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鏡頭,幾十個男人側著身站成兩排。
他們掀起身上那些破舊的、褪色的、被汗漬一遍又一遍浸透的上衣,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挺起在炎熱陽光下錘鍊出的黝黑皮膚,展示出腰側那道養活了一家老小的光榮傷疤,蜈蚣一樣的痕跡匍匐在肚皮上——
那是賣腎留下的傷疤。
圖片來源:紀錄片《人體器官交易實錄》
曾經,透過這個切口,「多餘」的那個腎臟從他們身上被取出,然後移植進另一個能夠支付得起這筆費用、並且亟待一個健康腎臟維持生命的病人體內。
賣掉這個多餘的器官,他們的生活獲得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通過賣掉腎臟來改善生活的做法在當地男性之中蔚然成風,他們甚至組成了一個互助團體,聚會時,互相炫耀賣腎帶來的「好生活」。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幸運的一批人。在他們身後,還有更多人等待著配型成功,以便儘早賣出自己的腎臟。
這裡是菲律賓,是向全球供應腎臟的「農田」。
賣腎
窮人的「生財之道」
2019 年 9 月 27 日,菲律賓馬尼拉,Carlos 登錄 Facebook 帳號,發布了一條帖子:
「本人慾出售一個腎臟,如有需要請聯繫。非誠勿擾……」
隨後,他留下了自己的聯繫方式、血型,並說明,自己目前正處於急需現金以解燃眉之急的困境之中。
不久之前,他的妻子在醫院生下了一個女孩,初為人父的喜悅並沒能持續多久,恐懼和擔憂漸漸充斥他的心間。
他原本打算讓妻子在家分娩,但因為一些意外,這一經濟實惠的計劃落空了。眼下,雖然醫院裡的妻女平安無事,但高達 14,000 比索(約合人民幣 1876.75 元)的巨額醫療費用卻讓他陷入絕境。
Carlos 清楚地知道,他砸鍋賣鐵也湊不齊這筆費用。因為付不起醫藥費,他的家人們還被強行「留」在醫院裡。
「醫生問我什麼時候可以把家人帶回家時,我感受到了千斤重擔。我只能對他說,我會竭盡全力去掙錢。」
Carlos 從小便生活在馬尼拉最貧窮的社區里,這裡的人們常年掙扎在生存線上,遊走於灰色之中,耳濡目染之下,他知道絕境中應該去哪裡找錢。
一個貧窮的人,至少還有自己可以出賣。
他給欠費的手機充上話費,然後在 Facebook 的搜索欄中輸入「腎臟待售」,跳出的搜索結果顯示,有人正尋找著器官,也有人在尋找買家。
儘管希望渺茫、儘管風險重重,山窮水盡的他在仍然在數條求腎的帖子下留言。
「萬一我成功了呢?」
Facebook 上出售腎臟的信息
圖片來源:作者供圖
貧困的絕望驅使著無數像 Carlos 一樣的窮人以賣腎的方式紓解困頓,卻給眾多富裕的腎病患者帶來了希望。
對飽受透析折磨的病人來說,昂貴的費用不是問題,他們最關注的,是如何跳過等待合法捐贈腎臟的漫長名單,儘早獲得一個健康、鮮活的腎臟來改善自己的生活質量。
但富人們並不願意紆尊降貴親臨貧民窟,尋找合適的腎源;窮人們則空有賣腎的念頭,卻不知如何付諸實踐。
因為有利可圖,腎臟中介就此誕生。他們連接起從腎臟提供者到醫療機構、接受者的網絡,維持黑市蓬勃發展。
這些中介同樣來自於菲律賓的貧困社區,熟悉當地生活的人群,並擁有良好的社會關係。他們的日常工作,就是像獵手一般在獵場上四處遊蕩,精準狙擊那些迫切需要金錢的窮人們,並將目標獵物一步步引上手術台。只要將有意捐獻者帶到醫院進行體檢,中介們就能獲得一筆小額酬金。
通過檢查後,候選人大約需要一年的時間,等待匹配到合適的捐獻機會,賣出自己的腎臟。這一年的時間中,候選人和中介的飲食費、交通費均由腎臟接受者承擔。
完成一例手術後,腎臟接受者大致需要花費 200,000~300,000 比索(約合人民幣 26810~40216 元),捐獻者大約能獲得 120,000 比索(約合人民幣 16086 元)。
Reyna 是眾多中介之一,數十年的工作讓她了解所有「捐贈者」的心態與背景,並巧妙地運用各種話術: 「是『夢想』促使他們答應捐獻器官。他們也想住得起房子,買一輛車,過上安逸穩定的日子。」
她的丈夫多年前已經賣掉了一個腎,使用丈夫的例子現身說法,效果很好:
「最重要的是獲取他們的信任,讓他們相信我們是朋友,我發自內心地想幫助他們脫離貧窮。」
無法被治理的黑市
20 世紀 90 年代中期,隨著北美和歐洲的終末期腎病(ESRD)患者數不斷增加,販賣腎臟變得愈發流行。
菲律賓憑藉全球最低價的腎臟移植一條龍服務,備受有意購買腎臟的 ESRD 患者青睞。
2005 年,世界衛生組織將菲律賓列為全球五大器官出口國之一。隨著 2004 年哥倫比亞等國家開始嚴格限制向外國人實施器官捐贈手術後,菲律賓在器官販賣黑市中更受歡迎。
2006 年,菲律賓的活體腎臟捐贈者為 654 例,但在短短一年之後,這個數字飆升至 1017 例。
為了消除來自國際社會的質疑,菲律賓曾多次出台、修訂法律,以治理日益猖獗的器官黑市,但收效甚微。
明顯的法律條文漏洞,讓有心之人依舊有機可趁。
菲律賓的《反人口販賣法》嚴格限制器官「無關捐贈」。也就是說,法律允許在特定親屬關係之內的家庭成員互相捐贈器官。 如果要向非血親捐贈器官,那麼捐獻者必須完全出於利他而非盈利的目的,且與接受者之間有「長期的情感關係」。
菲律賓法律規定有資格進行活體器官捐贈的範圍
圖片來源:網絡
例如,男朋友可以給女朋友捐獻器官,彼此認識十年以上的同事也有資格進行移植。
不過,這項審查相當容易「糊弄」。
2002 年,菲律賓成立了國家移植倫理委員會,負責確保器官移植合法地在全國 18 個有資質的機構里進行。而倫理委員會審查捐贈資格的方式,就是與捐獻者、受贈者面談,以確認兩者之間的關係。
在面談之前,中介會指導雙方如何通過審查。 例如,要求兩人假裝戀愛關係,並在一次次的問答練習中逐漸熟練,確保兩人在面對醫生、政府工作人員的詢問時不露馬腳。
此外,法律條文允許器官獲贈者給予捐獻者一定的「酬金」,比如幾個月的收入補償、人壽保險或是為期 10 年的人壽保險等。補償與出售的界限不清,導致出售器官在某種意義上變得合法化。
另一方面,部分監督者監守自盜。配型機構、醫院、基金會等合法機構的一些工作人員,同時也在器官販賣黑市中牟取利益。憑藉合法的身份,他們能夠更容易地幫助器官中介和非法捐獻者繞過禁令。
更可悲的是,儘管菲律賓政府加大了打擊器官黑市的力度,試圖保障器官捐獻者的權益,但絕大多數器官買賣黑市的參與者並不領情。
菲律賓司法部下屬的打擊販運人口機構間委員會的職責之一就是檢測非法器官販賣。截至 2019 年,該機構秘書處共發現了 51 起非法器官販賣案件。但因為缺少訴訟人,器官捐獻者也並不認為自己因此受害,所有案件的處理進展都停滯不前,沒有一個罪犯獲罪。
菲律賓《人體器官捐獻法》支持捐獻者獲得一定報酬
圖片來源:網絡
根據一項樣本為 131 名有償器官捐獻者的訪談結果顯示,近八成捐獻者並沒有意識到賣賣器官違法。相反,在他們看來,這是無本萬利的好機會。
90% 的捐獻者為了賺取快錢而走上賣腎的道路,一兩千美元的意外之財相當於他們辛苦打工 2 年的收入。
「政府永遠無法真正阻止腎臟買賣,」腎臟中介 Reyna 信誓旦旦地說,「因為他們永遠不能阻止那些饑寒交迫、想要維持生計的人們自救。」
未被告知的後果
對於腎臟中介而言,效果最佳的廣告不是親自前往貧民社區苦口婆心地勸說,而是腎臟捐獻者自然而然的誇耀。
「賣腎很管用啊,我賣了腎之後換來了一台三輪摩托車、一棟房子、一台洗衣機和一台電視。」
「我還清了債務,娶到了老婆。」
「我買了摩托車,開了間小店。」
……
它向所有尚在躊躇的窮人們呈現了一個代價不高卻看得見、摸得著的「光明未來」。似乎只要經歷一場手術、身上多一道疤,就能帶來翻天覆地的美好生活。
腎臟中介教「賣腎者」逃避審查
圖片來源:網絡
越來越多的窮人接下了腎臟中介拋來的橄欖枝。
已開發國家最難獲取的腎臟資源,在菲律賓卻唾手可得。作為一個低收入國家,菲律賓 2018 年的人口約為 1.05 億,貧困人口占 21%。
窮人們往往通過中介牽線搭橋,信息不對稱使得他們能夠了解的只是漫長器官販賣鏈條上的窄窄一端。加上腎臟資源相對豐富,菲律賓的器官黑市,是完完全全的買方市場。
在以色列,一個腎可以賣出 1 萬至 2 萬美元,土耳其 7500 至 8000 美元,巴西 6000 美元,但菲律賓腎臟捐獻者最後可以收到的酬金,中位數約為 2133 美元。
換言之,菲律賓的腎臟售價本就遠低於其它國家的平均水平,中介的層層盤剝使得本不豐裕的賣腎酬金更加少得可憐。
窮人將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中介身上,但當中介真正獲得出售器官的機會時,他們會像買菜一樣,對手中握有的腎臟資源挑挑揀揀,選出最適合的那一個。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順利進入到最後一步——摘取腎臟。在紀錄片《人體器官交易實錄》中,腎臟中介為一場移植準備了三名候選人。其中,一名 45 歲的中年男人因為年紀過大被淘汰,考慮到曝光在鏡頭之下的風險,攝製組跟拍的那個候選人也被淘汰。 從被告知機會來了時的春風得意,到被迫放棄時的無可奈何,兩個已經是父親的男人無一不感到絕望。
賣出了腎,生活就能奔著康莊大道一去不返嗎?
未必。
有研究跟蹤調查了賣腎者在獲得這筆「巨款」之後的生活狀況,結果相當諷刺。
當研究者詢問這筆酬金是否改善了他們的財務狀況時,否定的回答占接近 90%。
相反,超六成的捐獻者在高強度的勞作中,出現了各種身體不適的症狀。
焊工 Danilo 曾經可以連著工作幾天,但賣腎之後,舉起重物對他而言,已經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他說:「如果我還能再選一次,我一定不會賣掉腎。我寧願不停地工作,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參考文獻
[1] 紀錄片《人體器官交易實錄》http://www.talesfromtheorgantrade.com/
[4]http://sjrb.ph/News?id=tcilyPBAsHJHax3djbqVpfeuXh
[7]https://www.who.int/bulletin/volumes/85/12/06-039370/en/
策劃製作
策劃:Leu. | 監製:jiu
封面圖來源:紀錄片《人體器官交易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