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摩羯大魚
1
段梵音廢后這件事,是鳳靈雛先開的口。
五月末,月光黯淡,昨日一場大雨,太極殿前的海棠末路凋敝,被琉璃宮燈一照,散落一地殘紅。
零星幾點落在階上,鳳靈雛的鮮艷石榴裙掃過,隨著她步履,成了腳底泥。
靈雛恍惚一下,覺得不該是這樣,當初燦爛三月,花開成海時,誰能料到今日結局。
殿內燭火熾亮,伏案那人執硃筆看摺子看得吃力,專心致志,因靈雛攔著不讓通報,他絲毫不曾注意到有人近前。
「段梵音,」靈雛道,「你廢后好不好?我現在看你這張臉就生厭,我想走。」
段梵音聞言抬頭,直起腰,萬喜披在他肩頭的外袍就此滑落,露出底下清癯的身軀,整整三個月不見,他消瘦許多。
想必這三個月來他也不好過,但這是他自找的,再說同她也沒什麼干係了,
隔著幾丈遠,他看著她,往常翦水深眸此刻蒙著一層霧氣,長年無甚血色的薄唇更顯蒼白。
他道:「好。」未曾有一刻猶豫。
果斷得叫靈雛怔了怔,才道:「好就好。」
然後久久無話,只剩殿內滴漏聲響格外清晰,一下一下煎熬著人心。
仿佛等了一輩子那麼長。
段梵音持一紙詔書,站起來時蹣跚了一下,扶著桌子穩住身形,語氣里含著無奈,「朕腿腳不靈便,勞煩皇后過來拿吧。」
靈雛記起昨日是下雨天。
她握了握拳,指尖掐得掌心生疼,一步步走上前。
奉天承運,皇帝昭天下曰:帝後互執怨懟,離心離德,難歸一意,今奉宗廟昭告天下,皇后鳳氏璧還璽綬,遣其自歸宗祖,從此一別兩寬,各還本道。
十年夫妻,一別兩寬,各還本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鳳靈雛走得決絕,只餘下空蕩的風與殿前空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花落如雨,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2
鳳靈雛走了,連夜走的。
離宮時千般低調,邁出門檻還是看見段團團等在門口。
段團團大名段玉泓,今年七歲,太子是也。
團團葡萄似的兩隻大眼各含著兩汪淚,看上去是顆爹不疼娘不要的地里黃,可憐弱小不得勁兒,想是已經聽說了事情經過,拖長著哭腔:「母后——」
靈雛惡人先告狀,「是你父皇先廢的我。」
團團的哭腔卡在那,這個話他沒法接,來前不是這麼排練的,思索一下,苦巴巴拽著靈雛衣袖,「那我怎麼辦?」
鬼心眼兒再多也是孩子,爹娘離婚這件事他也是第一次經歷,沒什麼經驗,心裡慌得沒有章程,「你走了還回來嗎?你不要父皇,也不要我了嗎?」
靈雛點點頭,「誰叫你除了是一般小孩兒,還是一國儲君,從你出生那一刻,你就不是我的了。」
團團淚流滿面,「那太子我不當了行不行,你就帶上我嘛。」
靈雛嘆口氣,揉搓著他小腦門也是滿心不舍,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但她最後還是狠心咬著牙,將段團團推了出去。
「就給你父皇留個念想吧,已經走了一個我,若是連你也走了,團團,你這是在要他的命。」
——
她一時興起,跑去逛廟會,瞄瞄後頭暗衛影子一閃,很好,段梵音開始派人跟蹤他了,夫妻之間還能不能有點信任。
靈雛是個吃軟不吃硬,越挫越勇的性格,索性光明正大領著團團去到寧國侯府做客,這塊地方她小時候常來,一點不陌生。
她就是要讓段梵音看看,做人不要心思太重。
團團也很喜歡寧國侯府,那個杜叔叔會當大馬給他騎,送他小馬駒,領他放風箏,他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終於,那天回宮以後,團團半夜開始上吐下瀉,昏迷不醒。
太醫說,太子中毒。
靈雛聽到消息趕到東宮,看見團團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小臉煞白。
段梵音坐在床側,握著團團手,臉色沒比團團好到哪去,望著她的眼睛又陰又冷,生生把靈雛撲上來的步伐凍住。
她手足無措站在那裡,「對不起,我……」
團團是段梵音的心頭血,靈雛時常有種錯覺,團團是他自己懷胎自己生下的,跟她這個當娘的一點關係沒有。
許是第一次鬧著廢后時,一碗到了靈雛嘴邊的落胎藥讓他心生了寒意,抱著她的手都是顫抖的,「求求你靈雛,留下他好不好?千難萬難我們一起扛過去。」
廢后診出懷孕,剛端起藥碗,皇上急忙抱住她,求你留下孩子。
團團出生以後大病小災不斷,都是段梵音在照顧,事事不肯假手於人,就連靈雛要上手都不行。自從她有一回拎著團團玩,給團團手臂玩脫臼了,好一段時間,段梵音看她都跟看仇人一樣。
當初她要死要活要嫁給段梵音的時候,做夢她都想不到還有跟自己兒子爭寵的那一天。
現在可好,團團中毒了,生命垂危。
5
靈雛親眼看著萬喜帶著御林軍把守在了自己寢宮前,「陛下有旨,皇后娘娘這段時日還是在宮中靜思己過,不要隨意走動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靈雛怒了,「團團也是我兒子,我能不心疼?放我出去!」
萬喜嘆著氣,「娘娘,您樣樣都好,就是從不把陛下說的話放心上,那日陛下分明警示過您,說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您何必明知故犯惹他生氣。」
他又道:「太醫在小殿下的嘔吐物里,檢驗出了帶毒的桃花糕,陛下說,要讓罪有應得之人,付出代價。」
桃花糕,她不記得團團是不是在侯府里吃過桃花糕,拍著門道:「此間定然有誤會,你放我出去我跟陛下解釋,杜微雲他不會的!」
萬喜深深看她一眼,兀自走了。
靈雛等了五天,等來團團轉危為安,等來寧國公府滅門的消息。
可是國公府的老侯爺救過靈雛的命。
從此寧國府成了鳳靈雛第二個家,杜微雲是她青梅竹馬欺負長大的兄長,十六歲上寧國公病逝,靈雛還給他戴過孝。
老侯爺臨死前拉著靈雛不放心,「雲兒這孩子啊……都是我沒教好,將來杜家交予他手,若有個什麼,您看在我老頭子的面上,幫襯他一把。」
靈雛重重點頭。
保全杜家,是她對老侯爺許下的諾。
而今,什麼也不剩。
6
三尺寒霜劍橫在段梵音頸上,雪白銀面映出他臉蒼白如紙,衣不解帶照顧團團五個日夜,使他心力憔悴。
事是議不成了,李閣老帶頭退出殿外,留帝後二人對峙,勢同水火。
段梵音側側臉,脆弱肌膚沾了劍鋒,頃刻流血。
曾經陪他赴死的人,現在為了別的男人來要他的命。
他一動,劍立時又切進三分,明顯的,鳳靈雛的手抖了起來。
段梵音嘆口氣,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團團醒了一直找你,有時間去看看他。」
「為什麼?」靈雛問,「事情還沒查清楚,何必要趕盡殺絕?」
「你想要怎麼清楚?」段梵音冷笑道,「拿出證據來?就算我把證據拿出來都擺在你面前,你肯信嗎靈雛?還是等團團死在你面前,你才要開始後悔?」
鳳靈雛一怔。
「是,我就是公報私仇,我就是不忿杜微雲妄想跟你舊情復燃,我就是要他死,我就是要他杜家滿門陪葬,他寧國府永無翻身之日。如此,你滿意了?」
她從沒看過這樣的段梵音,由來都是她吵她鬧她發火,段梵音生氣到極點也就是不說話,一個人悶坐著不理她而已。
非得靈雛親親抱抱才能好。
此刻,他眼神冷漠戾氣滿身,「我告訴你鳳靈雛,你不要我了可以,但誰再敢傷害團團半分,我誅他九族。」
因為團團是她留給他最珍貴的禮物,唯一的禮物。
老夫人敲在她背上那一記火辣辣地疼,提醒著靈雛眼前人做過什麼,「段梵音,原來你不信我。」
靈雛揮劍,兩人之間的御案斷作兩半,寒光一閃,劍插在地上,嗡嗡作響,她轉身離去,將杜家老小做主安頓在宮外別苑,從此三個月,再沒跟段梵音見上一面。
最後一次見面,是要跟他決裂。
帝後離心離德。
——
鳳靈雛飲完最後一口酒,上床摟過團團呼呼大睡,睡著睡著感覺不對,懷中的小人兒越來越燙。
白天淋了雨,晚間還光腚亂跑,夜間成功發了燒。
靈雛一下慌了神,「團團,團團!」
團團被她晃得不舒服,哼哼唧唧,小手伸出來,「要父皇抱。」
靈雛把他手摁回被窩,取了傘出門。
三更的雨濕冷尤甚,出來時才想起沒提燈,靈雛只記得藥堂的大體位置,咬牙摸黑往前探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耳邊是婆娑冷雨,腳下是泥濘土路,她心裡想著團團,慌得一批。
猝不及防腳下絆了一跤,沒有如意料中摔個狗啃泥,一個精壯漢子扶住了她。
他對靈雛淡然一笑,遞過一盞熱茶。
靈雛毫不客氣接過喝了,「先生如何稱呼?」
那人道:「在下林立。」
「哦。」
7
馬車似乎知道主人焦急的心思,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到了靈雛的小酒館。
林立先下了車,靈雛方要提起鞋來穿,忽然發現自己騰了空——林立將她打橫抱起,快步進門,低頭對上靈雛驚詫的眼神,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給小公子診治要緊。」
很好,理由充分言辭相當,這波她給一百分。
林先生猶如神仙下凡,當真是奔著診病來的,靈雛眼看著漢子提上個一看就很貴的藥箱,裡頭常用藥材器具一應俱全。
他給團團把了脈扎了針喂了藥,末了遞與靈雛一壺藥酒,「給小公子擦身用的,四個時辰一次,直到他退燒為止。」
「哦。」靈雛接過,坐在床的另一側,猶豫著拉開被子,團團剛安穩了些,猝不及防接受了親娘一頓鐵砂掌,疼得夢裡都能哭出來。
毫不留情,那隻酒壺就被林立搶了回去,「還是我來吧。」
「那我去給你倒杯茶。」靈雛頂著心虛,火速閃了。
林立給團團擦了身子,團團舒服得直哼哼,迷迷糊糊抱著他手不放,呢喃道:「父~皇~」
林立盯著他明顯黑了兩個色號的小臉,無奈拍了拍他胸脯,低聲道:「睡吧。」
8
醒來時天已大亮,團團在她身邊睡得好好的,摸摸頭,燒也退了。
靈雛舒出一口氣,總算是放了心。
爬起來想著給團團做個愛心早飯,目光觸及床前,嚇了一跳,「你怎麼還沒走?」
林立還維持著昨夜的坐姿,一動不動,「你睡得那般熟,如何還能起來給小公子擦身,所以我才留了下來。」
靈雛有些不好意思,「你照顧了他一夜?」
林立看她一眼,心說確切的是照顧你們,你踢被子的次數可比團團多,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
「既然小公子沒事,我也該走了。」說罷起身,晃了兩晃,跌坐回去。
靈雛心裡一驚,趕過去扶他,「什麼情況,你沒事吧?」
林立擺擺手,闔眸適應了一會兒,「無妨,可能是坐久了有些頭暈。」
「逞什麼能,」靈雛不由分說將他按住,扶他上床,「臉色這麼差還熬夜,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林立掙了兩下沒掙動,也就由著她去了,他如今身體狀況確實也經不起折騰。
靈雛將被子替他蓋上,強迫他閉眼,「睡吧,我……我兒子團團在這守著你。」
林立:「……」
他是被一隻小手戳醒的,睜眼一看,鳳靈雛不知到何處去了,團團趴在床里側,兩隻眼睛亮晶晶,「你是我娘給我找的後爹嗎?」
「……」
林立的眸子眯了起來,「你娘說要給你找個後爹?」
團團點頭,「我娘說了,女人大好年華就那麼幾年,既然我爹無情她便也無須有義,趁著自己還年輕,得趕快給我找個後爹才行。」
說著抱起手臂,活脫個欺世小霸王,用極挑剔的目光將林立上下都看了一遍,「這位叔叔,就算你登堂入室了也別得意,我娘要給我找後爹需得過我這一關,不瞞你說我家裡有皇位要繼承,一般的爹我瞧不上。」
趾高氣揚,勁勁兒的。
林立蹙眉在他額頭輕敲了一記,「誰許你這麼說話的?」
團團捂著腦袋,「只有我親爹才能這麼敲我!」
林立點點頭,又敲一下。
團團安靜了,呆呆看了他一陣,忽然狡黠一笑,「叔叔,你完了。」言罷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捂頭開嚎,「我滴個娘啊你快來看看!這裡有人打我!!!」
鳳靈雛拎著鍋鏟風一樣而至,團團演技爆棚,指著林立,「就是這個叔叔,他趁你不在虐、待、我!」
靈雛看看他腦門上並不存在的傷,再看看吃癟的林立,忍不住哈哈大笑。
天道好輪迴,你也有今天。
團團在她的笑聲中反應神速,當即對林立,「看,我娘都被你氣傻了,你快消失不要再來,不然我娘笑完了打你哦。」
林立:「……」
團團排外的心情他可以理解並隱隱約約還有點支持,但這個成事的手段未免不入流,謊話栽贓張口就來。
他從前誠實端方的小太子,林立眉間郁色愈發深重,「近墨者黑。」
靈雛笑著笑著感覺不對,張嘴欲要解釋,被林立領著,一言不發送到了門口。
林立在她面前把門關上了,回過身來望著團團,「叔叔跟你談談。」
團團:「???」
9
這一談就是花落立黃昏,窗外梧桐雨滴,靈雛實在忍不住,踹門進去,「教育孩子也得吃飯啊。」
屋裡頭團團端坐桌前,老老實實寫檢討並日前落下的功課,林立揉著眉心掩下疲倦,對她道:「團團吃了房裡的點心,餓不著。」
靈雛認認真真看著他,「我說的是你。」他向來不愛吃甜食,所以應該是一天都沒吃飯。
林立一愣,垂眸並不承她這份情。
靈雛要去盛飯,猝不及防被他攫住了手腕,林立面無表情,「後爹是怎麼回事?」
靈雛:「……」
八字沒有一撇兒的事,不過是鄰里大嫂隨口提了一句,哪知道被團團聽進去了。
話到了嘴邊,靈雛偏要再嘴硬一回,「就是給團團找個爹唄,省的我們孤兒寡母被人欺負去了。」
林立不置可否,轉而摸了摸團團發頂,肅聲道:「好好寫,寫完了交給你娘親看。」
說完起身道告辭。
一日時光團團被他製得服服帖帖,扯著他袖子不放,「叔叔我送你。」
眼看林立要上馬車,不顧下雨,小跑著追上去,央求道:「叔叔你能再打我一次嗎?」小手牽引著他手放在自己腦門上,小心翼翼補充,「就像白日那樣。」
每每他犯了錯,父皇就是那麼教訓他的,團團十分地想念,想著想著就流下了淚來,這回是真情實感,「我娘還從沒給別的叔叔做過飯,我直覺就是你了,你過門之後要對她好,這樣我以後流浪起來也無憾了。」
林立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傾傘將他嚴實護住,「你為何要去流浪?」
團團小臉皺成一團,哭得天崩地裂,「父皇也不要我了,我娘這頭有了新家,之後會有別的小弟弟小妹妹,我就成了多餘的,就算我娘不說,我自己心裡得有數,不能給大人添麻煩……」
於是決定獨自浪跡天涯,沒人要的孩子早當家,努力當一顆堅強的好白菜。
林立給他哭得眼淚險些也跟著下來,去掰團團牢牢抱住他大腿的手,掰不開。
他沒想到團團能傷心到這個地步,嘆了口氣,伸手撕下腮邊一張薄薄臉皮,露出本來面目。
團團直了眼,片刻之後大為驚喜,撲上去,「父皇!」
段梵音抱著他,溫聲道:「父皇沒有不要你,之所以讓你跟著你母后,是因為比起我,你母后更加需要你,團團,她雖然平日不說,但她很愛很愛你,你要知道。」
團團點頭。
「好了,回去吧,父皇要走了。」
團團頭搖成撥浪鼓,「就不能多留一晚,明日再走嗎?」
鳳靈雛站在門口,看這倆人上演父子情深,團團趁著段梵音不注意,朝她擠眉弄眼。
這戲精孩子,分明像她一樣,一早識破了林立身份,就是不說,將他父皇拿捏得死死的。
靈雛翻個白眼,翻到一半發現段梵音在看她,連忙倚門回首,柔弱扶門框,淒婉楚楚,「要不,留下來用餐飯?看在團團面上。」
團團面子大,左牽爹,右牽娘,一頓家常便飯讓他吃出了滿漢全席的滿足。
飯後對著一碗藥犯了愁,企圖逃脫又被靈雛揪著後領拎了回來,「喝完再走。」
「……」團團求救的目光望向幫著收拾碗筷的段梵音,後者看也不看他,「聽你母后的。」
團團欲哭無淚,自己這碗苦藥不能白喝,討價還價,「那父皇,我要是乖乖喝藥,你能和母后一起陪我睡覺嗎?」
段梵音下意識去看靈雛,靈雛也正好看著他,目光含著希冀。
他輕聲道:「可以考慮。」
團團將藥一口悶,自己去洗漱了,爬上床蓋好被被,指揮道:「團團睡中間,母后睡裡邊,父皇睡外邊,來來來大家動起來,不要不好意思。」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
靈雛&段梵音:「……」
耳邊是他均勻的輕微呼吸,看著看著一顆心莫名就靜下來。
她看得太久,他小扇似的長睫顫了顫,睜開眼,對上她。
靈雛:「……」
手不由自主往後抽,被段梵音握住。
靈雛這輩子毀就毀在了自己這張嘴,心下明明悸動,嘴上就是不饒人,譏笑道:「陛下自詡光明磊落,怎得這回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段梵音不答,只是看著她。
她說完反應過來,半個月前自己放過的狠話言猶在耳,「段梵音,你廢后好不好?我現在看你這張臉就生厭,我想走。」
所以他才換張臉來見她。
「靈雛。」段梵音開口,眸中除了她,還有微弱火光,明明滅滅,一瞬間黯淡下去。她心莫名一揪,要爬起來挑燈芯,忽聽段梵音道:「對不起。」
靈雛頓住。
「團團出事你也擔心,我不該在你最擔心的時候把你關起來,也不該朝你發脾氣,我……」幽幽的一聲嘆息。
靈雛很久沒出聲,段梵音伸手,在她臉上摸到一指尖的濕冷。
他曾發過誓的,此生不讓她難過,他食言了。
10
團團不知道親爹何時走的,起床以後只看見自己親娘穿起了平日裡最不愛的立領罩衣,將脖頸遮得嚴嚴實實,臉上的痴漢笑從早上維持到午間。
團團試探著問:「娘啊,你跟父皇算是和好了嗎?」
靈雛道:「算是吧。」
團團雀躍了,「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靈雛:「他說了,我沒答應。」
團團:「……」親娘的心,海底的針。
捧著團團的苦瓜臉,靈雛笑道:「再等四天,四天後是他壽辰,到時候我們再回宮,給他一個大大大的驚喜。」
她都想好了,到時一定給團團做一身新衣,把團團打扮的喜氣洋洋白白嫩嫩,好模好樣領回去,每想到這裡就不自覺揚起下巴,看,她把團團照顧的多好,誰說她不會照顧孩子的。
既然她能照顧好團團,就一定也能照顧好段梵音,她再不惹他生氣了。
她還要親手做個禮物給他,不求最貴,做工最好也忽略不計,重要的是一片心意,想來想去,她做一副護膝。
段梵音的腿每到雨雪天氣就犯疼,嚴重時路都走不了,那也是為她留下的病根。
他們成婚第二個年頭初夏,匈奴犯境,她父兄都被圍困邊城生死不知,朝廷營救無望,只好放棄。她一個衝動跑去邊疆,誓要與父兄同進退。
是段梵音在先皇每日上下朝必經的濕地上跪了好幾天,腿就是這樣跪壞的,最後求得先帝鬆口,派了一小支援兵給他,他冒著雨發著燒,千里領兵帶她回家,不僅救了她父兄,還有餘下將士和邊疆十三城百姓。
那一次,段梵音去了半條命。
靈雛始終記得自己絕望站在破敗城牆上時,第一眼看見段梵音他的眼神,那是寶劍出鞘,終於難掩其鋒。
她的夫君,她一眼認定終生的男人,從來不是帝都繁花霧柳溫養出來的閒散王爺,他有手段有胸懷,文治武功,他最終能坐上那個位置,當之無愧。
說來是她配不上他,他那樣的性情,斷不會為了吃幾回醋就置整個杜家於死地,是她一時氣極急著跟他翻臉,倘若當時能多問上一句為什麼。
團團天天盼,掰著手指頭過日子。
兩天,三天。
第三天傍晚,傳來匈奴去而復返,大軍壓境,今上要御駕親征的消息。
靈雛又一次被萬喜帶著御林軍,堵住了門。
小酒館裡酒罈子摔了一地,室內是醺人的酒香,靈雛舉起最後一個酒罈狠狠砸過去,「段梵音他到底拿我當了什麼!」
酒罈呼嘯著從萬喜耳邊擦過,萬喜面不改色,拱手道:「心上秋,眸中雪,扇底花,西窗月。」
「……」靈雛怒道:「你說人話!」
萬喜默一默,「陛下沒你不行。」
袖子驀然被扯了一下,團團瑟瑟躲在牆角,「萬爺爺,那我呢?」
萬喜握著他小手,「你是他的命。」
團團眼裡有埋怨,「那他不要我?」
萬喜一嘆,「他已經把命給你了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靈雛猛然揪住了萬喜另一邊衣袖,「這話幾個意思?」
「我以為您知道,」萬喜也驚訝,「您沒發現陛下如今視物極為困難嗎?」
「……什麼時候?」
「三個多月前,小殿下所中之毒無解,只能找一血親慢慢轉移,不是您就是陛下,所以他才關了您五天,哪知道您……」
哪知道她拿劍架在他脖子上,當著臣子的面給他難堪,口口聲聲要為杜家討一個說法,明明他中著毒,瞧她都有虛影,明明他國事一大堆,還憂心著團團。
三個月的老死不相往來,她逼他寫廢后的詔書。
萬喜道:「杜微雲這毒,就是衝著陛下來的。」
靈雛點頭,聲音低微到幾乎聽不見,「我知道,現在才知道。」
她從前,最愛他一雙眼。
那年季春三月,段梵音時年二十歲,弱冠之齡,已是風華壓過花團錦簇,她將他一雙秋水明眸看進眼中,那裡頭裝著空濛香霧,崇光泛泛,並一個臉頰紅透的她。
她當時只有一個想法,「這麼好看的小哥哥,再不搶就是別人的了。」
身子一沉壓倒殘紅無數,落花是最好的胭脂,掩得兩人滿身都是,他的手還落在她腰上,穩穩地護著。
她借著酒勁兒,撒得一手好癲狂,「小哥哥,你占我便宜。」
段梵音從沒見過如此大膽奔放的姑娘,那一雙眼睛很快渡上一層羞赧,邊抽手邊道歉,待要起來,被鳳靈雛勾住了脖子。
她帶著他原地滾了一圈兒,壓在他身上,「不要緊,給我輕薄回來就好。」
悠然起了風,飄墜猩紅萬點,不知是誰先生了心動。
11
後來鳳靈雛追段梵音追了一年。
這樁婚事杜微雲不同意,「靈雛,你不過是愛他身份尊貴,等我將來有一日……哼哼。」
「胡說,我開始喜歡他,是因為他眼睛好看。」
他沒談過戀愛他不懂,靈雛初識段梵音,連他姓名都不知,後來多方打聽,才知那是靖王殿下。
靈雛被鳳老將軍追著打,讓她換個人愛,天潢貴胄,那是他們招惹不起的人,一入宮門深似海,就靈雛這個邊疆長大、回京也是撒歡兒散養的姑娘,他怕靈雛活不過三集。
靈雛不幹,來年開春,親自跑去問段梵音,「你再不開口說娶我,我就去嫁杜微雲啦!」
第一次,段梵音與她著急,「你敢。」
是他攜著她手,去跟鳳老將軍言諾,一生一世一雙人,「請老將軍放心,我與靈雛此生同心,寧她負我,我不負她。」
十年夫妻,他給她行事由我,任情任性,甚至是自由,他知道她是嚮往天空的飛鳥,是因為愛他,才深鎖宮闈。
他說不負她。
到頭來杜微雲奪走他一雙眼,就因為她喜歡。
萬喜道:「杜微雲給太子下毒只是罪其一;其二,勾結匈奴犯我國土,是為叛國,他沒死,那日引火自焚是個脫身的幌子。」
靈雛道:「知道了,得罪。」揮手劈向他後頸。
萬喜緩緩倒地。
團團上前摘下他腰牌遞過來,「怎麼樣母后,我這招掩護打得如何?」
靈雛:「兒子斂一斂神通吧,你都快成精了。」
團團揮手送親娘走,「幫我給父皇帶句話,團團再也不嫌他嚴格了,團團以後都聽話,」說好不哭,還是紅了眼,「團團乖乖在家等著你們回來,等父皇回來以後,團團做他的眼。」
「有你母后我呢,還輪不著你。」靈雛在他腦袋上狠狠親了一口,甩甩頭,假裝眼角的淚水不存在,揚長而去。
12
一騎絕塵,邊關的風烈烈,吹不散那馳騁女子心頭悲愴與熱血。
大爺的段梵音要是敢有個三長兩短,她要他好看。
鳳將軍攔下偵察小兵的弓弩,「等等,那好像是我妹。」
不眠不休連番趕路,靈雛一把身子骨幾乎散了架,下馬時腿都是軟的,鳳靈孤扶了她一把,「這特麼叫沒感情了,不愛了?」
「愛,愛得死去活來,」靈雛吐出一口進嘴的風沙,死盯著她哥,「我男人呢?」
鳳將軍一激靈。
被重重把守的主帳靜悄悄,軍事布防圖是特製的,段梵音的指尖在其上流連。
有人在他手邊放了一盞熱茶。
那青白指尖頓了頓,他忽然側過臉,「靈雛?」
一如他裝成林立坐在馬車裡不需露面,只要開口說話,她就認得是他。
相思刻骨,化成灰也認得。
鳳靈雛盯著他眼睛看,看一分臉色白一分,顫抖著聲音問,「幾時開始全然看不見的?」
段梵音道:「……兩天前。」手伸出去半晌等不到她來握,不免有些惴惴,「靈……」
驟不及防被她抱了個滿懷,她洶湧的淚將他衣襟幾乎濕透,「段梵音我錯了,我之前跟你說的都是氣話,當真的人是小狗,你別死,團團開始換牙了你都還沒有看見,他還等著你他陪他長大,你說過要陪我變老,幫我數眼角皺紋的,你說話不算話!」
一路上的驚慌害怕,擔憂悔恨……到最後她顛三倒四,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只剩了哭,邊哭邊發抖。
倒是給段梵音嚇得不輕,摸索著去捧她的臉,「靈雛你冷靜一下,聽我說句話,靈雛靈雛……」
過了很久,「冷靜了沒有?」
靈雛勉強點點頭,「有點兒,什麼話你說吧。」
段梵音苦笑,「誰與你說我眼睛看不見就是快死了?」
靈雛抽抽噎噎,還沒尋思過味兒來,「萬喜。」
「好,我記著了,等回去以後我替你罰他,」段梵音替她揩揩眼淚,「那毒無解是不假,但你忘了我是誰?」
靈雛順著他問:「你是誰?」
段梵音:「……」完了,他好好的皇后說傻就傻了。
他拍著她背,用的給團團小時候拍奶嗝的手法,「總之你記得,無論何時我都不會丟下你和團團,至於這眼睛,太醫已經在想法子,只不過需要些時日。」
「即便我瞎了這雙眼,一樣容不得異族凶蠻禍亂我大齊,更容不得狼子野心之人以下犯上。」
靈雛千思萬緒,「那你為什麼還要把我關起來,不讓我知道?」
「戰場煞氣重,不想你沾染。」段梵音話音里有些無可奈何,「你既然來了,就留在我身邊不要隨便走動,我答應你,不消十日同你回家,我與你兄長月余前布下的網,到了該收的時候了。」
他之所以親自來,要的就是杜微雲在他手下一敗塗地,誰叫他死皮賴臉非要惦記他的皇后。
靈雛遲鈍點頭,乍悲又乍喜,她現下很迷糊。
段梵音聽著她的腳步,「你去哪兒?」
「不知道,」靈雛道,「心裡堵的慌,打我哥一頓撒撒氣。」
段梵音:「……」
帳外響起鳳將軍慘叫連連,過了半晌帘子猛然被掀開。
鳳靈雛:「萬喜那老狐狸騙我,就為了看我為你著急上火?這事兒我哥也有份?」
段梵音點頭,再點頭。
靈雛憤憤,「那我再去把我哥打一頓!」
「……」
13
到了正式收網那日,鳳靈雛起得比誰都早,欺負她的陛下看不見,將他按在床上親了又親。
段梵音忍俊不禁,「你有什麼要求直接說了好不好?」
知妻莫若夫,靈雛道:「最後一戰我要打前鋒。」
段梵音笑意一斂,「敵方領軍的是杜微雲。」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打前鋒,我和他之間有些事只能我來清算。」害她兒子欺負她夫君,真當她是個死的?
靈雛想到這裡又親了親那潤澤的唇,「還是你始終不信我?」
「你去吧,萬事小心。」段梵音略一思索,道。
靈雛走之前他叫住她,躊躇再三,極不情願,板著臉,還是道:「你若是想留他一條性命,也不是不可以。」
惹得靈雛又想親他,「我簡直愛死你拈酸吃醋的模樣了,你別管,等我回來就好。」
段梵音就真沒再管,安心留在帳中當他的主心骨吉祥物,悠哉養眼。
鳳將軍憋不住來問詢好幾回,「當真撒手不管,由著靈雛去霍霍了?」
段梵音反問,「她打輸了嗎?」
「呃……倒是沒有。」靈雛狠起來鳳將軍表示他這個親哥都害怕,「只不過,你就不怕她跟著杜微雲跑了?」
話音剛落只聽嘹亮一聲,「我回來了!」
段梵音淡然一笑,臉轉向鳳將軍,意思很明顯,打臉不?
「你倆方才議論我什麼呢?」靈雛還劍入鞘,討論「中午吃什麼」的口吻,道:「杜微雲死了,自裁,哥你去幫我收個屍吧,我把他帶回去,也算對老侯爺有個交代。」
鳳將軍:「……」
鳳將軍:「……」
鳳將軍走得很僵硬,他是誰他在哪這就完了?
好像也該就是這樣,十年同風共雨生死相隨,人家小兩口好得密不透風,杜微雲臨死前,知不知道自己活得像個笑話?
鳳將軍豁然開朗。
帳內鳳靈雛躲開段梵音要解她盔甲的手,「我身上髒你先別碰,我自己來就好。」
沙場煞氣重,她也不想他沾染。
靈雛洗了澡換了衣服,才興沖沖跑回去握段梵音的手,「我想團團了,我們快點回家吧。」
段梵音微笑將她手回握住,攏在掌心,道:「好。」
14
遙遠的宮闕,雨過天晴,日光耀眼。
萬喜想著是不是該著人將珍寶閣里那方鳳璽拿出來擦了預備著,反正也是早晚的事。
團團跟在他身後,百無聊賴,「父皇母后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他們不在,家裡顯得好空曠。」
萬喜:「……」
那是顯得嗎?那是本來就空曠。
「是啊是啊,委實太空曠了些,若是多幾個小弟弟妹妹跟小殿下作伴就好了。」
團團眼睛一亮,這他怎麼沒想到。
萬喜:「這以後催生的責任,恐怕還得落在小殿下你身上。」
團團猛點頭,覺得自己任重而道遠。(作品名:《廢后》,作者:摩羯大魚。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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