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之提出
《紅樓夢》第三十回中有一處文字,存在明顯的自相矛盾問題。該處文字如下:
人民文學出版社版《紅樓夢》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著他,越發沒好氣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說不得忍著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
誰知目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僕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們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人文社本《紅樓夢》(第四版),第413頁。)
前面引文雖然是以庚辰本為底本的,但在各個脂評本和程高本上,該處文字皆大同小異,無實質性區別。目前比較有學術影響力的校勘本,或許是因為尚未弄清該處問題的原由,也大多維持了底本文字的原貌。
前引文中,「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這處文字,存在明顯的空間方位錯誤。從賈母處出來,到鳳姐院或者王夫人上房,只能是「往東」過了穿堂,而不能是「往西過了穿堂」。
這一點,在第三回王夫人攜林黛玉去賈母房屋的時候,書中已經描述得很清楚了;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往鳳姐處送宮花的時候,又再次強化了一遍。
早在清朝,就已經有人指出了其中的問題,如苕溪漁隱在《痴人說夢》中就專門講到這個問題:
苕溪漁隱《痴人說夢》
第三回黛玉在王夫人處同王夫人出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甬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北邊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遂穿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是賈母房屋在西,鳳姐房屋在東,往西應改往東。(苕溪漁隱著《痴人說夢》(懺藏本),國家圖書館於鵬先生提供的翻拍圖片。)
另外,在張俊和沈治鈞兩位紅學家評批的《新批校注紅樓夢》中,也提到該處問題,並贊同苕溪漁隱、張新之等人的看法。(《新批校注紅樓夢》,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565頁。)
但對於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目前學界尚在探討中。一般來說,我們一開始都會有一種樸素的想法,認為是作者或者抄寫者的筆誤造成的。細想的話,筆誤的可能性雖然不能排除,但也不是很大。
《紅樓夢》中的筆誤不少,但總體是有規律的,要麼是字形相似產生的訛誤,要麼是讀音相近產生的訛誤,而「西」與「東」無論字形還是讀音,都相差甚遠,憑空導致訛誤的可能性不大。
《新批校注紅樓夢》
甄道元先生從《紅樓夢》成書過程的角度,提出另一種看法,認為該處文字恰恰是曹雪芹沒做修改的早期的底稿文字:在《紅樓夢》早期底稿中,賈母並非居住在榮國府的西路,而是居住在東路(《香山「新紅學百年」發言》,見於「芹夢軒」微信公眾號,2021年9月23日)。此觀點可備一說。
本文從該處文字的內在邏輯、文理、文藝等角度出發,提出一個新的解釋思路,供學界同仁們批評指正。
本文認為,在較早期的抄本上,在「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與「到他們院前,只見院門掩著」之間,或許是脫落了部分文字,而「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這三句話,疑似並非曹雪芹文筆,而是由第三人為了修補明顯的邏輯瑕疵而增補上的,並為後來的抄本所繼承。
二、 該處文字疑似由他人增補的理由
本文之所以認為該處文字非曹雪芹文筆而是由他人增補,是基於以下四點理由:
第一、文筆不簡潔。
《紅樓夢》語言的一個典型特徵是極其簡潔,沒有什麼廢話。脂批曾云:「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此言雖略有誇張,但整體而言是能成立的,想必讀者在讀書過程中都能感受並認同這一點。
崔君沛繪《紅樓夢人物圖卷》
回到該處文字上來,「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雖短短三句話,但全是廢話:
首先,「從賈母這裡出來」這句完全是廢話。前面剛剛說了寶玉「無精打采一直出來」,這當然就是從賈母處出來,中間只隔了一句話,現在又說「從賈母這裡出來」,這是完全沒必要的。
其次,「往西過了穿堂」這句,又是一句廢話。因為在第三回中,作者已經一次性處理了這個方位問題。我們看第七回中周瑞家的從鳳姐處出來去賈母處的書寫方式:「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抬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
可見,在第七回中,作者就已經不再寫 「往西穿過了穿堂」這樣的話了,而是直接用「穿過了穿堂」。我們再看第二十八回中寶玉從鳳姐處出來去賈母處的書寫方式:「鳳姐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我回來說罷。』說著便來至賈母這邊,只見都已吃完飯了。」
可見,行書到第二十八回的時候,作者已經覺得「過了穿堂」這樣的話都是多餘的了。所以說,除非是有特別的必要性,如在穿堂有事情發生之類的,否則,很難想像到了第三十回的時候,作者又用起了「往西過了穿堂」這樣囉嗦的表達方式,這不可思議。
郵票《劉姥姥見鳳姐》
再次,「便是鳳姐的院落」這句也是廢話,因為行文到第三十回,已經實在沒有必要再一本正經地介紹鳳姐院落的位置了。
第二、破壞了《紅樓夢》的敘事藝術。
在第三回中,作者透過林黛玉的行走路線,已經把王夫人上房、鳳姐院落、賈母上房之間的方位關係介紹得清清楚楚,這正是作者精心設計的抽象概括的敘事藝術,正是為了後文敘事的方便,可省卻諸多麻煩。所以,從敘事藝術上看,完全沒有必要在第三十回這個地方再介紹一次鳳姐院落與賈母房屋之間的位置關係。
第三、文筆不合邏輯。
我們來仔細品讀這段文字本身,會發現其中存在內在的邏輯矛盾。「說不得忍著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誰知目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僕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
這幾句話,雖稍微有點模糊,但仔細品味,可以看出賈寶玉大概已經離開賈母院落了,並非還在賈母院內。可注意「各處主僕人等」這個措辭方式。如果賈寶玉只是出了賈母上房,但尚沒有離開賈母后院的話,那麼,這裡的「主僕人等」就無法解釋了。賈母的後院也許會有僕人,但哪裡來的「主人」呢?
第四、敘事的合理性不足,必要性欠缺。
寶玉從賈母處離開,為什麼要去鳳姐那裡呢?僅僅因為鳳姐距離賈母處比較近就要去她那裡?要知道,鳳姐也是才剛剛離開賈母和寶玉不久的,這缺乏一個合理可信的理由。其次,從敘事價值看,作者寫這段文字又有什麼意義呢?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母劇照
基於以上四點理由,就本人對《紅樓夢》語言藝術和敘事藝術的理解程度而言,本人推論該處文字很可能是他人增補的文字。
如果與《紅樓夢》其它精妙的文字相比較,該處文字則句句都是廢話,完全失去了《紅樓夢》的語言味道;但如果從他人增補的角度來看此處文字,則又可以得到很好的理解:當早期的抄寫者發現了這個地方存在文字脫落、前後不接榫的時候,就順手增補了一筆,勉強對付過去就行,至於內在的準確性、合理性、藝術性等他顧不上或者是沒能力去考慮。
其實,甲戌本以外的其它各脂本,皆存在多處共同的文字脫落和文字改動的現象。遺憾的是,現存甲戌本沒有第三十回,如果有的話,該處我們極有可能會看到完全不同的文字,就跟第一回中「石頭變玉」的文字那樣。
甲戌本《紅樓夢》
三、 該處文字的本來面貌一探
按照前文的推斷,如果「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這三句話,確為他人增補的話,那麼探究該處原本脫落的文字就成為一個非常有意義且又極富挑戰性的課題任務了。
本文認為,該處缺失的文字,其作用並非是要介紹鳳姐院落與賈母上房之間的位置關係,因為這個任務早在第三回就已經解決了,而是要為寶玉去鳳姐處找一個合理的理由。對於該處缺失的文字,自然需要從前後文中去尋找脈絡。
根據本人對《紅樓夢》敘事藝術的理解,且先草擬出下面文字,然後再講述理由,請學界同仁們批評指正。
誰知目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僕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正不知何所往之時,忽想起前兒鳳姐曾有話要對自己說,竟一直沒再提起過;且自小紅去了之後,也不曾去望他一望,於是便往鳳姐處來。到他們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
在前段文字中,「正不知何所往之時,忽想起前兒鳳姐曾有話要對自己說,竟一直沒再提起過;且自小紅去了之後,也不曾去望他一望,於是便往鳳姐處來」這幾句話,是本人草擬的。下面講述如此草擬的理由。
改琦繪小紅
首先,從常理來看,寶玉去鳳姐處與去賈母、王夫人處不同,得有合符情理的理由,正常他不會無緣無故地去鳳姐處。剛好在第二十八回中,有一處文字,似乎可作伏筆理解。一起來看看:
鳳姐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我回來說罷。」說著便來至賈母這邊,只見都已吃完飯了。(人文社本《紅樓夢》,第381頁。)
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鳳姐當時還有事要跟寶玉說,但寶玉因為急著要去找黛玉,就敷衍答覆鳳姐「有話等我回來再說罷」,但是在後文中再無提及此事。
如果將此視為伏筆的話,則是一種極高明的敘事藝術:鳳姐要跟寶玉說啥其實並不重要,他只是作者的虛晃一槍,但卻具有雙重藝術效果:
戴敦邦繪小紅
第一重效果是進一步凸顯寶玉心中對黛玉的惦記;第二重效果就是作為伏筆,為寶玉此時去鳳姐處提供了一個合理可信的理由。故此,本文草擬出「正不知何所往之時,忽想起前兒鳳姐曾有話要對自己說,竟一直沒再提起」這幾句。
其次,明點出寶玉去鳳姐處的真實動機是想看小紅。補上「且自小紅去了之後,也不曾去望他一望,於是便往鳳姐處來」這幾句,對於保持賈寶玉人物形象的一致性以及增強本迴文字的敘事藝術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小紅在怡紅院中受到排擠而不得志,在第二十四回中,方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寶玉而給寶玉留下深刻印象;在第二十五回中,寶玉一大早起來就四處尋覓小紅,但礙於襲人等人,又不好太露。
此時,賈寶玉作為情種的憐香惜玉形象,前後是連貫一致的。可是在第二十八回中,當鳳姐提出向賈寶玉要小紅的時候,賈寶玉的回答似乎對小紅很無情。一起來看看:
鳳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裡有個丫頭叫紅玉,我要叫了來使喚,明兒我再替你挑幾個,可使得?」寶玉道:「我屋裡的人也多得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麼著,我就叫人帶他去了。」寶玉道:「只管帶去。」說著便要走。(人文社本《紅樓夢》,第381頁。)
單從這段文字看,賈寶玉的人物形象,似乎跟賈環對待彩雲相似,冷血無情,看不出一點情種的樣子來。
清道光粉彩賈寶玉立像
當然,賈寶玉言語中表現的無情也是有原因的:一方面,他大概無法拒絕鳳姐這個請求,不如索性說得乾脆一點,裝著不在乎的樣子;另一方面,他急著要去看黛玉,沒心思跟鳳姐多說。
儘管如此,這處文字確實會對寶玉的人物形象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所以需要在他處進行修復。如果在該處添加「且自小紅去了之後,也不曾去望他一望,於是便往鳳姐處來」這幾句後,大家熟悉的那個情種形象不僅立馬又回來了,而且還會獲得額外加分,同時也能讓讀者認識到第二十八回中的寶玉原來只是裝著不在乎而已。
增加「且自小紅去了之後,也不曾去望他一望,於是便往鳳姐處來」這幾句,不僅能修復寶玉的人物形象,同時還能增強本迴文字的敘事藝術。增加這幾句話後,我們來看看第三十回的敘事線索會發生什麼變化。
小紅從第二十四回登場後,至第二十九回,回回都提到了她,在部分回目中還擔當主角,屬於這幾迴文字的線索性人物。根據庚辰本第二十七回中畸笏叟的批語可知,小紅後來在賈府「抄沒及獄神廟諸事」中還有戲份。
雙清仙館本小紅繡像
可見,在整部書中,她的戲份也算很足的。作者為什麼要這麼安排呢?本人覺得作者正是要將她與晴雯、五兒、芳官等一干人作對比:小紅在怡紅院不得志,出怡紅院而生,屬於「死裡逃生」的;其它人則入怡紅院而危,大體屬於「痴迷的,枉送了性命」這一類型的。二者形成反差。這或許正是《紅樓夢》濃墨重彩寫小紅的原因之一吧。
增加這幾句話後,第三十回中就鑲嵌著一條新的敘事線索:
小紅在怡紅院被排擠而不得志,離開怡紅院後,賈寶玉原本想去看看小紅,竟也沒看成。結果小紅反而在故事結局時很可能是修成了正果,根據批語可知,在賈府抄家後寶玉最困難的時候,她大概還幫助過寶玉。
寶玉沒看成小紅,又去了王夫人處,看到了金釧,結果金釧遭到王夫人的驅逐,最後投井自殺。
寶玉在王夫人處惹禍之後,回到大觀園中,又耍性子踢了襲人一腳,導致襲人落下吐血的病根。襲人最終與寶玉無緣,不排除就是因為寶玉的這一腳。
把小紅、金釧、襲人三人放在同一迴文字之中立傳,遠寶玉而安,近寶玉而危,個中深意便不言自明。故此,本文認為,在該處增加這幾句,對增強本迴文字的敘事藝術和思想主旨或有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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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草擬的幾句話,完全是基於個人的眼界,距離曹公原本的文字可能相去甚遠。該處文字若果真存在文字脫落的問題,則對該處丟失文字的探求,仍有待學界同仁們的共同努力,集思廣益。
在新紅學已過百年之際,今天的紅學研究已經進入到了深水區,需要我們對《紅樓夢》的語言藝術、敘事藝術、主旨思想有更精準的理解。