以前,她不信做藥的過程會這麼繁瑣漫長,現在她信了,她相信那一定是一劑為愛而生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